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隱寂寥間湮沒著革嫫王朝,這個國度擁有著森嚴的七級等級制度。
紫衣為帝王所穿,平常人若是以紫衣示人,輕則人頭落地,重則滅族之罪;貴族又稱赤族,身著赤袍,住亦住在王宮周遭;一般官宦則是銀服加身;商人均是金裝金靴;讀書人自詡清雅一族,遂著青衫;而國里最多的便是穿藍衣的工匠和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灰衣農人。
唯一可以打破這種以衣分級的地方就是妓院、坊間,姑娘們身著彩衣,衣衫都是由各種顏色的布料湊在一起做成的,唯獨不準用紫色的布料。
若是夜里見到斗篷下的黑衣人走在街上,萬萬不可聲張,他們若不是游俠,必定是權貴富豪豢養的殺手。私底下黑衣一族也是革嫫帝王的秘密武器,既然是秘密武器,自然不足為百姓道也。
偶爾也能見到零星身著白衣的年輕人,他們是沒有身份的外族。革嫫人對他們既不排斥也不熱絡。時間長了,白衣人漸漸習慣了革嫫的生活,便也融合在以衣分級的等級制度里。
駱鳶飛曾听爹說,六小叔的媳婦便是白衣人,可惜那幾年六小叔身在外地,沒來得及見上六小嬸一面。待六小叔帶著堂弟堂妹回家安頓的時候,六小嬸已離開了六小叔——終究還是沒能見上一面。
不知道白衣女子與革嫫族的姑娘眉眼間可有什麼不同,駱鳶飛還從未以外族女子作過畫呢!
坐在珍寶閣里,駱鳶飛背對著自己的畫作,一邊喝著茶一邊想著那些有的沒的,等著魚兒上鉤。
「老板,這畫怎麼賣?」
穿著金衫的胖子大搖大擺地晃了進來,一抬眼就相中了空竹先生所作的美人圖。該說他有眼光嗎?
「五百兩銀子。」駱鳶飛倒是不客氣,一口氣喊了一個天價,存心不想將畫賣給這種人。
胖富商沒被他嚇倒,反倒坐地還起價來,「五百兩的美人圖?是名家所作嗎?」
「你不會自己看落款嘛!」懶得跟他糾纏,駱鳶飛兀自喝茶,不跟他扯閑談。
胖富商眯著眼,細細地瞅了一會兒丹青圖,喃喃念叨︰「穴工竹?穴工竹是誰?沒听過這名嘛!」
什麼穴工竹?「是空竹!這畫是空竹先生所作。」連他的名諱都能念錯,才情可見一斑,駱鳶飛決不會讓自己所畫的美人受這等俗人糟蹋,作勢要收起畫來不賣了。
胖富商一听空竹先生的大名,立刻掏出錢袋,就要買,「原來是空竹先生的美人圖,五百兩不貴!一點都不貴!」
「已經有人訂了。」別動我美人的心思。
「誰?誰訂了這幅畫?他出多少錢,我出雙倍的價錢。」市面上都說空竹先生的畫乃收藏之珍品,無價之瑰寶,若能買一幅放在家中既能向其他富豪炫耀,也為後代收了一塊寶。假以時日,說不定能賣上幾千兩,甚至上萬兩的價。所以,「一定要買,一定要買。」
青衫人講究品性,追究風骨,既已掛出,價格又合適,總不好強行不賣。駱鳶飛想了一主意,抓住店里正在賞評扇面的一位青衫客望著胖富商笑開了花,「他!就是他買下了這幅空竹先生的美人圖。」
啊?青衫客嚇了一跳,「我……我……我沒錢買畫。」他連這個月去六先生的青廬讀書的錢都沒湊夠,哪里還有閑錢買畫?
