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陽光將黃綠相間的窗簾綴上一層光粉。
準備好早餐的殷心筠親吻著還在睡夢中的于中愷,「中愷,醒醒。」
他翻了好幾次身才從夢中醒來,伸了好幾個懶腰,又連打幾個呵欠,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走進盥洗室。
殷心筠體貼地從身後跟了過來。「中愷,稀飯煮好了,還有你最喜歡的荷包蛋,我倒了點肉松在盤里,要不要打開醬瓜呢?」
他迅速地刷牙洗臉,抓了條毛巾將手上的水滴拭干,瞄了眼手腕上的表,轉過身面對她。「沒時間吃了,今天我得先載媽媽到機場,你沒忘吧?」
「沒有忘,那是十點鐘的事,你有的是時間吃完早餐。」
于中愷挑了挑眉,「喔,我忘了跟你提,媽要我早點去接她。」
殷心筠走過去,雙手環抱他的腰,將臉埋入他的胸膛,撒著嬌說︰「人家弄了好久耶,再說,你昨天不是腸胃不舒服,外面東西又油又膩的,先吃點稀飯,否則餓到中午,對你的胃更不好。」
他在她額上輕吻了下,撥開她的手。「留到晚上吧,我保證晚上一定把所有稀飯吃光。現在我得趕緊換好衣服,不然晚些到老媽可又要嘮叨我了。對了,你早上不也有事?嘿,今早老板不在,可得靠你這老板娘撐場面啦!」
殷心筠只是掛著微笑注視著他。
看著他換上她準備好的淺藍格子襯衫、藏青西裝、印著巴黎鐵塔的深藍領帶,在充滿陽光的窗旁,顯得格外卓爾不群。
大一剛入學,殷心筠就注意到他,當時,于中愷是她大四的學長。一群男男女女中,她一眼就看出他絕非凡夫俗子之輩。他機智聰敏、滿月復經綸,常為眾人之首,生于富家卻毫無膏粱子弟之氣。
她當他是偶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白馬王子。
但卻沒想到踏出校門就業,第一份工作的老板竟是他的父親,而他正是她的頂頭上司。
「你在想什麼?」
已準備就緒的于中愷過來拍著她的肩膀,才把耽溺于過去回憶中的殷心筠喚了回來。
她搖搖頭,仍是一張笑臉,「想你呀,只要每天早晨能將你喚醒,望著站在陽光下的這個帥男人,就夠令我開心的。」
他以食指輕踫了下她的鼻梁,「快來不及嘍,如果你再不換衣服化妝準備上班,公司小妹們一定會搞得天下大亂。我很想陪你一起到公司,但是今天我把時間留給媽媽了,不會吃醋吧?」
「怎麼會?」
于中愷抓了公事包就往樓梯走,殷心筠跟隨在後。到了大門口,他倉猝地吻了下她的臉頰,「拜了!」
他幾乎是小跑步地進車庫。
上了二樓,依依不舍于中愷離開的殷心筠靠在窗邊,看著他火速開車離去,心頭隱隱不安。
只要他不在她的視線內,強烈的不安感就在殷心筠的心里翻攪,每分每秒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他在做什麼?吃了哪些東西?見了哪些人?
