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烈不知道她離開後,屋子里的那三個人會怎樣?一想到簡福生和簡明遠搶錢的模樣,她就覺得心驚膽戰的。這就是報應嗎?寵子不孝,簡明遠會變成現在這樣也是舅舅他們放縱的後果。
見到簡家四分五裂,她卻一點也沒有高興的心情,反而替他們感到悲哀。
夜幕深垂,他們的座車在來往車輛稀少的路上前進,偶爾前方來車的燈火短暫地映上夏烈陰暗的臉龐,一閃即逝。
她和于文強坐在後座,武德志的手下坐在前座駕駛車子,武德志則與另一名手下乘另一輛車子,在前頭開路。
經過方才的折騰,于文強的元氣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此時他正靠著椅背閉目養神。
「對不起,那五百萬我會努力工作還給你的。」她用兩個人能听到的音量說道。
今晚發生太多事了,她的思緒仍有些混亂,但她很清楚于文強付了五百萬給表哥。
不懂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不是卑微的嗎?還是又是因為知曉呢?
「不用了。」于文強眼未睜,低沉地說。
「我會還的。」夏烈以為他認為自己還不了。「雖然可能要好多年才還得完。」她總會當上店里紅牌小姐,到時候就能賺許多錢還給他了。
雖然服務生的工作她做來自在得多,但依她服務生的薪水,就算做一輩子那五百萬也還不完,所以縱使她有多不喜歡過著對男人迎合賣笑的生活,但是為了還錢,她還是會去做的。
對她來說,錢並不是最重要的,于文強直來救她才是重點。她實在無法形容心里那種感覺,就像體內某種原本沉睡中的東西,在剎那間蘇醒了一般。
「那是假鈔。」沉默了好一會兒,就在夏烈以為人睡著時,于文強又開口了。
那是武德志從三聯幫那里帶回來的,原本是要匿名寄到警察局,但既然三聯幫已潰不成軍,也就不必多此一舉了,沒想到今晚就派上了用場。
一堆假錢讓貪婪的簡氏父子反目成仇,他們會如此輕易地踏入他的陷井內,早在他的預料中。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說得還真一點也沒錯,依他們離開簡家時,簡明遠對簡福生說的那些話看來,簡家此刻大概已四分五裂了。
簡明遠一定會拿那些錢到賭場還債兼翻本,一旦被賭場的狠角色發現那是假鈔,下場可想而知。
夏烈驚愕住了。
「假鈔?怎麼可能?我明明看到……」他在騙她嗎?「你是不是騙我的?我說過我還得起的,雖然需要時間,但我發誓一定會還清的。」她急急地說。
于文強眼瞼遮蔽下的眼珠子不耐地翻了翻,而後微擰著眉頭慢慢地睜開眼。
「你要是疑心病別這麼重的話,肯定會是個可愛的女人。」他回道。想乘機休息的念頭只得打消。
或許她是無意的,但他還是覺得她很煩。他不明白,一張臉腫成那樣,嘴巴還受了傷、流了血,她怎麼還有心思去疑神疑鬼?
夏烈的臉若沒受傷的話,現在肯定已是一片緋紅。
「我知道我不可愛,可是我的懷疑是有必要的!」她堅持著。「你肯來救我,我已經不知道怎麼報答了,若你還不讓我把那五百萬還給你,那我豈不是太厚臉皮了嗎?你根本就沒理由為我做這些的呀。」
「是沒有理由。」于文強竟贊同地點點頭。「我也不認為你有五百萬的價值。」
一股落寞感猛然襲向夏烈胸口,她難過地輕嘆了聲。
「所以我給他假鈔,很合理。」他又說。
「真的是假鈔嗎?」夏烈低聲問,還在為他剛才的話難受。
于文強淡漠地哼了聲。
五百萬元全是假鈔,那他不就認為她連一塊錢的價值都沒有了嗎?
