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兒!
在琴聲揚起之後,這是跳躍到裴劍晨腦中的第一個念頭。
隨著琴聲愈來愈清楚,他逐漸地停下了吹簫的動作,靜心地聆听著許久許久不曾出現的聲音。
一定是他的挽兒!他的妻回來了!
裴劍晨躍下了大石。此刻的他該是欣喜若狂的,當他感覺至愛的妻子回來時,應該是有翻騰不絕的思念與熱情一古腦地傾向心愛的妻子。
但,為何他揮灑不去內心深處的失落與悵然?
裴劍晨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他要見到他的挽兒,要證明自己絕無二心,要確定自己的確沒有違背他的承諾,要否定自己已經愛上了陸凝香的事實。
愛上?他竟然愛上了嗎?
他發出一聲苦笑。或者這個琴聲是挽兒的提醒,要他牢牢記得自己曾經說過的話,要他牢牢地守著她,不能二心。
琴聲裊裊,一波一波地傳入他的腦海中,音律訴說著淡淡的愁與淡淡的情,像是陸凝香給人的感覺。
裴劍晨有些惱怒自己無法控制的心情,他強迫自己想著挽兒的面容、想著挽兒的婉約,但是挽兒的臉似乎有些淡然,重疊的是陸凝香懾人魂魄的眼,抹煞不去。
"挽兒!是你嗎?"他猛然打開書房的門,詢問著。
琴聲戛然停止,一根斷弦彈起,打破了陸凝香彈琴的縴縴細指,迅速地凝出一顆顆殷紅的血珠。
又是挽兒!
她看著門口那張因為急切而泛紅的期盼臉龐,那對燃燒著熱情的眼神,和迫不及待的口吻正喚著挽兒,令陸凝香的心口輕輕地抽動了一下,一股泛酸的暖流從胃中無聲無息地冒出來。
裴劍晨見了她手指上急促冒出的血珠,凝聚一顆又一顆地滴下,竟心疼著。
他忘了自己的掙扎,一個箭步奔到她面前執起了她的手,眼中升起無限的憐惜。
"你受傷了?"莽撞的他忽略了男女授受不親,將她的手指放入口中吸吮,令陸凝香的眸子升起一種莫名的情緒。
他的溫暖自口中借著手指傳送到她的心底,她只覺自己的心中一陣悸蕩,像是翻涌的激浪,無法平靜。
接觸到她亮澄澄的眼,裴劍晨的理智猛然恢復,他甩開她的手,向後退了幾步。"為什麼是你?挽兒呢?"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教陸凝香微微一愣,隨即是種受傷的心緒充斥胸口。
原來他是將她當成了挽兒,才有方才的疼惜舉動,自己是……自作多情呢!
酸意沖到了鼻頭,她抿了抿嘴,唇邊浮著一抹淡淡的苦笑。
她受傷的神情落入他的眼底,使他壓抑著想擁她入懷的沖動。
"剛剛的琴聲是你彈的?不是挽兒?"
陸凝香刻意地冷然著臉,但是眼楮卻瞞不了他人。她的眼楮內寫著許許多多復雜的情緒,使她輕皺了下眉,點點頭。
一旁的小念挽見爹爹突然闖進來興師問罪的樣子,小小聲地道︰"是念挽央著香姨彈琴給念挽听的,不干香姨的事,爹爹不要罵香姨好不好?"
罵她?他怎舍得?
裴劍晨搖搖頭。原來剛剛的琴聲仍是她所彈的,不是挽兒。
他被琴聲吸引,就像是被她吸引。那……他的妻呢?挽兒呢?
大丈夫一諾千金,本以為除了挽兒之外,不會再有女子可以牽動他的心絲、扣動他的心弦了,怎知他會遇上陸凝香,遇上這個令他再度動心的女子。
妻亡之後,琴置于此總是平靜安穩。是她來撥弄琴弦,撥弄他的情弦呵!
他向前去撫模琴弦,痛苦的神情令他念念有詞。
"挽兒,挽兒,告訴我,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呢?"方寸之間如何容下兩只倩影?