她和他的關系就像風箏與放風箏的人。
于中愷是一只飛得又高又遠的風箏,擁有鮮艷、美麗的圖案,而她是站在地面上痴痴望著風箏的人,和他之間只連聲著細細的一條線。
風箏有自由飛翔的能力,完全不受線的牽制。
她可以拉住線,但卻無法收線。
然而只要狂風一至,線輕易就斷了。
餅去在他們之間曾有過幾道旋風,來得快去得也急,在斷線之前,都被她及時拉了回來;但這次和以前不一樣,殷心筠敏感察覺到,最擔心的事恐怕就要發生。
雖然有很多女孩會對他投懷送抱,但他最多也只是打哈哈逢場作戲,眼神不曾認真過;但對Tiffany,他的眼神不但認真,而且小心翼翼,看得出來他很在乎Tiffany的每句話。以前听中愷談論Tiffany,她以為只是純粹出自對舞蹈藝術的熱忱,如同相中一件寶物,但經過昨晚,她發現事實並不如自己所想。
于中愷注視Tiffany時露出的熾熱眼光,她從來不曾見過。
殷心筠滿月復嫉妒,卻不知所措。
為什麼愛情這麼磨人?原本以為找到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從此就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但事實好像不是這麼回事。
好煩的心情,她一定得找人好好談談解解悶,不然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自己一定會瘋掉。于是她撥了通電話給最疼愛她的哥哥。
***
星期一,尤其是隔了一個周休二日的禮拜,特別忙碌。
殷之澈從一早就埋首在電腦中,敲敲打打修改程式,他答應今天下班前要秀給另外兩名合伙人看的。
直到秘書進來提醒他,差十五分就要十二點,如果再不準備出門赴約,恐怕就要遲到了。他才聳聳肩,又轉了轉肩胛骨,頸部做了好幾個三百六十度旋轉後,才關掉電腦。
和妹妹心筠的好今天共進午餐,之前他已經延了好幾回,所以這一次他向她保證絕不會放她鴿子。
殷之澈站起身整理一下已凌亂的衣裳,順便用腳將半開的檔案櫃蹋回去,桌上散落的書籍資料暫時不管,胡亂抓了件衣架上的外套,邊穿邊從辦公室走出來。
「Miss劉,別讓人進去把我的資料給弄亂了!」
丟了句叮嚀給秘書,自己便趕忙赴約去了。
其實是怕都屬看見他亂得一塌胡涂的辦公室,那可有損他的威嚴。但換成員工的想法,才沒有人願意進去他的辦公室,因為每個人都躲他而唯恐不及。
殷之澈,三十二歲,WAnet電腦網路創業公司的創辦人之一。雖然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卻有七十歲老頭的頑固、二十歲少年率性的怪脾氣。
不喜歡抽煙、喝酒,不愛上KTV、PUB。
唯一的嗜好電腦,唯一的愛人——電腦,唯一的專長電腦。
和人諛話三句不離電腦,連形容事物、罵人的辭匯都離不開電腦。
他對電腦的痴迷,連妹妹殷心筠都感到不可思議,尤其是這種科技的產物,總是令她退避三舍。她實在搞不懂在一個比電視還小的框框里,會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能讓人廢寢忘食?
盡避興趣與工作的性質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在三個哥哥中,殷心筠還是喜歡這個年紀最長的哥哥。
他最疼地,也最願意花時間在她身上。
他的枯燥生活不過是因為太早扛起家中經濟負擔,根本沒時間接觸花花世界;現在大家都長大了,甚至連她這個最小的妹妹都已自立,他不該再把自己緊綁在工作上,也該懂得生活情趣,否則到了四十歲,恐怕還是王老五一個。
所以三不五時,殷心筠總要來煩煩他,以免他的生活太過于無趣。
于是今天,她刻意約哥哥在東區的年輕化美式餐廳吃午餐,而不是隨便找家路旁的川菜館,或是一客一百五十元的牛排店。