胖富商不樂意了,橫著眼楮凶他,「沒錢買畫,你還敢打空竹先生美人圖的主意?」
這畫是空竹先生的作品?青衫客細瞧了起來,「筆法看似輕盈,實則渾厚,用色均勻卻極盡絢爛,美人似笑,眼中卻藏著愁悶——果真是空竹先生的佳作。值得收藏!著實值得收藏!」
雖是金族人所生,駱鳶飛果然還是跟青族人更投緣,「難得遇到懂畫識畫之人,五百兩不貴吧!」
「五百兩?」青衫客眼球差點掉下來,他連五兩銀子都湊不出來,五百兩夠他過半生了,「還是算……算了吧!」
「怎麼能算呢?」要是就這樣算了,這幅美人圖就落入胖富商的肥掌中了。駱鳶飛以為青衫客是舍不得這筆錢,遂大力游說起來,「這美人圖買回家放著可供欣賞,若是遇到急事將它賣了,絕不止五百兩,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哪能錯過?」
青衫客也想買啊!可他就是把自己賣了,也抵不上這幅畫,「還是算了吧!」
「對對對,你甭買了,我付五百兩我來買。」胖富商可逮著他這句話了。
眼見著心愛的美人落入這等俗人的手掌,駱鳶飛顧不得臉面救起畫來︰「不賣了,我不賣了。」
胖富商不樂意了,「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開了珍寶館掛著這些個畫,卻又不賣?你拿我開涮啊?」
「我說不賣就是不賣。」了不起他听爹的話,娶個婆娘回家完了。日後受罪,總比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美人失得其所來得強。
「沒見過你這麼賴皮的商人,我去官府告你去。」胖富商拉著駱鳶飛的手往衙門去。
吵鬧間門外有道聲音亮開嗓子——
「我給你們出個主意,成嗎?」
身著藍衣的她提著竹籃,巧笑靨兮。雖如春風撫面,然落在駱鳶飛的眼中,自是比不得春宵樓里姑娘們的風韻。
「姑娘,你這是……」
「她是竹林那頭管家的姑娘,常拿些竹子做的手工藝品來店里賣。」听到吵鬧聲,珍寶館的老板坐不住地站了出來,正好撞上趕過來的管家絲竹。
避絲竹上下打量著這位身著青衫的伙計,心里直叫可惜,看他衣冠楚楚,一副讀書人的模樣,怎生落魄到要在店里賣東西的分?「你是新來的伙計吧!我好像沒見過你。」
听口氣,她倒像是這里的常客,「說說你的主意吧!」
她已在一旁站了好半晌,本是想等他做完這筆生意,再將自己做的手工藝品拿給他,沒想到他這青衫伙計竟跟金衣大財主鬧將起來。
怕他因此丟了謀生的活,她方才插話進來,想幫他一把,「既然這幅美人圖是這位青衫的公子先訂下的,論理該他所有。只是他付不出這筆錢,旁邊的這位大官人又想擁有這幅畫,我看不如這樣吧!畫還是歸公子所有,錢還是由大官人你來付……」
「這麼不公平的事也要我答應,你當我是傻子啊!」胖富商不干了,嚷嚷著要搶畫。
「你且听我說嘛!」
避絲竹說起話來聲音軟軟,滿面堆笑,叫人不忍心凶她。眾人皆不出聲,听她如何接下去。
「畫雖由青衫公子收藏,但它屬于大官人。青衫公子不得將畫隨意買賣,否則便視為偷竊論處。至于大官人嘛!」管絲竹挨近胖富商,軟語勸道︰「您可以隨時到公子家去賞畫,也听他跟你聊聊有關這幅畫的神韻或是空竹先生的生花妙筆。將來若是和一幫金衣大官人坐而論道,也有話說啊!」
她幾句話說得胖富商有點動搖,只是五百兩買來的畫竟掛在別人家中,這未免……
悄悄將胖富商拉到一旁,管絲竹小聲地在他耳旁嘀咕,生怕被人听到似的︰「听說城里這段時間常有盜匪出沒,好幾戶金族世家都遭了竊。大官人,您也算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大戶吧?」
胖富商忙不措地點頭,「那是!那是!」
「掛幅這樣的美人圖在家中,著實讓人難以心安。畫被盜事小,若是傷及家人那可就糟了。」
「那是!那是!」
「若是將畫收藏起來,那藏在自家或他家又有什麼區別呢?萬一美人圖被偷,自家遭竊,大官人您只能自認倒霉,要是在別人家丟的,您還怕找不到人賠嗎?不用花錢就找到幫您保管寶貝的人,您可算是撿了大便宜了。」
她一副討巧賣乖的神情讓胖富商信以為真,「那……那好吧!就照你說的辦,銀子我付,畫由他保管。」
這一來二去,如此不公平的買賣竟也讓她說成了?!
