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十月天,已經有濃濃的秋意。早晨的溫度仍底,不多披一件薄外套就容易噴嚏連連。
楚雄剛一向天猶蒙蒙亮就起床到陽明山上練拳,楚夫人則是個夜貓子,非到日上三竿才醒來。夫妻倆由于作息習慣不同,早些年就分床睡,這一、兩年更是連房間都分開來。
昨晚臨睡前,接到一通來自?桐的電話,令他一整夜都無法入眠。楚濂把栗母的女兒搞丟,現在人家找上門來要人,看似平常不過的事,對他而言卻有深重的意義。
多少年了?要不是為了約農,她大概這輩子都不可能主動和他聯絡。
楚雄剛拉開床頭的櫃子,從最下層取出一只朱漆斑駁的木盒,里頭收藏數十張他年少時和栗母的合影。
站在他身旁,狀似小鳥依人的女孩,臉上染上淡淡的霞暉,長及腰際的長發,望上去簡直美艷不可方物。那年她才幾歲……
這時有人來敲他的房門,他沒察覺,再敲了兩聲後,來人輕輕轉動門把,一束光亮趁勢潛進房中。
他猛然回眸,只見白秀俐站在門口,眼光瞟向他攤在桌上的照片,然後一言不發,轉身甩上大門。
不像從前那樣驚惶失措,他這回沒追出去,只呆愣愣的坐在原來的位子上,望著照片中的人兒出神。
須臾,又有人進來,這回是他的女兒楚若。
「女乃女乃要你下樓去,有話找你談。」楚若是楚家三個孩子中,唯一知道她父母和栗母過去那一段往事的人。「這些照片我先幫你收著,免得——」她才伸出手,即被楚雄剛一把拂開。
「不要踫我的東西,誰都不許踫這些照片!」他反應過度地把相片全數掃進抽屜里,重重的推上門。
※
大廳上,白秀俐和甫回台灣的楚女乃女乃嚴肅地等著楚雄剛。他走過去,眼光定定望著妻子的臉,那張精心化過妝的臉像一張精雕細琢的面具,好看得不像真正的血肉之軀。
兩人間飄出一股寒意,眼光像吐舌信般互相攻擊,他仿佛可以預見白秀俐將當著兒女的面,吐出一連串不堪入耳的話來丑化他,甚至不惜借母親之力來要脅他,只因為他仍念念不忘初戀的情人。
「我今天就趕到香港,幫楚濂把栗家的女兒找回來。」他盡可能以平靜的口氣說著。
「哼,明明是那小太妹勾引我們楚濂後,又不知跑到哪里鬼混,她居然還有臉找上門來。」白秀俐把嘴一撇、眉頭一皺,傲然調整眼光,瞟向大廳的另一邊。
「事情沒弄清楚以前,不要亂猜測。」他見妻子的聲量愈來愈大,他感到極度不耐煩。
「我說錯了嗎?有其母必有其女,當初要不是她那不要臉的媽媽,我——」話一出口白秀俐就後悔了,因為她還要這個婚姻,扯出舊帳根本于是無補,還很可能惹惱楚雄剛。
「三十年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麼?」坐在一旁沉默良久的楚女乃女乃不高興地出言制止,「我們現在談的是楚濂和約農的婚事。」
「我不贊成。」白秀俐斷然反對。
「反對得這麼快,也就是沒把我的意見放在眼里嘍?」楚女乃女乃說起話來不疾不徐,卻充滿難以言喻的威嚴。
「不是的,媽,你明知道那姓栗的是個壞女孩,沒進我們楚家之前就已經把楚濂弄成這個樣子,一旦讓她成了楚家的媳婦,豈不是要天天雞飛狗跳?」
「我倒願意相信楚濂的選擇,這孩子從來不叫我操心,他會神魂顛倒成這樣,必定是約農那女孩有值得他愛戀的理由。」說著,她呵呵地笑起來。
「媽,你怎麼還笑得出來?剛剛你不是答應要幫我主持公道嗎?」早知道她這麼「老番顛」,就不把她搬出來坐鎮。
「我是要幫你,但沒說要置我未來的孫媳婦于不顧啊。」楚姐姐抬頭盯著楚雄剛,道︰「把那些照片燒了吧,這就是人生,有些事不管你縱有一百二十個不願,也永難回頭,我們所能做的除了接受就是遺忘。」
「是的,媽。」母親的暗示他全然明白,只是心里多少仍有丁點不舍。
「不止那件事,媽,」白秀俐刻意壓抑的聲量,一下子又高亢起來,「楚濂的婚事我們得從長計議。」
「他已經三十歲了,三十年來你看他交過任何女朋友嗎?我這把歲數,能抱曾孫子的機會不多,難不成你想讓楚家絕後?」楚女乃女乃被她煩得不得不撂下重話。
「當然不是,還有楚墨呀,雖然楚墨很……呃……」吊兒郎當,頹廢放蕩,而且……算了,當她沒提。
「不是最好。楚濂的婚事就交給他自己去決定,我們只能從旁協助,千萬不要干預,我要你們透過各種關系,幫忙把栗家丫頭給找回來。」
「我們也要幫忙找人?」白秀俐眼珠子瞠得比銅鈴還大。「我就不懂可欣那孩子有什麼不好?論家世、學歷、長相、人品,哪樣不是上上之選?」
「可欣當然很好,但結婚和上市場買菜可大不相同,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懂得兩情相悅比任何外在條件都要來得重要。」楚女乃女乃語重心長的看她一眼,緩緩嘆一口氣道︰「以前我也曾經因一時糊涂,做了令人終生遺憾的事,這一次,我絕不讓舊事重演。」
她所指的白秀俐當然明白,她和楚雄剛錯誤的婚姻,就是老天爺給她最大的懲罰呀,她怎麼還能夠讓她的兒子重蹈她的覆轍?