殷心筠在紅白相間的招牌下等了十分鐘,才看見殷之澈匆匆忙忙地騎著摩托車趕到。
「你又遲到了,約會讓女人等是一件丟臉的事耶!」
「等等,我先去停車。」
他帶著滿臉歉意,急忙在人行道一長排車輛中擠進他的車。在台北,不但人多,車也多,常常為了停輛車而大費周章。當殷之澈把車停好再次回到妹妹的面前,已是滿頭大汗,又過了十分鐘。
殷心筠故意撤嘴,「哥,你讓我呆呆站在這里等了你二十分鐘耶,我也被人白白看了二十分鐘,你要拿什麼賠我?」
「一套戀愛物語的電玩,或是印有Kitty貓的滑鼠?」他認真思索後回道。
「你還當我是小孩?哥,我二十三歲了!」
「呃?我以為女生都喜歡Hello-Kitty,上一次推出Kitty貓滑鼠的贈品,讓公司多了不少業績,我還叫同事特別留一個給你,怎麼?你不喜歡,不要了?」
她故意說︰「留給你的女朋友吧!」
他敲了下妹妹的頭,「就知道你愛虧我,我哪來的女朋友?!」
「去找哇!誰教你把所有的時間都伺候你的電腦去了。」
「噢,電腦可比女人好伺候多了。」
殷心筠擦起了腰。「我也是女人,你的意思是說我也很難伺候羅?我看呀,你根本就是怕追不到女人,所以就說自己不需要女人。」
妹妹就是受欺負他的個性耿直、不擅于和女人交際,殷之澈知道這是妹妹的激將法,但很顯然自己受到了影響。
東區人潮洶涌,不時有漂亮美眉從身旁走過,成熟艷麗的女人也不少,妹妹朝他大喊的那句「不需要女人」讓他傻了眼、紅了臉,簡直是把他的性生活暴露在陽光下。
為了偽裝自己,他馬上板起面孔,「還要不要吃飯?」
噢,快翻臉了!殷心筠知道已經踫觸到哥哥的極限,玩笑話也不敢多說,趕緊露出最甜美的笑容,「當然要,我快餓扁了。」
雞翅、肋排、薯條、汽水一一端上了桌,兄妹倆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彼此最近的生活。
「哥,最近生意怎麼樣?」
「還可以,雁祥和國強每天在外忙得不見人影,我正忙著研發更新奇的網路游戲。你呢?」
「我?嗯,忙著籌辦國外藝術團體到台灣表演的事項。」
「你的那個……咳……男朋友呢?」殷之澈不喜歡于中愷,所以只以男朋友稱呼。
「和我一樣,都很忙呀!」
提起于中愷,殷心筠的笑容收斂了些,她故意輕描淡寫地避開不提,但殷之澈還是發現了妹妹眼底的淡淡憂愁。
事情不對勁!
上回和她吃飯的時候,她還甜蜜地說著自己的男朋友得了什麼獎,滿臉喜孜孜的。
殷之澈擱下雞翅,知道妹妹自尊心強,他沒直截了當開口,只是試探性地問︰「要不要我把剛研發出來的新游戲里的壞人名字改成于中愷?」
她驚訝地抬頭,「啊?有這麼明顯嗎?」
「心筠,你身上有哪塊胎記是我不知道的?」
「是呀!」殷心筠微微苦笑,拿起還冒著泡的汽水猛灌,一副完全不想提起的模樣。
殷之澈很清楚自己妹妹的個性,別看她外表柔柔弱弱,其實骨子里倔強得不得了。當初所有的家人全都反對她和于中愷來往,這家伙的名聲太壞,身旁的女人如過江之鯽,但心筠就是一頭栽進去,任憑誰勸阻,她一概不理,說什麼她的愛足以讓一個浪子回頭。
這是什麼時代了?兩千年都快過去了,愛情這種東西已經不再永遠忠貞,一見鐘情經常在發生,但情有獨鐘這種事卻逐漸減少。
「有什麼困難一定要告訴我,好嗎?」
殷心筠不想讓哥哥為她擔心,故作輕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別小看你老妹的本領,還是少操點心在我身上,多用點心在我未來嫂子身上吧!二哥、三哥他們都已經不知道在愛河里來回幾遍了,你竟然只是站在岸邊觀望。」
「我怕水呀!」
他佯裝一副驚慌的模樣,逗得殷心筠發笑。
「誰不知道你可是自由式高手,小心點,我可會去找一個深潭讓你栽進去。」她故意恐嚇他。
***
「這是什麼玩意兒?」
當殷之澈秀出他剛修改好的最新電腦程式,其他兩名合伙人頓時傻了眼。
