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不要客氣,要酒、要菜都盡避說,廚房里有的是。」祥子忙招呼著一波又一波的來客。
「恭喜、恭喜,季老板一舉得子,真是天大的喜事,莫怪你要大宴賓客。」
「母子均安,生意又興隆,季老板好大的福氣。」
「這次關老爺鍍金身、重修廟宇,還連演了一個月的大戲,不少人趕來看熱鬧,季老板可得花上不少錢。」
李老板忙道︰「我們幾個商家還想跟季老板商量商量,這關老爺同樣保佑咱們包頭人,這次重修廟宇,我們也該一起出資才是。」
祥子擺擺手,咧著一臉的笑。「我已向關老爺許願,只要桔梗母子平安,我會為祂鍍金身、重修廟宇,我這是在還願,怎能讓你們也出資。」
幾個商家面面相覷,訝異于他的財力雄厚如斯,但也有些悵然。
「各位的心思我明了,不如這樣吧!這關老爺的廟我修定了,大家可以商量,為包頭蓋個書院或者修整道路,讓別人也知道咱們包頭人重文化,各位以為如何?」他提議道。
眾人紛紛喝采擊掌。「這主意甚好,妙啊!」
經過這些商家登高一呼,書院也開始動工了,使得遠近的牧民都有地方可以讀書,關帝廟和書院選在同一天完工落成,包頭又是一片歡欣鼓舞。
「桂花糕∼∼江南的小吃,李子、甜山杏……」
听著街上小販的吆喝,特殊的呢噥嗓音雜在漢、滿、蒙各族口音中,顯得分外引人注意,季祥心思驀地一動,追逐著那叫賣著點心的小販。
賣江南小吃的小販是個二十多歲,看來憨厚樸實的小伙子,眼看有客人來了,笑得更加熱切。
「這位爺,要來點什麼?」
祥子略略掃了一眼,小推車上的食品琳瑯滿目,有數十種之多。「你專賣江南的果脯小吃?」
「是是,這些都是小人自己做的。」他輕聲軟語,這可是他今天的第一筆生意。
「你做的?你會做浙江菜嗎?」祥子的眼楮亮了起來。
「會會會,我就是杭州人,以前還做過餐館的廚子,听說包頭這里發展很好,就在這里安定下來了。」
「好,你這些小吃每種都包一些給我。」祥子大樂,連忙買了一堆點心,準備回家給嬌妻一個驚喜。
小販喜出望外。「大爺,這些保證是正宗道地的杭州小吃,你吃過一次絕對還會再來。」
「你叫什麼名字?家里還有什麼人?」祥子接過小販遞來的油紙包裹問道。
雖然奇怪這個客人問的問題,但他仍照實地說了。「叫我小林子就可以了,家里就我媳婦還有兩個孩子……」
☆
揣著一懷的果脯小吃,祥子回到家里,見著正在算帳的桔梗,專注地打著算盤和核對帳目。
「瞧我帶了什麼給妳。」他從懷里拿出一件件的油紙小包。
「啊……桂花糕、冰漬蜜棗、八寶桃……」像剛拿到禮物的小孩子一樣,她一一打開包得十分精致的小包。
「就是這個味道!這是我最愛吃的楊梅餅。」當家鄉的酸甜滋味在她口中散開後,她激動得難以自已。
數百年來,杭州一直是江南的樞紐,人文蒼萃又曾是政治中心,經濟條件良好又盛產農產,造就了精致的飲食文化。桔梗生在富豪之家,早就習慣精致美味的食物,而西北地方以簡單的面食為主,讓她一度對飲食極不能適應,他知道她胃口一直不好,不像他,最粗糙的饅頭、窩窩頭就可以果月復。
他微笑地看她津津有味的一口一口的嘗著,但也不禁心下惻然,若非是他,她也不會為他背井離鄉,以至于連吃個家鄉口味的果脯都如此激動。
「別一下子吃太多,等等還有妳家鄉的菜肴,待會兒妳嘗嘗看味道對不對。」
家鄉的菜肴?