但,要她接受情敵的女兒當自己的媳婦,叫她怎麼受得了?更糟糕的是,據說栗約農和她媽媽幾乎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既然你們這麼堅持,我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不過,一旦栗約農嫁進梨園,我就搬出去。」眼不見為淨,這是她讓步的最底線。
「你打算住到哪里去?」楚雄剛關切地問。多年夫妻下來,縱使沒有愛戀,但仍有情義。
「總能找到地方住吧。」連媽都陣前倒戈,她知道吵吵鬧鬧也地事無補,還不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省得到最後什麼都改變不了,徒然讓自己成為眾矢之的。
「不如陪我去環球旅行,你不是一直想到世界各地走走?」這招調虎離山是為了確保萬一,白秀俐火爆的個性他最了解,現在說好了,難保臨時又改變主意,大鬧一場。將她帶走,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以後再回來,才不會又造成另一個遺憾。
「你要帶我去旅行?」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嗎?她以不置信的眼光睨向楚雄剛。
「看你平常的表現有多差,」楚女乃女乃是諳世情的人,兒子才開口,她馬上就明白他用心良苦。「想獻個殷勤,人家都要懷疑你動機不單純。」
「媽,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是明明有黃鼠狼給雞拜年的不良企圖呀。
「別說了,一切都過去了,我們上樓去準備吧。」楚雄剛難得表現出含情的神色。他不想多作解釋,講得愈多就愈心虛。
「好,好吧。」白秀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這一生最大期望就是獲得楚雄剛的愛,有時甚至只是一個柔和的眼神,都足以讓她開心個半天。
結婚這麼多年了,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向她示好,即使真有什麼她也寧可佯裝糊涂。
※
兩年後香港
在愛德華的畫室里,栗約農正全神貫注地專心作畫。一年半前,當她頭一次把自己涂鴉的作品呈給愛德華時,他眼中乍驚乍喜,隨著狂呼她為百年難得一見的曠世奇才,之後,他幾乎毫不藏私地把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而栗約農的表現也讓他極為欣慰,那一幅幅更上一層樓的畫作,證明他的確深具慧眼。
半年前,她已經完成最後一個階段的復健,兩腿出乎醫護人員意料之外地復原良好,連跑步都不成問題。
這一切都是愛德華的功勞。栗約農心里充盈著滿滿的感激之意,只是嘴上不好意思說。
「照你這個功力,再過半年就可以開個人畫展。」愛德華拎著她最愛吃的鴨舌頭,悄悄從背後探出頭來。
「信寄出去了?」
栗約農一問,他喜孜孜的臉立刻拉得比馬還長,「你太偏心了,想來想去還是只有楚濂那無情無義的家伙。」他把整包鴨舌頭一古腦倒進盤子里,抓起其中一個便泄恨似的大口咀嚼。
「他不是那種人,他一定是剛好沒收到信。」栗約農艱難地咽口唾沫,別過臉掩飾眼中急速彌漫的水霧。
「兩百八十封,他一封也沒收到?中彩券的機率說不定都沒這麼低。」硬把一塊女敕肉送進她嘴里,制止她再一相情願,害單相思。「天涯何處無芳草,張大眼楮,痴情郎就坐在你對面。」
「你這人真是的。」栗約農睞了他一眼,食不知味地跟著一起啃鴨舌頭。「你想,會不會有人從中作便,把我寄給他的信偷偷藏起來?」
兩年來,她沒心情作畫時就寫信,前前後後寫了兩百多封,希望能告訴楚濂她的近況,然,每封信都像石沉大海。
她也曾試著打電話給他,但他總是不在,向他的秘書打听又打听不出什麼。艱難地熬過七百多個日子,在醫生宣布她已復原時,卻唯有愛德華可以和她分享辛苦得來的喜悅。
楚濂啊楚濂,你到底在哪里?