五百兩銀子落在駱鳶飛的手中,他不禁望著她發呆,「你……你好利的一張嘴啊!」
「讓公子見笑了。」管絲竹微微欠身,隨後將籃子里的東西交給珍寶館的老板,「這是我新做的活,老板您給個價吧!」
駱鳶飛抬眼望去,是一些用竹子做成的小擺設。像竹根雕刻的焚香爐、酒盞,竹子編織的袖珍屏風、盛花籃,還有一些看上去做工精巧,造型可愛,他卻叫不出名字的器物。
瞧她藍衣藍裙,原來是用竹子制作擺設的工匠——瞧她雙手滿是老繭,真是可惜了女兒家家。
「你們忙吧!我先走。」丟了五十兩給珍寶館的老板,駱鳶飛拿著剩下的銀子出了店門。
如此說來——
「他不是店里的伙計?」別是她弄錯了吧!
「伙計?我店里哪里請得起這樣的伙計,管姑娘,你這是取笑我呢!」珍寶館的老板遙手一指,「他是城東頭駱家的老三,也是位畫工。剛剛賣出去的那幅五百兩的美人圖就是他所作——空竹先生,城里人都知道他。」
原來他就是竹林里那位揮毫潑墨的畫工,管絲竹望著他青衫炎炎的背影,久久出神。
「這里是四百五十兩。爹,這回您不會再嚷嚷著要給我娶妻了吧!」
駱鳶飛得意地向駱老爺子邀功,原是賣了五百兩——遠遠超過他們打賭的一百兩,「怎麼樣?我說得不差吧!我的畫,那可是驚世之作、無價之寶,您還愁我敗光您的家產嗎?」
瞧他得意的,駱老爺子就不信了。憑他對兒子的了解,買得起他畫的人他不樂意賣,懂得欣賞他畫的人大多是空有學問沒有錢的窮青衣,「那畫真是你賣出去的?我可听說當中另有蹊蹺。」
難道爹已經知道了?駱鳶飛也不隱瞞,「的確有個姑娘從中出了點主意,不過……」
「也就是說不是你親手將畫換了這四百五十兩。」這才是駱老爺子追究的重點。
「怎麼不是?」說這話的時候,駱鳶飛聲音虛虛的。回想起來,要不是那位管姑娘出了這麼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他的確賣不了畫。
抓住兒子分心的空當,駱老爺子乘勝追擊,「我們有言在先,若不是你親手將畫賣出去,就算你輸,你就得乖乖給我把媳婦娶進門——就這麼說定了,我明兒個就為你去找媒人。」
「什麼啊?哪有這個道理?」駱鳶飛大吵大嚷,堅決不同意,「爹,你不能這樣!」
抗議無效,駱老爺子掰著手指算日子,開始盤算娶媳婦的具體事宜。
駱鳶飛哪里會輕易投降,自然要反抗一番,「爹,您可別逼我,說不定我隨隨便便娶個藍衣或灰衣人家的姑娘回來,到時候你可別後悔。」
「你要是真願意娶個工匠或農家女回來,爹也不反對。」駱老爺子可精了,若說這話的人換成老二獸行,他還會有所擔心,怕他饑不擇食,什麼人都往家娶。可換成老三鳶飛,這番恐嚇完全不成立。
誰不知道專攻美人圖的駱鳶飛對女子的眼光向來高于頂,看過那麼多美人的他相信絕不會隨隨便便娶個人進門,必是千挑萬選的絕色,氣質還得高雅如蘭。
爹這是明擺著不把他的威脅當回事,駱鳶飛急了,口不擇言地說道︰「你要是真讓我娶個女人回家,我就娶……」那個用竹子雕刻工藝品的管家姑娘不就是藍衣工匠出身嘛!有了!「我就娶那個幫我把畫賣出去的姑娘,她可就是位工匠。」
「什麼?」兒子居然用上反威脅這一招,駱老爺子當然不能讓步,「只要你願意娶妻為我們駱家傳宗接代,你娶誰回來我都不反對。」我還就不信你狠得下心娶個工匠女回來。
案子倆相互之間杠上了,誰都不肯讓步,駱鳶飛抽身回了空竹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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