家中的僕役端來了食物,當她喝下第一口湯後,愣了一愣,一雙美眸中隱隱有淚光閃動。
他濃眉一攏。「不好吃?那就別吃了。」
「不、不是……是太好喝了。」她連忙又喝了幾口。「是家鄉的味道!湯濃而不膩,清爽又可口,加了一點糖,沒有油膩感,不像這里什麼菜都愛加羊肉,我不喜歡那個羊羶味……」
她難得絮絮叨叨地說著,原本不佳的食欲被徹底地挑起了,不一會兒,一碗湯就已經碗底朝天了。
「我已經請了一個廚師,他是杭州人,以後就專門為妳做菜。」他溫暖地微笑。
她抬頭看他,泫然欲泣。
「桔梗,我知道這里的東西妳吃不慣,但妳剛生完孩子,正是需要補身子的時候,不吃東西怎麼可以呢!」他大手撫模著她產後仍顯豐潤的臉頰。
「祥子……」她有些哽咽地喚道,感動于他的體貼。
「那廚子的老家就在杭州,妳要不要和他聊聊?妳不是說好久沒有听到家鄉的口音了?」他抹去她頰邊的淚珠,輕聲地問。
她心情大好,連忙點頭。「好,在包頭這里還真沒遇到過杭州人。」
「好,我讓他過來,前廳還有些事,我去看看。」說著便走了出去。
祥子走後,小林子被帶過來了,他有些局促不安地看著這個夫人,來到包頭半年多,早就听說了盛祥號有個美麗非凡的二掌櫃,她是季掌櫃捧在掌心里嬌寵著的妻子。
「夫人,妳好。」
一句道地的家鄉口音,讓她展開了笑顏,她問︰「你會做花栗子羹嗎?」
他呵呵的笑了。「夫人,小的會做,但是這里沒有食材,做不來那個味道。」
他接著說︰「花栗子羹要用西湖蓮藕做羹,再采用秋季上市的西湖特產的鮮女敕栗子片,再撒上色彩鮮艷的西湖糖桂花、青梅片,還有玫瑰花瓣,藕羹味美濃稠,桂花芳香,色彩絢麗,清甜可口,這些食材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樣就做不出那種味道了。這里離杭州數千里,沒有杭州的水,我做不出來那個味。」
「是啊……這里怎麼會有那種味道。」她悵然若失。「最近我常想著花栗子羹的味道,以前常常吃不覺得怎麼樣,現在居然想得厲害……」
他不忍她失望,連忙陪笑。「做不出那味道,還是有很多菜可以做的,像是片兒川、叫化雞,保證和夫人在杭州吃的味道一樣,那味道又香又濃,準讓夫人吃了贊不絕口,可不比杭州的大飯館差。」
她微微一笑,熟悉的鄉音再加上他親切可人的話語,讓她心情大好。「你是什麼時候來到包頭的?」
「小人來這里不到一年。」
「你離開杭州時,可有發生什麼事?我離開故鄉久了,不知杭州現下怎麼了。」真想知道自個兒的家人是否安好。
「哎!那可多了,杭州首富樊家的二小姐嫁給了南京首富恭家的大少爺,那個熱鬧勁兒喲!嫁妝有幾十車,從南城一直排到了北城,樊老爺還連辦了三天的宴席。」
「哪個樊家二小姐?」樊?熟悉的姓氏讓她揪緊了心。
「就是城北富商樊禮庭府上的二小姐,秀外慧中,人又漂亮,她的閨名是……是什麼來著?對了!是樊可荷。」
可荷?那個甜美可人的二妹?她已經嫁人了?當年自己離家時,她才十二歲,現在已經嫁為人婦了?四年?五年了啊!她離家整整五年了。
「那恭家大少爺是什麼人?」不知二妹嫁得可好?
「這恭大少爺可了不起了,溫文儒雅又知書達禮,只要說起這恭大少爺啊!沒有不豎起大拇指稱贊他的。」
她心里一寬。「你再說說這樊家的事情給我听听。」
小林子想了想。「听說樊家大小姐才真是美如天仙,但自從樊大小姐離家之後,樊家老爺就一病不起了。」
當地一聲,剛端起的茶水溢出了茶杯,她有些失神。
小林子嘆了一聲接著說︰「就在一年前,樊二小姐出嫁了,樊家老爺精神才好一點。」
說起故鄉,小林手舞足蹈地說著,離開家鄉那麼遠,難得遇到同鄉一時高興,讓他說得口沫橫飛,當她微笑時,他可樂上了天。
講完了各種的軼聞逸事,他又講西湖的水,講南橋做豆腐的林婆婆,講元宵的燈節,講中秋的盛會,講講講,不停地講下去,直到講的人累得口干舌燥。
她微微一笑。「你別再說了,我有些累了,你先退下去吧!澳天再听你說。」
小林子撓了撓頭,覺得夫人好象從後半段起精神就不好了,但知道自己因為是夫人的同鄉,才能到盛祥號來當夫人專屬的廚子,不用再走街串巷,風吹雨淋地做著小生意,他心里不禁十分感激。
「是,小的這就下去,晚上為夫人做點我拿手的菜。」
當晚,桔梗被困在一個夢境里。
「唔……」她蹙緊了眉,發出模糊的夢囈,不安地翻動著身子。
「桔梗……桔梗……」祥子一迭聲地喚著她。
他輕輕地搖醒她,當她張開眼楮時,仍是蒙恍惚。
「妳怎麼了?」他輕輕拂開她汗濕的發。
「我……我作了個夢。」雖知是夢,她仍是心有余悸。
他大手一攬,把她像個孩子似地摟在懷里,低沉沙啞的嗓音安撫著她。「那是作夢,不是真的。」
在熟悉的懷抱里,她慢慢地從疑懼中平靜了下來。「那夢,感覺很真實。」
「哦?妳作了什麼夢?」是噩夢嗎?
