沙城,顧名思義是一座終年被風沙侵蝕的城市。
在月海人看來,它是西北邊境最堅固的堡壘,曾無數次斬斷北荒侵略者的鐵蹄;而在北荒人看來,它卻是西進途中的障礙,想要得到更多的財富、更漂亮的婆姨……就必須先摧毀這礙眼的存在。
曾有一任沙城守將感慨的道︰「與其說是沙城,還不如說是血城更為恰當。」
這里的城牆曾不止一次在戰火中轟然倒塌,又在戰火中重建,這城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城垛都被鮮血所浸透。
西風獵獵,吹得城樓上的帥旗也跟著霹靂啪啦作響。這面帥旗是這個將軍臨出征前,皇帝親自授予的。布料用的是最上等的錦州織錦,上面的「海」由皇帝親自書寫,再由皇後親手所繡。
如今一晃就過了十年,就算是最上等的錦州織錦也不復當初的絢爛,只有道勁有力的「海」字依舊意氣風發。由于每回與北荒的作戰,都會用上這面帥旗做指揮,用久了邊緣都有些磨爛了。
當初懵懂的少年郎也在血與火的洗禮中,成長為身經百戰的戰將,就連眼神也變得鋒利如刀!
罷毅如鐵的男人拾級而上,腳下踩的每一級台階都呈現出被鮮血浸染後的黑紅色。城牆下,幾萬雙眼楮望著他一步步登上城樓,親手接下那面曾無數次經受戰爭洗禮的帥旗。
這十年里,為了讓這面帥旗屹立不倒,他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時至今日,誰也說不清這猩紅色的帥旗染過多少人的血,只知道它永遠透著一股洗不去的血腥氣。
「海、海!」
「海、海、海!」
「海……」
幾萬張嘴巴齊聲吶喊,響徹天邊的吼聲驚得樹上的歸鳥都飛了起來。
那一張張粗獷豪氣的大臉被夕陽著的紅通通的,眼里滿是忠敬與信任。
「戰爭結束了,我們能回家了!」一想到這,饒是男子漢亦不禁語帶哽咽。
「能回家啦!」
「回家啦!」
「家……」
千言萬語都化成一個字,那就是「家」!
幾萬大軍齊聲吶喊一個字「家」,這是多麼壯觀的場景,若不是親臨現場謗本無法想象,不過要不了多久……
喊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在場的人上有命回家,可其他人早就埋骨沙場,他們的家人尚在故鄉望眼欲穿,卻不知自己的兒、夫、父再也回不了家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被哭聲打破,起初只是一兩聲微弱的抽泣聲,很快的哭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終于十萬大軍齊聲慟哭,悲痛的哭聲直沖雲霄。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啊!
就在大軍慟哭之際,一抹緋紅色的紅霧悄然襲來,那紅霧越來越濃、越來越濃,還散發著一股血腥味。
慟哭的大軍不知何時消失了,他的視線里只有彌漫天地的紅霧,這紅霧就像是散開的天羅地網,讓他無從掙月兌。
「羅松,出什麼事了?」男人轉過頭,朝著副將怒吼。
氨將不知何時也消失在血霧中,能回應他的只有風吹旗幟所發出的 里啪啦聲。
「該死,誰能告訴我究竟出什麼事了?」男人的吼聲一度壓到了獵獵的風聲,可還是沒有人呼應他。
「北荒人來劫營了!」
「上馬,大伙兒都上馬!」
「殺呀!殺光那群蠻子……」
代表有敵來襲的鑼聲大作,奔跑聲、馬蹄聲、喊殺聲、利刀刺入血肉的聲音,震天作響。
即使看不清血霧里發生什麼,男人也明白正在發生什麼,他毫不猶豫的拔刀,沖下城樓去斬殺仇敵。
「殺、殺、殺!」喊殺聲震天。
毫無疑問,他四周正在發生一場殊死的搏斗,可眼前淨是血霧,他看不見敵人,只聞到那股血腥味更濃重了。
「趙寧你別死,你快站起來啊!」有人哭喊道。
趙寧不是早就死在三年前的守城戰嗎?