夏烈明白自己沒有問假鈔從何而來的資格,所以她緘默了。
「既然我一點價值也沒有,那你又為什麼要救我?又是因為知曉嗎?」她坦誠嚴肅的深幽明眸帶著抹輕愁,執拗地瞅著于文強,想知道答案。
于文強對她大膽的目光僅是挑目以對。
「因為你是我的女人,而我不喜歡別人擅自動屬于我的東西。這個回答你滿意嗎?」
夏烈只是瞅著他,眸里的輕愁已化成了一小簇火光。
他絕對不知道這番話對她所造成的影響,生平第一次,她產生了「歸依」的感覺,那種感動……沒有經歷過她這種「什麼都不是」的生活的人,是無法體會的。
「我是你的嗎?」她的聲音與身子因體內洶涌澎湃情潮的沖擊而微微顫抖著。
「直到我厭煩的那一天,你就不是了。」于文強注意到她在發抖,以為她在害怕。他靜靜地合上眼楮。
「那你什麼時候會對我厭煩?」好像她也曾在某日問過同樣的問題,但此刻的心情與那時卻是迥然不同的。
休息中的于文強皺起了眉頭,並未出聲。
夏烈的眼中起了層淚霧,目光仍專注地停留在他朦朧的臉龐上。
「也許我會纏著你一輩子。」她說。
她知道體內那正在蘇醒的東西是什麼了!一時之間,不知該感到欣喜還是悲哀。
若知道她喜歡上了他,他會是什麼樣的反應呢?沉重的自卑緊緊抓住她……他不會喜歡的,有那麼多女人愛慕他,而她只不過是個無父無母、下賤的雜種呀!
于文強听了她說的話,竟意外地松開了眉,微勾起嘴角,形成一道迷魅的弧度。
「那你很快就會得到自由的,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女人的糾纏。」她的確是為自己想了個解月兌的好方法,他得有她隨時可能會嗲聲貼上來的心理準備了。
夏烈將他的話深深地記在心里。
那就保持距離吧,這樣就能纏他一輩子了……體內某處似乎被挖空了一塊,隱隱痛著。
車子已進入市區,車窗外往來的車燈不時劃過他陰暗的臉龐,夏烈望得出神。
十八年來,夏烈終于發現了一個可以讓自己擁有活著的理由的人。
看到于文強帶著滿身傷痕的夏烈歸來,王醫生僅僅輕嘆了一聲並未多問。
他知道夏烈是金大班的人,而會到「不夜城」上班的女孩子,背後都有一個難以對外人道的故事。
夏烈的故事大概就起因于她那混血的美麗臉孔。在這個封閉又保守的年代,混血的夏烈縱然貌美,但身上早已烙下「雜種」的標簽,想要得到公平對待只怕比登天還難。頭一次見到她時,她又黑又大的眼眸里裝滿了各種情緒,其中警戒與畏懼佔了大半,但在那之下,他又看到了堅強與倔強。
她的確是需要堅強與倔強的,第一是因為她在「不夜城」討生活,第二則是因為得守在于文強這小子身邊,尤其是在他負傷的這段時間。
早預料到他們會相處得水火不容,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但今晚的夏烈有些不一樣了。王醫生邊為她處理嘴角的傷口,邊打量著。
她美麗的大眼楮里不再只有強硬的情緒,她的眼神軟化了,添了抹柔情,依戀地注視著于文強,同時卻又倉惶地逃避他的視線。
「唉,年輕真好啊!」他嘆道,在夏烈的嘴角貼上了塊OK繃。「好了!傷口不要踫到水,臉頰明天就會消腫了。」他交代著,要在一旁觀望的武德志將小鐵盤上的鑷子等器具拿去消毒箱消毒。
武德志滿心不甘地捧著小鐵盤走了。
而夏烈仍為老醫生的話而困惑時,于文強就走過來了。
目光挑剔地掃視著她臉上的傷口,「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的?」他問。
夏烈搖搖頭。
「你是在質疑我的醫術嗎?」王醫生老大不高興地說。
「本來就信不過。」于文強對夏烈勾勾手,要她跟他走。
這臭小子,下次非乘機在他肚皮上劃一刀,放個鬧鐘進去不可!