琴弦上有著陸凝香滴下而漸凝的血液,緊緊地附著在弦上。
他緊皺的眉頭,他痛心不已的表情,令陸凝香想伸手將他的眉撫平。她抬起手來,發現他的口中不停地默念著挽兒的名字,令她硬生生地將手放下。
鼻頭酸意更是濃烈,一陣霧氣模糊了她的雙眼。
陸凝香抬眼看著裴劍晨,他俊逸而掙扎的臉孔,他挺拔而堅毅的身形,仿佛全都是因為挽兒才存在著;而自己,似乎正因挽兒吃味兒。
自己居然不像是自己了,她不喜歡和人斗、和人爭,不喜歡擁有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不喜歡和自己掙扎些什麼,不喜歡想太多無意義的事情……但為何一踫上了裴劍晨,好像就有一些些不同了。
她開始反抗、開始掙扎、開始希望擁有,怎麼會呢?
陸凝香順著他的眼看去,琴弦上是她的血跡,弄髒了干淨的琴。
他在不舍吧!
不舍妻子的琴被另一女子弄髒了吧!不舍妻子的弦被另一女子弄斷了吧!
想到了這里,她雙瞳中的霧氣愈是濃密,感覺自己的心狠狠地被牽扯著。
她捻著一巾方帕,緩緩地靠近想擦拭琴弦。
裴劍晨一回過神,見她又上前,一股暴怒油然而生,他摔開了她踫觸琴弦的手指,大喝著︰"別再踫我的情!"
被他如此一個怒吼,陸凝香眼中的霧氣快速地凝結成串,串成了珠兒,一顆顆跌落,跌落在她的衣襟,順著衣裳滾下。
她……哭了?
陸凝香的淚珠兒讓三人都一驚。
尤其是她自己,她不明白地踫觸著自己濕漉漉的臉頰。原來哭是如此心痛的感覺呢!經過了這麼多的日子,她幾乎都忘記了眼淚是何物。
對于很多事情,她只消咬咬牙就能熬過,而且對一切事物都看淡,又有何事值得掉淚呢?
今兒是怎麼回事?居然會掉淚了?
是動了他的琴嗎?是動了情嗎?
她驚愕地倒退了幾步,亮盈盈的眼楮因為淚水的洗滌而更為澄澈。
她囁嚅地開了口,不自覺地。
"我……弄髒了你的琴……真是抱歉……"
珠圓玉潤的天籟嗓音一出,心中像是什麼瓦解了,使她的眼淚掉得更凶了。
她的不出聲是一種刻意隔閡的防衛,一旦防衛瓦解,內心許多感觸崩解,一古腦地傾泄而出。
陸凝香蹙緊蛾眉,轉身奔出了裴劍晨的書房,急急切切。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裴劍晨伸出手向前了幾步,多想將她那梨花帶淚的芙蓉面顏一擁入懷,多想輕聲撫慰著她那對受傷的眼眸,多想輕吻踫觸著她發顫的嬌美紅怯步,令他守在琴的旁邊。
,連忙跳下大大的椅子,稚女敕的嗓音顯得怒氣沖沖。
啦!都是你害香姨這麼難過,反正琴都是要彈的呀!吧什麼這麼生氣嗎!"小小的身子也快速地跑出了書房,只听到他軟軟的叫喚聲高高響起︰"香姨,不要難過,念兒陪你……"
聲音遠去,裴劍晨的眼中蒙上一層不舍。他看著門外許久許久,才回頭端視著桌上的琴,腦中回蕩著方才悠悠蕩蕩的音律。
小念挽的聲音跟著響起︰反正琴都是要彈的呀!
彈琴呀!談情。
***
接下來的日子算是十分平靜。
陸凝香總是刻意避開裴劍晨,就算不小心相遇,也連忙低垂螓首,將她一雙清清亮亮的大眼楮遮掩住。
裴劍晨一方面慶幸著她的逃避,壓抑著自己內心翻騰不已的情緒,一方面卻又無法擺月兌想見到她的渴望,總是在她快步離開之後,又悄悄地跟在她的身旁,將她的一舉一動映入眼里。
裴莊的人都已知道她能言能語,顯得十分高興,相信這對陸凝香而言是一種突破,雖然她仍是不多話,不過總比不想言語好得多。
遠遠的,裴劍晨站在樹梢後,定眼凝神地望著河畔的景象,十分專注。
陸凝香身著一襲女敕綠衣裙,與大自然仿佛合而為一,飄逸而輕靈。她的眼波含著淺笑和輕愁,听著圍繞在她身邊的小念挽和紅袖說話。
他的眼里僅望進她的身影。幾天下來,她似乎更瘦了,窄窄的肩膀在衣裳底下更顯嬌小,涼風吹過,他看到她的肩膀微顫,多渴望出去替她遮擋一切。
裴劍晨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充滿著無奈之情。他轉頭不再觀望,怕心底的情意愈放愈重,怕辜負了挽兒曾對他的一片真心。
"問世間情為何物?"他轉頭之際,一個聲音柔柔地揚起。
裴劍晨眼一抬,竟是滿頭銀絲的江夫人,她的眼神中富含深意,面帶著和藹微笑地瞅著他瞧。
他禮貌地頷首。"是你,江夫人。"
"裴少爺,剛回來嗎?"她欠了欠身,體態雍容,氣質優雅。
"嗯!"他前兩天下山去辦了點貨,也是為了逃避感情的萌生,但下山才數個時辰,思念竟是刻骨,怎麼自己的心已是無法控制了。"我帶了些東西,全放在姜大娘屋里頭,江夫人若有需要,可去姜大娘屋里取用。"
"裴少爺勞神了。"她微微一笑,走到剛剛裴劍晨所站的地方,瞧了瞧。"香兒姑娘是個好姑娘呢!"