「老吉站起來,老子要跟你一起殺了那狗娘養的!」那聲音分明就是他以前的副將孟復!
男人記得很清楚,就是因為孟副將戰死了,才提拔了羅松做副將。
「……」
血霧中不斷傳來他熟悉的名字,他內心的疑惑也隨著越來越大。
「該死,到底在搞什麼鬼?」男人怒吼一聲,揮刀斬向血霧——不管這究竟是什麼鬼東西,他都不允許它擋著他的路!
那血霧似乎也畏懼他的殺氣,畏懼地向後退縮了一點,可是那些隱藏在霧里的東西仍看不分明。
男人一不做二不休,不停的揮刀斬向血霧,可就像之神恐怖的惡夢里似的,不管他如何揮刀,就是劈不開那些血霧。
紅霧越來越濃,濃稠得就像隨時會凝固似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手腳像是帶上沉重的鐐銬,每劈出一刀都要使出比之前更多的力氣。
「殺、殺、殺……」
震耳欲聾的喊殺聲,終于將男人給喊醒了。海明遠睜開眼,這才發現根本沒有什麼血霧,只有稀朗的星空而已。
「這是……」耳邊隱隱听見海潮聲,這提醒了他︰此地根本不可能是在沙城。
宿醉之後變得遲鈍的大腦終于反應過來,那不過是一場夢而已。戰爭早在幾個月前就已經結束,而他也不再是戍守沙城的大將軍,只是翡翠海邊一個籍籍無名的沒用看守。
多可笑啊!明明一切早已成定局,他卻還盲目的相信悲劇不會發生,錯誤能夠及時得到修正。
直到忠心耿耿的昔日手下一個個到下,他才終于明白,原來朝廷比邊關更危險,饒勇善戰的海大將軍也不過是任人宰割的魚肉而已!
「哈哈哈……」海明遠將手臂壓在眼上,幾乎笑出眼淚。要是此刻身旁有人,就會發現他的笑聲比哭聲更悲愴。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世事偏偏就那麼奇怪,煎得最急最狠最絕的,往往就是長在一根瓜蔓上的手足同胞!
一想到這,他的心彷佛被一只怪手蹂躪來蹂躪去,每每疼得他恨不得挖開胸膛,挖出那團叫做心的東西,狠狠丟在地上。
當然了,他還不至于去尋死,也沒有資格去尋死,因為他這條爛命是用二十八條血粼粼的性命換回來的,即使時隔這麼久,記憶中那些血漬仍艷紅得就像剛滴落似的。
他仍記得陪伴他醉酒、對他最忠心耿耿的護衛死前,用僅剩的那只手臂抓住他的手,嘶喊著︰「主子不要灰心,您所受的冤屈總有一天會昭雪。」
炳!就算昭雪又怎樣,那些逝去的人再也回不來,他已經崩潰的信念也不可能……
「該死!」海明遠雙手握拳,「砰」的一聲砸在岩石地上。
那些圍著篝火喝酒、大伙一齊沖鋒陷陣的日子都一去不復返了,這都是因為他們跟了一個沒用的主子!
是他害了他們!要不是他,趙寧他們也不會成為太子的眼中釘,慘劇或許就不會發生……
「酒!」他要喝酒,只有喝醉了才能讓他得到暫時的安寧!