她溫柔地笑了,眼光越過了這片土地,落到了那煙花三月的江南。「我夢到了家里的那棵大桃樹,還有後山一片桃花林,到了春天,滿山遍野都是桃花,美得跟一幅畫一樣。那時,我們會去西湖踏春賞景,家里的丫鬟會將一些初摘的梅子腌起來,腌個兩三個月後再吃,那滋味呀!又酸又甜。
「城西有一家糕餅店,專做一種桂花糕,我就愛吃那個味道,還有家里釀的杏酒,我怎麼喝都喝不醉。冬天到了,我二叔一家會來家里過冬,一群女孩子就在下雪的日子里烤著爐火,爐火上烤著橘子皮,空氣中都有橘子的清香。」
他沉默了,她沒有感到他的異常,只是陷在了回憶里,陷在那無憂無慮的歲月里。
「我還夢到了我們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去靈隱寺燒香拜佛,二妹頑皮地把爹的帽子掀起來,那時吹來一陣大風,將帽子吹得好高好高,大家就一直笑一直笑……」
她將整個人都縮在他的懷里,夢里的場景一幕幕地浮現腦海。
走了那麼遠,才發覺鄉愁這麼濃、這麼長。
他的手臂輕顫了一下。「妳被什麼驚醒了?」
「我……忘了,一時也想不起來。」
夢里的老父正拄著拐杖,倚著家門在等著她,斑白的雙鬢,臉上明顯的皺紋,看到他希冀的目光落在前方,喃喃地喊著她的名字,頓時,她淚如雨下。
祥子沒有作聲,只是安慰地輕拍著她,任她在自己的懷里低泣著。
「姊姊,妳看這娃兒長得真好看,長得多像妳。」可娜嬌笑道。
桔梗低聲哄著兒子,看他笑呵呵的憨樣,不禁微笑了。「我覺得像他爹多一些。」
「季哥希望娃兒像妳,他說像妳好看,像他就難看了。」
她仍是微笑。「他一個男娃兒,像娘干嘛!」
「娃兒睡著了。」可娜輕手輕腳地抱著他放在床上。
「我看他一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當娘的對此不甚滿意,深怕孩子大子也是這般貪懶。
可娜噗哧一笑。「每個嬰孩都是吃飽就睡、睡飽再吃。」
看著窗外的景色已顯蕭瑟,桔梗若有所思地問︰「已經秋天了吧!」
「今天剛好是立秋了。」
「立秋?」好快,一晃眼,她在包頭已經五年了。
可娜笑著說︰「我們老家那里說啊!早立秋冷颼颼,晚立秋熱死牛,再來天氣就冷了,一過了秋天啊!就快要過年了。」
她莞爾一笑。「離過年還有四、五個月呢!」
「姊姊妳不知道,一到秋天,我們可忙了,先忙收割,忙完後家家戶戶就準備要過年了。」
餅年--
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夢中的江南啊!年邁的爹親、活潑可愛的二妹、頑皮好動的小弟、總是愛笑的二娘,在過年前就開始忙碌了,忙著張燈結彩,忙著打掃屋里屋外,每個丫鬟、僕役都我制新衣,賓客親戚們開始走動拜訪,屋里彌漫著濃濃的節慶氣氛。
除夕團圓夜時,大伯和二叔一家也都會回來,全家快快樂樂地聚集在一起吃飯,或吟詩或作對,有時還猜謎語,小弟才思敏捷,老是欺負二妹,讓她欠下無數的小玩意兒還有炮竹。吃完飯後,會小賭一番,一群堂兄弟姊妹們嘻嘻哈哈地守夜直鬧到天明。
小弟一早就拿著新買的炮竹在玩,二妹催促著她快醒來,一清早,就要先祭拜祖先和各路神明,全家熱熱鬧鬧地吃過早飯,二妹和小弟就纏著她要出去逛廟會……
「姊姊……姊姊,妳怎麼哭了?」可娜有些慌張地問。
桔梗一驚,才發覺臉上竟有兩條淚痕,她連忙拭去了眼淚。「沒……沒什麼,我只是一時想到了一些事情。」