忽提到陸凝香,使他的身子明顯地僵了一僵。"嗯,她的確是個好姑娘。"
江夫人低吟著。
"裴少爺,很多事情是必須把握時候的,一旦機會溜走,是容易教人後悔的。"說著,她的眼中迅速閃過一抹落寞的影子。
裴劍晨呼了口氣,看著沐浴日光底下的佳人兒。他何嘗不想把握呢?只是礙于自己固執地堅守承諾,礙于人家可是個清白的好姑娘,怎忍心糟蹋?
"機會是讓有資格的人去把握的,有些人早已經喪失資格了。"
"沒有試過就放棄,豈不可惜?"江夫人順順發鬢,輕言。
他往樹林外走去,嘆著氣息。
樹稍篩下了遍地稀稀落落的陽光,風兒一擺,金色的陽光像是會跳舞一般的擺動,他突然想到以前挽兒曾經踏著陽光輕舞的姿態,想到她笑聲的輕揚,想著,又逐漸與陸凝香的綠衣綠裙相互交錯,綠色的身影居然清晰更甚挽兒。
他的罪惡感陡然而生,令他眉眼間透出痛苦。
"我是個有妻室的人,沒有資格想我的未來。機會是留給有緣人去把握的,我該守著從前的承諾,不能背信。"
苞著他身後的江夫人伸出柔荑,輕輕搭上他的肩膀。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拘泥于過往,怎麼為以後帶來幸福呢?"
"我怎能自己一個人幸福,那該置挽兒于何地?"如果他不帶著挽兒離開,不與她成親生子,或許她現在正待在另一個男人懷中,享受著無比的幸福和無止境的榮華,他怎能在她離開之後獨自偷歡,獨自去尋找他自己的幸福呢?
"如果是真的愛你,只會希望你過的更好,而不是過的更不好。你如此這般,豈不是讓愛你的人更為心疼?"江夫人一語雙關,同時暗示了他和妻子已是一個天上、一個人間。
裴劍晨想到了挽兒病危時要他為念挽找一個疼他的娘親,想到念挽說要找個娘來照顧爹爹,想到了陸凝香的倩影。
"如果是我,我會希望我身邊的人可以過得更幸福、更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個貼心的娘可以照顧,希望丈夫的後半輩子有人陪著一同攜手走過。守著固有諾言縱然令人感動,但是日子畢竟要過,況且,人心可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
"是嗎?我可以嗎?"他沉吟著。
"人活著都該往前看呀,回顧以往是讓人懷念,而不是一種拘束或桎梏。"江夫人拾起一片樹葉,放在掌心吹拂著,使葉片高高揚起而後漸漸飄下落地。"人生好生短暫,一落地就會逐漸化為塵埃了,想象這片樹葉一樣操控在別人手里嗎?還是讓自己來決定該落不該落呢?"
裴劍晨端看著樹葉許久,突然有一種了然于心的笑容在嘴邊淡淡勾勒著,但仍猶豫。
"可是,我是個有妻室、有孩子的人了,本來就是操控在他人的手里。而她,是個好姑娘,怎忍心呢?"
"忍不忍心,在她而不在你。更何況,你問過嗎?"
問過嗎?
裴劍晨失笑。方才之前,他還囚禁在自己的固執領域當中,仍是桎梏于以往的拘泥當中,怎敢問?怎能問?