孫雁祥和凌國強是杰出的行銷高手,但對電腦只知皮毛,所以當他們看見一個活潑亂蹦的小女孩在螢幕前跳著流行舞步時,還搞不懂殷之澈的用意。
殷之澈露出得意的笑臉,不停地按著滑鼠鍵,解說他的新軟體,「和養電子雞的原理很像,但不同的是小莉會說話、會唱歌,你還可以幫她換衣服。」
凌國強皺皺眉,「這不就和其他網站養小孩的點子是一樣的?別人已經用過了,不新奇了。」
「等等,我還沒說完呢!是和養小孩一樣,但是最大的不同,就是小莉可以交朋友。」
這回換孫雁祥搖頭,「我不懂。」
「這可是機密,你們听完後絕對不可以告訴其他人。」得到兩名合伙人點頭允諾後,殷之澈繼續說道︰「假設小莉是我的小孩,你也有一個叫小美的,我們剛好在網路上,她們便會自動出來打招呼,和ICQ的道理一樣,只要對方一上線,就可以發現朋友的蹤影,甚至我們還可以讓小孩參加夏令營之類的社團,她們還會寫信回家。」
柄強腦筋一時還沒轉過來,「夏令營?誰辦的夏令營?」
雁祥則是兩眼發亮,語氣興奮,「當然是我們辦的夏令營,還有減肥營、數學營,這一定可以吸引X、Y世代的小孩們加人我們的會員,一個拉一個,太有趣了!如果是參加科學營,說不定小莉還可以變成新一代的居里夫人,呵呵呵……之澈,你真是天才!什麼時候可以正式推出這個活動?」
殷之澈意氣風發地笑了笑,「再給我兩天,程式可以修得更好,剩下的就看你們嘍!」
「那有什麼問題?講到能賺錢,我比誰都勤奮!」孫雁祥摩拳擦掌,喜孜孜地說。
三人的小組會議愉快地在六點前開完,原本殷之澈想找雁祥和國強出去吃個飯,但卻因兩人早有約而作罷!
「沒辦法,今天是七夕,得留給情人。」國強說。
雁祥在拍拍離開前則咕噥道︰「是嘛,之澈一定能諒解的。女人呀,這種日子不對她特別殷勤,可是會一直嘮叨到明年啊!」
對于節日從來沒什麼記性的殷之澈壓根就不知道今天是情人節,難怪心筠約的是中午而不是晚上。對他而言沒有差別,他可以天天都是情人節,也可以天天都是母親節,反正都沒有人相陪。
同仁全走光了,他不得不感嘆情人節的魅力,面對空無一人的辦公室也不想留。拎了Notebook,鎖上門。
摩托車停在兩條巷子之外,殷之澈走在紅磚人行道上,不時仰著頭觀望天際,接近秋天的黃昏,天空依然明亮。
盡避台北上方霧蒙蒙一片,但雲朵依稀可見。
意接近夜晚,情人節的氣氛愈濃厚,每走幾步路就看見擺在店門前向路人招手似的花柬,西餐廳傳出溫柔的情歌,吸引路人目光的小燈泡在樹叢、牆壁、招牌上綻放光芒,讓人誤以為是帶來幸福的星子。
殷之澈對于氣氛的變化沒什麼在意,他專心地走著,想早點騎上車,離開都市。
只是整條街似乎都沉醉在情人節的氣氛中,捧著花束、帶著笑臉相擁的情侶愈來愈多,陶醉在兩人世界的情人也愈來愈多,專心走路的殷之澈一連迎面撞上好幾對。
情侶們沒多說話,只對他仍形單影只的模樣,投以可憐的眼光。
殷之澈也沒多加留意,倒是當他走過某家他常進的藝廊門口時,看見了一張大型海報,讓他停下腳步。
背景是黑色的,主角是兩名婆娑起舞的舞者,她們身上僅著黑色薄紗,雙手相互纏繞高高舉起,仿佛欲抓住什麼,右腳輕輕抬起,獨立的左腳只以腳尖支撐身體。
她們展現出優美的身體語言,和誘人急于探索的未知。
然而更引起殷之澈注目的是海報右下側、宛如安靜打坐的舞者。她所佔的篇幅恐怕只有著黑紗主角的百分之一,全身素白,臉上的表情凜若冰霜,眼神卻有著異于常人的哀戚。
那股哀愁深深震撼了他。
殷之澈覺得自己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她心底的痛苦,而感同身受。凝視海報中她的眼楮,他以為看到了自己的。就像一面鏡子。
他的靈魂深深被釘住。
海報正中央寫著「紐約現代舞蹈團」,殷之澈離開前,默念了好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