「誰會那麼做呢?」愛德華對楚濂的信任度已經大打折扣。「信封上又沒寫明栗約農三個字,而且發信地址還是填寫我這兒,除非有人生就一對能透視的雙眼,否則這個假設不能成立。」
也就是說,那個從中作便的人即楚濂自己,是他不想見她,是他故意在這兩年對她不聞不問?
這是栗約農最害怕面對的「真相」,誠然落花仍有意,流水已無情,她還要不要堅持下去呢?
「不談這些掃興的話題,我剛剛跟你提的事情,覺得如何?」
「什麼事?」她一點印象也沒有。
「開畫展的事呀。」愛德華跟她一樣是標準的畫痴,一提到畫眼楮就不自覺的發射熾人的光芒。「我和般含道一家畫廊老板很熟,就說是我跟你一起舉辦聯展,他包準沒有第二句話。」
「那怎麼可以?你是成名且知名的畫家,我只是初出茅廬的小卒仔,跟你一起展出,怕會砸了你的招牌。」他已經對她夠好了,要再利用人家替她打知名度,委實過意不去。
「不許妄自菲薄。香港畫評家,絕大部分都已知道你栗約農是我入室的得意門生,躍上國際畫壇是遲早的事,你最好給我拿出精神,多畫幾幅上好的作品,下個月十八號,我們就正式展出。」
「下個月?那不是只剩下二十天左右了?」又驚又喜的她,心情一下子起伏不定。「在這之前,我可不可以回台灣一趟?」
「做什麼?」愛德華敏感的斂起臉色。
「回去告訴我的家人,他們一定做夢都沒想到,我居然能夠開畫展了,特別是我妹妹路得,她為了讓我成為畫家,還幫我偷老媽會錢,還有……」
「還有楚濂?」她一提起希望回台灣,他馬上就想到,楚濂百分之兩百是主因,她一定以為找不到楚濂,是因為他回台灣了。「他是你最期望能一起分享喜悅的人吧?」
栗約農無言。他揣測得沒錯,自出了車禍以後,她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是表面的,因為她已將一顆芳心遙寄給遠方的他,盡避蹤影杳茫,她人願意為他四處飄移,希望有朝一日,在某個時空,于凝眸的片刻,能有驚鴻的偶遇便心滿意足。
「是的,」明知她的坦白將傷及愛德華,但隱瞞永遠是最差勁的作法。「如果不是因為這份椎心刻骨的思念,我絕對畫不出任何作品,它們不僅是一幅畫,更是我全部血淚的表白。」
愛德華僵凝好一會兒無法做出適切的回應。
「好個讓人嫉妒的楚濂,用什麼方法才能從你心里將他連根拔除?」他說話時嘴上雖掛著笑意,眼底眉下卻隱隱竄出憂悒的冷火。
「放心,我不是花痴。」她吸一口氣,慢慢吐出,嫣頰上沉凝得不生絲毫波瀾。「一旦讓我得知他已經移情別戀,我想,我就會放棄這段不理智的情感,另覓良緣。」
「何必另覓,眼前就有絕佳的後補人選,我是Play1。」愛德華高舉右手,表明他逐艷的雄心和壯志。
「不,這樣對你太不公平了。以你的條件,你可以——」如果因為得不到楚濂的愛,才轉而接受他,栗約農覺得這是對神聖情感的一種輕視和褻瀆,太傷人了。
「多余的話不必出口,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也清楚這麼做值不值得。」他的眼神比她更堅定,掌心恍然握住她的五指,傳達出一種直竄腦門的疼楚。
栗約農倉皇仰視著他,轉瞬間,竟有股悚然的悸動。
「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台灣?」
「畫展前恐怕來不及,等畫展以後吧,我會幫你安排。」愛德華調開眼楮,蓄意忽視她焦灼失望的模樣。
在這兒,一切好吃的、用的全賴他提供,若是他不答應,別說台灣,連九龍她也去不了。
栗約農認命地跌回座位上,下意識地撫弄右手無名指,低聲問︰「你找到我那只戒指了嗎?」如果她不粗心大意把楚濂送她的戒指弄丟,她就可以拿它去典當一大筆錢,就不必事事都得看愛德華的臉色。
「沒有,丟了就算了,我改天再買一只送給你。」
※
上環永樂街一棟二十幾層辦公大樓的頂樓內——