他搖搖頭,心靈因為一番談話而顯得清明許多。
江夫人淺笑盈盈。"一切事物,僅是唯心。"說完,她慢慢走出樹林。
一切事物,僅是唯心。
裴劍晨認真地咀嚼著這幾個字。或許有些事情他可以不用想這麼多,無須太過于執著在某處上。換個角度想,從最最原始的心情作為出發,便可知道自己心中最為渴望的是什麼了。
或許,他是該放下心底那分徘徊不定的執著,該好好地再一次審視自己與念挽的未來了。而他們的未來,就在那一對盈盈雙瞳之中了。
裴劍晨了然地笑了。掙扎了這麼久,猶豫了這麼久,想到她晶瑩剔透的淚珠,他還是心疼著,對她的傷害都是因為他的猶疑不定。
江夫人又轉回頭對著他笑,輕輕地道︰"對了,裴少爺,我想香兒姑娘會很喜歡那一把琴的。"說完又旋身離去。
他看著江夫人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搖搖頭,自己的心事竟是這般明顯呢。
當局者迷呀!
***
鳥叫蟲鳴,綠意拂人,流水淙淙,聲音悅耳。
"香姨,你瞧,念兒抓到一只魚了耶!"小念挽高高興興地跑到她身邊,舉起手中的戰利品,咧大笑容道著。
陸凝香看著他小手中的小魚兒,輕笑著。
"念挽真棒,姜老爹一教就學會了。"
這麼一贊,小念挽的臉蛋馬上揚起了得意的神情,他驕傲地昂起頭。
"是啊!姜老爹到現在一條魚兒都沒抓到,還是念兒比較厲害。"說著,他又向仍站在水中的姜老爹炫耀似的搖搖手上的魚。"姜老爹,你還是甭抓了,上來吃念兒抓的魚就得了。"
"我是看你小娃兒小才讓你的,你還真當姜老爹我抓不著魚兒?"
"才不是你讓我的,要不我再去抓一只來。"念挽倒也有骨氣,他回頭向陸凝香說︰"香姨,念兒再去抓魚,你等我喔!"說完,又跑回河里。
陸凝香笑著搖搖頭。這不就足夠了嗎?又何必奢求呢?
如此的日子已經是她不敢妄想的了。但是不可否認,自己的心底仍是有些許的渴求……
又何必呢?她是知道他的心中有個烙痕似的人兒了呀!
每每想到此,總覺得心頭扎了根刺似的,泛著疼。
一陣簫聲自身後響起,配合著潺潺水聲,高亢而神采飛揚的音符,悠揚環繞著整個山壁,像是一種告白的陳述,有一種期盼與希冀。
陸凝香背脊猛地豎直拉緊。是裴劍晨!
陸凝香站起了身,準備只與他一頷首便先行離去。
她低頭,輕輕地向他點頭,圓潤嗓子喚了聲︰"裴少爺。"
正要離去之際,不料手卻被他輕扯住,陸凝香猛抬頭,他熾熱無比的眼眸燃燒著一分無言的情愫。
"香兒姑娘,可否陪陪我呢?"裴劍晨帶著滿臉的笑意說。听著她的清潤聲音、看著她的靈秀大眼,令他更是心神蕩漾。
"我……"本想拒絕的陸凝香,在見了他眸中的懇求之意時,她只有點點頭。她強壓下心中的狂跳,垂下長長的睫毛,蓋住了她晶瑩的眼。"好吧!"