海明遠模索著那些總擺在觸手可及之處的酒壇,卻只模到滿手的沙礫。
頭頂,星星月亮和他面面相覷,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並不在那間窄小窒悶的看守木屋里,而是正躺在懸崖邊上,距離深淵只有幾步路的距離。
他差點就跟那個喝醉酒墜崖身亡的正牌看守一樣了呢!炳哈哈哈……海明遠忍不住大笑,可笑聲中全無歡愉。
當日他雖然殺光了追殺他的家伙,但是追隨他的人也都死了,他忽然有種天地茫茫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茫然。
之後,他渾渾噩噩的到處流浪,有銀子時就去住店,沒銀子就隨便哪里蜷縮一夜。一開始他還不時遇上追殺他的人,可後來那些追殺他的人再也沒有出現過。
他想破腦袋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直到有一天他進酒樓喝酒卻被店家當成乞丐趕出來,他這才明白其中的緣故。
炳!誰會相信一個又髒又臭的醉漢,竟會是風度翩翩的海大將軍呢?即使他堂而皇之的走在大街上,也不會有人發現他的真實身份。
就在他自暴自棄的時候,忽然听到有人說起翡翠海。他記得翡翠海是全大陸最美的海,也是最好的珍珠產地。
他母親在世時,曾不止一次說過要帶他去翡翠海看看,可都還沒成行,沙城的烽火再次燃起,十六歲的他臨危受命,這一戍守就是十年。
他去沙城的第六年,母親得了疾病很快就去世了,消息傳來時,他正與北荒人打得難分難解,根本無法回家奔喪。
那個晚上也是他第一次喝醉。
他的父親妻妾眾多,母親並不特別受寵,她是母親唯一的子嗣,也是唯一的期望。從小到大,母親總是教導他要爭氣,他也是以此要求自己,可現在……
對,翡翠海!海明遠決定了,他要代母親去看看那翡翠海。
由于他的模樣與之前判若兩人,這一路上沒遇到什麼阻礙就到了翡翠海,沒想到司徒家竟然頒布了禁海令,雖然以他的身手搶一艘船出海並非難事,可此刻他已不是意氣風發的海大將軍了。
于是他趁著夜色攀上四周最高的懸崖,本想借著月光觀賞翡翠海,也算是完成心願,誰知卻遇到看守酒後失足掉落懸崖摔死。
海明遠靈機一動,索性頂替那名醉鬼來看守。
這里地處偏僻,平時很少人來,原來的看守成天醉生夢死的,根本就不與人來往,就算他們身形上有些差異,也不必擔心會被識破,而那一屋子的酒則整好便宜了他。
事實也是如此,誰也沒懷疑過他這醉鬼看守是假冒的,就連那些偷下懸崖的孩子們,也從沒想過要提防的人早就換了。
雖然這些天他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但是在去鎮上打酒的時候,也曾听說過司徒家對珠戶如何如何的嚴苛,因此每逢有人下懸崖采牡蠣時,他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算難得有幾次沒喝醉,也會故意裝出醉醺醺的樣子。
不知不覺的,偷窺那些有趣的孩子成了他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尤其是那個瘦巴巴的黑丫頭……
對了,他想起自己為什麼回到在這里了!海明遠申吟著坐起來,後腦勺的傷口一陣陣發疼。
「該死,這黑丫頭下手還真狠!」海明遠咂咂嘴,嘴里有著血腥味。
他模模腦後的傷口,幸好傷口不是很大,流血也已經停止了。那黑丫頭就像只母老虎,生猛得很,他怎麼會以為她要跳崖自殺呢?
「哈哈哈……」回想自己救人不成,還被人家當成怪物砸昏的糗事,海明遠忍不住大笑起來。
對了,還有「東西」沒來得及處理。他忽然想起之前被他殺死的那兩名殺手,于是起身朝尸體所在的地方走去,他的視線仍有些模糊,步履也帶著酒醉後的踉蹌。
住在懸崖邊還真方便,有尸體也不必挖坑埋,往懸崖下一推就了事了,自然會有潮汐將尸體卷入海底的漩渦。
處理完殺手的尸體後,海明遠回木屋拿了幾壇酒,坐在懸崖邊喝起來。
他也不用杯子,拿起酒壇就往嘴里倒。
好久沒遇到追殺了,他還以為自己早就被遺忘,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