「台灣方面出了一點狀況。」杜艼手里拿著一份文件,神情嚴肅地翻閱著。
楚濂立于窗前背對著他,手中拿著一杯晶瑩的琥珀色飲料,怔望窗外璀璨的夜景。
自從那夜栗約農不告而別之後,他幾乎天天以酒當水,雖還不至于醉得不省人事,但已明顯無心過問公事,更甭提擴展業務。他整個人、整個心思仿佛從現實當中徹底抽離,整日飄忽的神智,不是優游于千里長空,就是遁入幽邃的地府。
「銀行方面發現內部最近有不正常超貸現象,」杜艼不管他肯不肯听,有沒有在听,繼續道︰「是透過高階的經理人,直接轉給某違法的投資顧問公司老板。」
「查出是誰授意的?」楚濂忽爾開口問。
此舉令杜艼大感意外,「我以為你……」
「回答我的問題。」迷離的眼神突地把焦點對準,害得已經很習慣對牛彈琴的杜艼一下子很不能適應。
「你還魂啦?」杜艼放下手中的文件,以發現新大陸的高度驚異,走到他面前,仔仔細細盯著他俊朗依舊,但削瘦許多的臉龐。「我以為沒找到栗約農以前,你將持續過著行尸走肉的生活,然後把公司交給方可欣,眼睜睜的看著她把楚陽金融機構搞垮。」
「是她授意的?」
如果杜艼沒眼花的話,他確定自己看到楚濂臉上現出一抹該死的笑靨。
「你好像一點也不意外?」完了,他不是回魂,而是病得更重。「和方可欣勾結的那家投資顧問公司是方信華開設的,這點能不能讓你表示一點震驚?」方信華即方可欣的堂兄,專作期貨炒做,買空賣空。
「讓我再告訴你一些關于他們勾結買通官員,以低買高賣公有地的方式,在一夕之間獲利數十億元的內情吧。」楚濂仰頭一口飲盡杯中的黃液,順手把水晶杯交給杜艼,轉身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取出一份上頭以「極機密」封緘的牛皮紙袋。
當杜艼將內存的文件和相關資料從頭到尾看完之後,恍然地半張著嘴,許久說不出話來。
那是他向法院申請扣押方可欣名下財產,和方信華公司產業的所有證件,里頭包括方可欣兄妹何時開始以人頭戶進行違貸,炒做哪些不法買賣,全巨細靡遺地條列其中。
「原來你裝瘋賣傻,全是為了讓方可欣以為有機可趁而敗露行跡?」杜艼譏誚地調侃,「我以前怎麼都不知道你這麼虛偽、狡猾、奸詐?」
「商場如戰場,兵不厭詐是基本常識。」他把文件收回紙袋。
「你這是拐著彎子在罵我沒水準?」杜艼橫眉豎眼,火氣大冒,「你知不知道這陣子我幫你擋多少事情,扛了多少責任,沒良心的家伙。」
「所以我準備好好犒賞你。」他把文件收回紙袋,拎起架上的西裝外套,搭著杜艼的肩膀道︰「走吧,陪我去看一個畫展,然後我們再邀兩個人一起到大排檔,喝它上通宵達旦。」
「慢著,慢著,」這樣的轉變實在太不尋常,杜艼默禱他千萬不是回光反照,否則他的前途大概就快黯淡無光。
「這兩年來,你差不多跟個幽魂沒兩樣,盡避不吵不鬧,但也不哭不笑,簡直把我們大伙嚇得寢食難安,就差沒精神衰竭。現在你竟復原就復原,而且表現得跟個沒事人一樣,你說,除了要引方可欣自投羅網之外,你對栗約農的椎心之痛難道也是假的?」
提到栗約農三個字,楚濂平靜如古井的黑瞳,忽地轉而凌厲且倉皇,瞬間即逝。
「不是假的?」
杜艼是百花叢中的義勇軍,什麼是情真意切,什麼是虛情假意,他隨便瞄一眼就心知肚明。
「媽的,你這家伙幸好是來真的,否則我絕不饒你。」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走一趟畫廊?」關于他和栗約農之間的曲曲折折,還是留待以後再解釋,眼下他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去去去,你這位大老板下的聖旨,我敢違逆嗎?」杜艼其實對畫根本沒啥興趣,去看畫展不如去欣賞泳裝秀來得刺激且過癮。
※