他微笑地牽過她的柔美,護著她坐在河畔一棵樹下,自己則是倚著她坐下,逕自取出簫吹奏著。
陸凝香滿心疑慮,他的簫聲中,似乎少了濃濃的悲苦味道,反而多了絲絲的情縷,正圍繞著她與他之間。
簫聲驟停,裴劍晨望著河水中與姜老爹嘻嘻笑笑的小念挽,逕自地說著話。
"念挽的本名叫做挽劍,是我和挽兒的孩子,讓他在我們名字中各取一字,代表著生生世世。"
他的話拉回了陸凝香的注意力,她認真傾听。
"挽兒本來是我大哥裴劍允的未婚妻子,我們幾人一同居住于'允劍山莊'之中。第一次見到挽兒,她父親才去世不久,舉目無親的情形下投靠了曾與她指月復為婚的大哥,當時我已對她傾心,但是礙于禮教,只有打從心底敬她為嫂。"
陸凝香听了,心底微酸,仍不出言語,靜眼凝神。
他看了看小念挽的笑顏,那是張融合了他與挽兒的小臉蛋,思潮又飛溯回過去。
"在一次偶然機會下,我也得知了挽兒對我的情意,在大哥與挽兒之間,我掙扎了好久,我不知自己該作何決定?"說著,他苦苦地笑著。"我大哥也是在第一次見到挽兒時就深深傾慕,我甚至看見大哥親自為她栽種她喜愛的花圃,為她蓋了一座'挽園',他是那樣地為她痴狂,一心一意將她當成自己尚未過門的妻子般的呵護疼愛。"
他將臉整個埋入了手心當中,繼續述說。
"最後,我仍是不顧禮教地帶走了挽兒,這一走,等于徹底地撕毀了我與大哥所有的感情。大哥他追上了我們,抓著挽兒逼問著為什麼要跟我走,拉扯之間,挽兒抽出發髻上的簪子劃傷了大哥的臉。我永遠無法忘懷那張絕望與憤恨的表情,他不言不語,放了我跟挽兒走,但是我仍是感受到他恨極了的眼。"
"我與挽兒來到了這里,從山下請了一些工匠替我們建了幾間小屋,正是目前裴莊的雛形。我們倆以天為媒、以地為證地成了婚,就此生活了下來。起先,我們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但挽兒身子骨一向虛弱,離開了允劍山莊的庇護,生活自然不比從前,在生了念挽之後,她因為沒有善加調養,體質是愈來愈不好了,總是臥病在床。我雖想守候在她身邊,但為了過日子,我必須下山去做買賣,在那種情形下,每每一想到挽兒必須一個人照顧年幼的念挽,或許我該讓她留在大哥身邊,讓大哥好好地疼惜她。
"在念挽四歲多時的一個晚上,我下山去辦了些貨,回程時風雨交加,遠遠地就听到了念挽的哭鬧聲音,當時的我只覺不妙,沒想到居然如心中所料,我一回來,只見挽兒一臉蒼白,像是一只了無生氣的女圭女圭,鮮紅無比的血液從她嘴角溢出,她的雙手垂在床邊,念挽正可憐兮兮地搖晃著她。"
他頓了一下,整個心緒仿佛回到過往,一片悲戚。
陸凝香心頭微微一震,望著他緊皺的眉心,竟情不自己地伸出手輕撫著。
靶覺到她的踫觸,裴劍晨倏地握住她伸出的柔荑,感受著她溫柔的手。
他苦苦地笑了笑,又繼續道著︰
"挽兒死了,她的死帶給我極大的震撼,我頓時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像是行尸走肉一般。直到有一天,我在湖畔吹著簫時,看到了年僅四歲余的念挽端著一碗面來給我吃,他的小手有著明顯的燙痕,我看了登時省悟,我知道自己是該振作起來,否則豈不可憐了念挽這孩子了?我曾經對挽兒承諾過,我絕無二心,所以我一直抱著如此的信念活到現在。姜大娘他們全都是後來才闖進裴莊的,所有人的背後都有一段故事,于是也都在此地住了下來。"
說到此,他將她的手緊緊包里著,眼光中的悲苦漸漸被一種熱切所取代。
陸凝香回視著他熾熱無比的目光,內心竟有些狂跳不已。她想到第一次在湖畔時的相遇,他的眼神也是如此熱情,他的神情也是如此飛揚,但當時一切的展現全都是為了他的妻子挽兒,如今呢?是為了挽兒?還是為了她呢?
他的聲音逐漸放柔放輕。
"我一個人帶著念挽過了四個寒暑,原本以為這一輩子就只需要帶著念挽長大就行了,但是上天卻安排了一個人,闖進了我的生命里,敲動了我原來沉寂的心。"
說著,他的眼神漸漸地柔和溫暖,定定地盯著她那張絕美動人的臉龐。
"她第一次出現在我的生命里,那股清冷的氣質恍若挽兒,一下就吸引住我,我以為是挽兒再世,輕薄了她。但她眼里寫著的復雜感情與情緒,透出一種無謂與冷漠,卻是與挽兒大不相同,也是因為如此,令自己的心底開始有種鼓動,心湖也激起了一波波的漣漪。不知怎地,每晚該是思念著挽兒的我,居然看到的、想到的,都是她那款款的雙眸。"
他深情的訴說令陸凝香的眼中逐漸泛霧,縱然對于他的過往有些苦澀心情,但他目前的眼光是確確實實地看著她——陸凝香。
"我很掙扎很掙扎,我不想背棄了曾經許過的承諾,所以多次傷害了她。當我看到她淚水決堤時,真是心痛得無以復加,我只好承認,我裴劍晨的心,是徹徹底底地為她淪陷了。"
陸凝香輕輕地帶著笑意,有些明知故問。"是嗎?她是誰呢?"