夏烈跟著于文強走出了診所。
「要去哪里?」她不解地問,看到送他們回來的那輛車子仍停在那兒。
于文強沒回答,只喚來了其中一名手下。
「送她回金姐那里。」
夏烈心一慌。
「為什麼?你……你的傷還沒好呀!」她不明白。「我的手沒關系的,你看,還可以動。」她急忙伸出纏滿了白色繃帶的手,又甩又抓的,想證明自己雖然受了傷,但照顧他仍游刃有余。
就算他仍認為她什麼都不是,她也無所謂,只要能看著他就夠了。夏烈是這麼想的。
于文強抓住她不停甩動的手,紗布上已沁出斑斑血跡。
他又擰起了眉心,預備對夏烈發火,但視線一對上她祈求的翦水明眸,那股火就噴不出來了。
一直在心里悶燒的結果,是他鐵青著臉、粗暴地甩開她。
「回去!」他低咆。
「可是……」夏烈雖然害怕,但一想到他的傷和往後得許久才能再見一面,她就不由自主地惶恐起來。
「我救你不是要你來纏上我。」他冷冷地說。
他的話猶如一盆冰水當頭澆下,夏烈的心狠狠一抽。
是的,不能纏,他最無法忍受女人纏上他的,她怎麼那麼快就忘了呢?
她極力撫平激動的情緒。
「我知道了。」腳步沉重地走向車子。
在她,是沒有立場去向他要求什麼的。
坐在車里,仿佛是最後一次見他似的,隔著車窗,夏烈用心地將他冷絕的身影烙在心上,一輩子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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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華麗酒店」,金姐接到命令,要夏烈休息幾天再工作。
三天後,臉上的紅腫已褪,雙手只要戴上手套工作,也無大礙了,因此夏烈開始復工。那三天里,于文強始終未踏入店里一步,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這天下午,她正在為開店前做準備時,一份攤放在桌上的報紙上,斗大的標題吸引了她的目光。
「男子十指被斬遭棄置于路旁疑系賭場恩怨所致警方正全力偵辦中」
看到附在報導旁的照片,夏烈倒抽了口冷氣。
照片中的男子被打得面目全非、血流滿面,但靠著他左頸側的一顆黑痣,她認出了那是簡明遠。
這個認知讓她不禁全身發抖,顫著手抓起報紙仔細閱讀。
報紙上說采取斷人手指這種殘忍手段的,大多是賭場糾紛所致,但一次斷十指卻是非常罕見,簡明遠不知做了什麼導致這種下場。雪上加霜的是,當警方聯絡簡明遠家人時,卻發現他的父親簡福生日前因腦溢血被送進了醫院,人仍未清醒,而其母簡黃美惠短期內連續受到兩次打擊,因承受不了也病倒了,一家三口陷入愁雲慘霧里……
讀完了報導,夏烈的腦袋里一片空白。
簡明遠的確有賭博的習慣,在她尚未逃出簡家時,就已積欠了賭場不少賭債,而這兩年,顯然他又欠了更多。
一定是他拿那些錢去還債時,被賭場的人發現是假鈔,可是他們為什麼要那麼狠,斬了他的十根手指呢?看了報上的照片,夏烈又機伶伶地連打了幾個冷顫。
那晚于文強帶她離開簡家後,她就有預感會發生什麼事情,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嚴重,嚴重到那三個人全進了醫院。
懊幫忙他們嗎?夏烈在心里交戰著。
往昔艱苦度日的畫面一幕一幕在腦海里倒帶,被欺侮、辱罵,挨打、挨餓等等遭遇是她心頭上永遠也無法抹滅的傷……
不!她將報紙胡亂地折疊起來,丟進垃圾筒里。她沒有辦法忘記,她不是聖人,無法不恨,也許時間可以沖淡傷口,但不是現在。
她無法故作若無其事地原諒他們,幫助他們更不是她的義務。
夏烈用力地拖著地板,眼淚卻如斷了線的珍珠般落個不停,心里難受異常。
為什麼事情一定得變成這樣不可呢?她只是想好好地過平靜的生活而已呀!
兩天後,心力交瘁的簡黃美惠收到了一筆沒有姓名、地址的十萬元捐款,抱著那筆錢,她感激地流下了眼淚。
她怎麼也沒想到,這筆錢是被他們一家人長期鄙視、輕賤的女孩,辛苦工作、省吃儉用所慢慢積累起來的,卻在經過了幾十個小時的掙扎猶豫後,仍舊給了對她極盡凌虜的簡家人。
就當是她欠他們的……在寄出身邊全部的錢時,女孩如是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