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風涼蝕骨,彎月入雲霧。
拉開漆得艷紅的大門,前來應門的小廝氣得嘴里不停碎念道︰「做什麼?三更半夜不睡覺,跑來敲尚書府的門,你找死呀!判條死罪讓你頭頸分家,看你還敢不敢隨隨便便敲別人家的……」最後一個字,在小廝看見來人後,硬生生咽下肚里。
他冷汗直冒,身形瘦小的小廝慌慌張張退了好幾步,頻頻發抖,看著門外一道魁梧背光的身影,嚇得忘了自己先前還氣得兩腳直跳。
古奎震的臉色很臭,咬緊牙根,強迫自己不去在乎那名男人見到他像看見鬼一樣的死表情,尤其是手上還抱著一個女人,也沒有余力好去教訓他。
眯起眼,他朝小廝揚起下巴,示意對方趕緊進里頭喚人。
哪知小廝看清他面貌後,不僅退了更多步,還拉高嗓音叫嚷︰「救命!救命呀!強盜殺人啊!有強盜站在尚書府外!有強盜——」
額上浮起一道青筋,古奎震確定自己若是有多出一只手,非割下那小廝的舌頭不可!
「有強盜!有強盜!」
「閉嘴!」他再也忍不住火氣,凶神惡煞的警告那名大聲嚷嚷的小廝。
「啊!殺人了——」
大廳里燃起燭火,好幾名手持木棍的男子全往門口涌了過去。
古奎震膛大眼,抬起腳踹倒眼前拼命大呼小叫的小廝,頓時止住噪音。
而眼前,麻煩卻伴隨而來,在木棍一致揮落至他身上的前一刻,突如其來一聲叫嚷讓眾人停止動作。
「震爺,真的是你!」
很好,還是有人認出他來。古奎震的唇邊,冷颼颼地揚起一個笑容。
真是謝天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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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一別,距今已是十二個年頭。
坐在大廳,古奎震冷硬的神色里,有一抹不自在,四周冷冷清清,見不到先前喧鬧沸騰的景象,風波已然平息。
廳內處處雕梁畫棟、華貴擺設,氣勢非凡,顯出主人仕途十分看好,前程似錦。
「震爺,好久不見。」一名男子端上一碗茶,態度恭敬客氣,眼里沒有半分畏懼。
接過茶碗,古奎震輕頷首,「邱邑,好久不見。」因為邱邑的好眼力,才讓他免于亂棍齊下的淒慘命運。
「這些年來,你都去哪兒了?」
「到處走走,增加見識。」放下手中的茶碗,他淡淡答話。
「過得還好嗎?」邱邑臉上出現愁容,眉目中有擔優。「晉爺很掛念你。」
古奎震眼里有著訝異,但很快地一掃而去。
「許久未見,邱邑差點認不得你。」他干笑著。「先前那場混亂,希望震爺別掛念在心才好。那小廝是新手,不懂什麼規矩,所以放肆了點,請震爺……」
他手一抬,止住邱邑的連連道歉。「過去的事就別再提。」
邱邑臉上浮出一抹淺笑,「謝謝。」他的性子和十二年前一樣,不曾改變。
眯起眼,邱邑看著眼前成熟穩重的男子,經過歲月洗練,剛毅的臉龐多了滄桑冷峻,卻依舊無損那與生俱來的王者風采。
「晉熹依舊忙得不可開交嗎?」古奎震問了一句,可是卻在話一落便後悔。
「是呀,小的已經派人到皇宮通知晉爺了,這些年來朝野動蕩不安,讓人神傷不少,有好幾個月晉爺人都不在府里。」
「這樣啊。」一聲嘆息,幽幽自古奎震嘴里吐出。「總算是讓他闖出些成績來。」這些年來,每當他回到這塊土地時,便會打探好友的消息。
多年前屈居人下的小小侍郎,總算在多年後揚眉吐氣,光耀門楣,讓古奎震心中的缺憾也稍稍抹平。他沒忘當年那張斯文俊逸的臉上,意氣風發的說著雄心壯志。
他們說好,一起為天子打下百年江山,替人民謀福祉、衛家園。可是他卻拋下一身萼榮華貴,與人人稱羨的頭餃離去,不知晉熹恨不恨他?古奎震暗暗嘆了口氣。
當他沉思在自己思緒里時,一名男子風塵僕僕自門外奔入廳里。
「震!」晉熹顧不得禮儀,吃驚地大吼一聲。
一見來人,古奎震也激動的站起身。
「你終于回來了,終于……」原本在宮里處理事務的他,听見邱邑派人帶來的口信後急急趕回來,就怕稍一耽擱會見不到他的人影。「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擁緊十多年沒見的好友,晉熹喜形于色。
古奎震一僵,好半晌,他才伸出手,緊緊擁著好友,胸口一陣激動。
「瞧你這副德行,難怪邱邑一時認不出。」
邱邑在旁彎腰行禮,語調里帶著愧疚,「是邱邑眼拙,害震爺委屈了。」
古奎震松開雙手,瞧了邱邑一眼,「別婆婆媽媽什麼委屈不委屈的,我不听!」
「是。」邱邑朝他行個禮。
「對了,我听邱邑說,你需要御醫,是哪里不舒服嗎?」晉熹俊逸的面容有著擔憂,關心的問道。
「不是我,是我……」嗯,她和他是什麼關系?古奎震傻了。
「是一位姑娘生病需要御醫,不是震爺。」邱邑在旁接話,解除主子的疑慮,也解決古奎震的困擾。
他很感激晉熹的身邊有邱邑這麼心思填密又體貼的侍從,總是適時為話拙的他解決困難。
「是的,你可否幫我這忙?除了你,我找不到其他人。」他為人冷僻寡言,這麼多年來只結識晉熹這個年齡相仿的好友,而其他的,沒能交惡得罪已是萬幸。
「這有什麼問題?在趕回來前我已喚人請御醫到尚書府,現在人應該已經在路上。」晉熹拍拍好友的臂膀,眯著眼問︰「可否說說這姑娘的來歷?要不威震滿朝的震將軍怎麼會在退隱多年後,上門拜訪尚書府?」
「這……」古奎震嘴角抽搪,開始冒起冷汗來。
從何說起?他的目光飄向善解人意的邱邑,希望他能對自己伸出援手。
只見邱邑微微一笑,仍舊是那張謙恭的面容,「晉爺,小的就去命人備些小菜溫酒,讓你和震爺小敘一番。」行完禮,他走至廳外。
啊——
古奎震有種落入萬丈深淵的感覺,他這句話無疑是將自己踹入十八層地獄里去呀!