"她?"裴劍晨低低地笑著,笑聲十分好听。"她是一滴露珠兒,一顆晶瑩剔透、惹人愛憐的露珠兒,一顆凝著誘人香氣的露珠兒。你說,她是誰呢?"
飄蕩在世界上這麼久了,這是她首次真正感到安心的時刻。過去種種的不堪,讓她倦了、也累了,在她不打算好好地計劃自己的未來時,卻偏偏來到了裴莊,踫上了裴劍晨。
是他敲動了她早化成石頭的一顆心,是他融化了她早結成冰的淚水,也是他使她的防御瓦解。她真的不明白,為何已是平靜的心靈仍會有所悸動呢?
原來,這就是情愛呀!
靶情來的時候是無法理解的,是莫名其妙的。
她微微地笑了。
"一顆凝著香氣的露珠兒?"
見了她懾人般的美麗笑顏,裴劍晨情不自禁地將她小小的嬌軀輕擁入懷,想到自己曾經淺嘗過她甜美的唇瓣,身體里就開始流著一陣騷動。他嗅著她的發香,手上的力道握得十分緊,不舍有一絲一毫的放松。
"陸凝香,陸凝香,一定是上天讓你來救贖我與念挽的,是嗎?"
她靠著他的胸懷,心中居然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受,忘卻從前種種的不安與丑陋,她開始相信張小六曾說過的希望二字,原來希望代表著幸福呵!
她閉上眼,輕輕道︰"彼此救贖吧!"說完,她悠悠地哼起歌來。
陸凝香的音質清朗,哼唱旋律溫婉動人,比起她的琴聲,听起來更是生動,像是一陣天籟,清幽地回蕩著。
連在河里忙和著抓魚的姜老頭與小念挽也停下動作,靜神聆听著她的歌聲,沉浸在其中無法自拔。
小念挽見了爹爹與香姨兩個人互相倚靠著,小臉蛋洋溢著滿滿的笑容,跑出了小河,開開心心地向著他們跑來。
"香姨,你剛剛哼的歌實在是太好听了耶!"小念挽蹲在陸凝香面前,紅通通的臉蛋上是快樂至極的期望。"以後可不可以常常唱給念兒听呢?香姨。"
陸凝香的眼楮映入了念挽的臉,她向身邊的人抬頭一瞧,映入了他至情的炯炯目光。她只覺心頭暖暖的,竟不忍拒絕他們所有要求,她笑著點點頭。
"念兒喜歡,香姨就常常唱。"
一听,念挽立刻高興地跳起來,手舞足蹈。
"香姨最好了!那香姨可不可以當念兒的娘呢?"說完,小臉蛋還刻意裝成一副無辜的模樣看看一旁的裴劍晨。"爹,你會不會再罵念兒了?"
看著他的鬼靈精怪,裴劍晨只有會心地一笑。
"去爹書房把新琴拿來,咱們來听听香姨彈琴如何?"此次下山,在山下的樂器店中,他不自覺地買了一把新的琴,當時自己也不懂為何作此決定,如今他懂了。
他一分新的情,將慎重地予她。
"好耶,听香姨彈琴給念兒听!"他開心地嚷嚷著,往身後的樹林跑去。
他小小的身子奔馳著,精力與體力像是永遠用不完似的。
真棒,希望香姨馬上當他的娘,那以後他就是一個有娘的孩子了。
真是奇怪,為什麼上一次香姨彈琴會讓爹爹這麼生氣,而這一次爹爹卻又買了新的琴要給香姨彈?大人的事情真是令人永遠搞不懂呢。
想著想著,小念挽一個不留神,光果的小腳居然被一顆石子給絆倒了。
他狠狠地跌在地上,膝蓋上的疼痛令他的小臉馬上垮了下來,眼楮里馬上就開始盈滿了淚水。
"男孩子是不可以隨便就哭喔!"一個輕輕柔柔的女性嗓音在他頭頂響起。
小念挽抬起頭,大大的眼楮內充滿了驚訝,淚水竟然一時忘記滾下來。
許久,才听他艱難地叫出聲︰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