畫展一如預期地招來廣大的人潮,雖然絕大部分來參觀的群眾都是慕愛德華之名而來,但到了現場之後,許多人卻被栗約農承襲自十九世紀印象派畫家秀拉的點描法所深深吸引。
當年秀拉以描寫大碗島法國人休閑度假的情景《禮拜日的下午》,成為十九世紀保守民眾嘲笑與非難的目標,如今卻是點描畫派的鎮派之寶。
栗約農以一個初學者,居然能取得個中精髓,而自成一格,實屬難得。
沖著愛德華的關系,祝賀的花藍從大門口外十余公尺,直擺放到佔了半個畫廊的空間。
栗約農羞澀地佇立在里邊不醒目的角落,盡避愛德華刻意讓她成為矚目的焦點,但她就是不習慣在鎂光燈下擺Pass。她甚至舍棄愛德華為她挑選的長禮服,改以一件純棉白色緊身襯衫,和一條麻布碎花長裙,彰顯她樸實無華的個人風格。
「哇,你這是歐洲最流行的款式對不對?」沒想到來看畫的觀眾居然對她的衣服也感到興趣,不時有人上來詢問究竟是出自哪位名設計師的設計,害她尷尬透頂。
「笑一個。」愛德華送走一批出手闊綽得像跟錢有仇似的「貴客」們,悄然來到她背後,在她耳邊低語,「你笑起來的樣子迷人極了。」
「他們是來看畫,不是來看人的。」
「人比畫嬌,這將是你成名的利器。看著吧,今天的晚報,你將是這個畫展的主角。」愛德華每說一句話,就把臉往栗約農頸項移近一點,宛似故意讓人誤解他們正在談師生戀。
「不是我,是Judy,為什麼不用我的中文名字?」她原希望借這次畫展,打開些許知名度,或許能讓楚濂注意到她,愛德華卻不經她的同意,就擅自作主省去她的中文名字,改以她的洋名作宣傳。
「這是一個新的起點,你應該揮別過去,迎接未來。」
栗約農完全不同意他的說詞,但當著一大群人又不方便跟他吵嚷,只好暫時咽下這口氣。
「我就是喜歡停留在過去,因為過去有太多值得我回憶的事和人。」
「例如我嗎?」
這個熟悉的嗓音,將栗約農的心緒提到最上層,不敢相信耳朵里所听到的。
「為何不轉過頭來,怕見到你這一生最不值得回憶的人?」楚濂的聲音漸趨漸近,不只栗約農駭異,連愛德華也驚詫不已。
像電影中停格後的慢鏡頭,栗約農于回眸的剎那,兩行淚水決堤般滾落嫣頰。
楚濂手中捧著一大束滿天星錯落其間的紫玫瑰,神情木然中有洶涌的波瀾。
「不認識我了?Judy小姐。」他盡可能把語氣放平和,讓臉上的笑容看起來不那麼僵硬。
「噢,原來是楚大老板。」不著痕跡地把淚水抹去,她強綻出一朵甜蜜的歡顏,把身子略向愛德華靠攏點,以示親昵。「難得你大駕光臨,真是令小女子我受寵若驚。」
看著她造作的樣子,楚濂心頭興起澎湃怒火,臉上卻依然燦笑盈盈。
「原來是你的畫展。」和楚濂一同來的杜艼,恍然大悟又一頭霧水的望著他們。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開畫展也不通知我,害我後知後覺,差點失了朋友該盡的禮數。」把手中的花束強塞給她,兩手交遇的當口,突然使勁,五指的關節全數泛白。
栗約農胸口一窒,小臉霎時慘白,再回神時,始發現掌心不知何時多了一張字條。
「也是臨時決定的,」愛德華忙著打圓場,「因為人手不夠,有些名單就漏失掉了。」
「是嗎?那更應該罰,走,帶我去看幾幅好畫,介紹詳盡一點,不然把你的畫展砸了……」杜艼故意把愛德華支開,好讓楚濂有機會和栗約農談幾句話。
然而他們一走,馬上又有應邀前來的媒體記者,向前詢問許多私人的資料。當栗約農一一解答完時,發現楚濂早已不知去向。
她托辭到化妝室,乘機打開始終緊握在手心的字條,上面簡單潦草的寫著幾行字——
二十分鐘後,我在前面第二個街口的咖啡館等你,要了斷,我給你決裂的機會;要再續前緣,我給你億萬個永恆。
看完字條後,匆匆將之折好,捏回掌心,她渾然沒注意到自己的雙手抖得有多厲害。
「我出去一會兒。」向工作人員隨代後,即踉蹌走出畫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