打發走可娜,她愣愣地坐在房里,越想越覺得感傷,斷斷續續地從大舅那里得到了一些消息,知道家中一切都安好,知道他們也曉得她已在包頭落地生根,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但是,她想家,她想念故鄉、想念家人、想念故鄉的風土民情,這份想念與日俱增,幾乎鐫刻在她的血液里。
原來,千百年來詩人所描述的鄉愁確實是存在的,這麼苦澀,這麼痛苦。
當祥子走進房里,看到的就是她淚眼蒙的一幕。
「怎麼了?為什麼哭了?可娜說妳哭了。」他關心地問。
「嗚嗚嗚……」倚在他寬大溫暖的懷里,她哭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別哭、別哭,唉!妳一哭我就著急,妳倒是快說啊!」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桔梗淚眼蒙,啞著聲音哭道︰「我想家……我想回家……」
祥子的大手溫柔地拍撫著她。「好好好,不哭、不哭,想家我們就回去。」
「你騙人!怎麼可能說回去就回去?」她哭得更傷心了,覺得他的安慰一點都不切實際。
他溫柔地替她拭去眼淚。「雖然天氣轉冷了,但是我們現在出發的話,在過年前我們就可以趕回去了。」
雖然覺得他是在安撫她,但他認真的語氣卻撫平了她的傷心。
「鋪子里的事怎麼辦?」
祥子笑著說︰「掌櫃和伙計我都很放心,他們會照料得很好,乘這個機會可以讓他們磨練磨練,沒什麼放不下心的,再說,咱們可以帶孩子回去讓妳的爹娘看看,兩位老人家一定會很高興。」
听他講到這里,她才感到他不像只是在安慰她,她呆呆地偎在他懷里,一陣迷蒙的淚霧慢慢地充滿眼眶,她微顫著語音問︰「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他肯定地重復了一次。「這陣子我一直在安排這件事。」
「咱們要……要回杭州了?」她仍有置身夢境之中的感覺。
「嗯!我知道妳想家了!我也該見見妳的爹娘、我的岳父岳母大人一面。」他微笑地看著她,眼里萬分認真。
她咬著唇,從蒙蒙的視線里,看這個高大的男人正一臉深情的看著自己。
「但是……」包頭的發展一日千里,商機詭譎多變,盛祥號是他的心血,若非顧忌得太多,她又怎能隱忍自己的思鄉情緒。
「我不想看妳哭,妳比十個盛祥號還重要。」他別的都可以不要,只求她平安快樂。
「祥子……祥子……你真好……」她伏在他肩上泣不成聲。
他低聲嘆道︰「當年妳離家,妳爹一定很放心不下妳,前兩年我們還沒有成婚,我不敢提,我是怕妳真的一去不返了,而這兩年買賣還沒做開,我也沒提這件事。我是離家慣了,不知道妳這麼想家,這兩天,妳總在半夜里哭醒,我就想,回家的時候到了。這段時間我忙著處理事情,再過幾天就可以上路了,妳想回去嗎?」
她已是泣不成聲,連忙點頭。
「好,那我們回去,別再哭了。」看見妻子的眼淚,祥子心里揪得疼痛。
「祥子,你對我真好。」她感動得摟緊了他。
他有些手足無措。「妳對我才好,是妳不嫌棄我。」
桔梗抬起頭嬌嗔著。「我不愛听你這麼說。」
他寵溺地道︰「好,我不說。」
幾天過後,兩人攜手踏上了歸途,桔梗懷里抱著兒子,親昵地偎著自己的丈夫,走在同樣的路上,心情卻是回然不同。
「妳要回家了。」祥子輕聲呢喃道。
「我要回去的是故鄉,而你,才是我的家。」視線從遠方調回,她含笑睇著丈夫。
包頭,被他們拋到了身後,杭州,卻越來越近了。
馬車輕快地前進著,他們在這條路上,找到了彼此,又在彼此的懷抱里找到了一生的歸宿。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