這家伙!謗本就是偽善的假好人!迸奎震憤恨地瞅著那道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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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著那扇門,古奎震的濃眉扭得快要成一個結。
而那結,很深很緊,還很煩人!
房內一室漆黑,沒有半點燭火飄搖閃動。他知道,她睡了,或者該說,她還未醒。
住進尚書府,已整整三日,而她的病,卻遲遲未有進展。
名滿京城的神醫個個束手無策,御醫也頻頻搖頭,沒有人見過這類寒毒,更尋不到解決之道。
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為她續命,而能延至多少時日,拖延毒素深入心脈的時間,沒有人能有把握,這讓他滿肚子火氣。
那群飯桶!念了一堆醫書還救不了人,虧他們十個有八個頂著懸壺濟世的那塊爛招牌,古奎震氣得很想隨便抓一個來開刀,殺一儆百!
可惱人的問題還不僅是這一樁,就是這樣才讓他的火氣不由自主頻頻往胸口竄去。
他很在意那日從畢顏嘴里冒出來的男人,那是他頭一次听見她提起另一個男人的事。古奎震擰著眉,站在她房門前文風不動像個木頭人。
住進尚書府後,森嚴戒備讓他們不必時時刻刻擔心自身安危,更毋需費心一腳踏出房門是否就有一把銳利的刀劍往脖子抹來,至少敢得罪尚書大人的人還真不多。
但是這也表示他待在她身邊的時間銳減許多,要見上佳人一面,除非他找個很好的理由,要不他不會輕易入內。他一個大男人無所謂,卻不能讓她這個小女人的名節受損。
心念轉到這里,古奎震重重的嘆一口氣。這幾日他嘆息的次數,比他離去的這十二個年頭還要多。
他一掌按上門板輕推開來,悄然無聲踏進房內,而後掩上門,將室外迤邐一地的月光隔絕在後。
他想見她,十分十分想念。
一室暗色,他踩著平穩腳步至床榻前,一種細碎的聲響傳入耳里,讓他吃了一驚。他伸出手,踫觸到熟悉的體溫,冰透沁涼。「怎麼了?」
一句低啞的問聲,讓畢顏蜷曲的姿態稍稍改變,然而她也只是將埋在膝蓋里的頭顱抬起來,眼角的淚痕來不及拭去。
「震爺……」雙手抱著他贈的裘衣,上頭某一角被她的淚給沾濕。
古奎震坐在床邊,大手一攬將她帶入懷里。「哭什麼?」窗外透著隱隱月光,依稀能夠見到她的模樣,墨黑的瞳已適應一室幽暗。「身體不舒服?」
「沒有,我很好。」吸吸鼻子,她抱著裘衣一塊躺入他的懷里。
「那好,告訴我你在哭什麼?」身體沒有問題,那是哪里有問題?
畢顏扁著嘴,攏緊懷里的裘衣,「我只是覺得孤單。」
孤單?這兩個字傳入他耳里,濃眉又打成一個結。「為什麼覺得孤單?晉熹有派小婢給你,不喜歡?」
略過他的問話,她再添一個問題。「什麼時候我們會離開尚書府?」
「等你病好。」
又是她的病!畢顏秀眉擰了擰,在他淒里微微掙扎著。「什麼時候我的病會好?」
古奎震的表情變得很僵硬,「我不曉得。」
「若是一輩子好不了,我們是不是得一直待在這里?」
「畢顏,你是怎麼了?」她丟來的問題十分古拴,讓他覺得淒里的小女人開始鬧起別扭。
他沉聲問著,讓她擁緊手中的裘衣,整顆頭埋在里頭,悶聲不吭。
「起來,你這樣會悶壞的。」拍拍她的頭,古奎震輕哄著。
「反正橫豎都得死,悶死總比毒發身亡好……」她悶著聲很哀怨的說。
「你再尋死尋活的,小心我一刀砍死你!」他低吼,敲了她腦門一記。
抬起頭,畢顏扁著嘴,淚水懸在眼角邊。他表情看來很凶狠,她說的話似乎是惹毛他了。
「我不準你再說這些喪氣話,你曉不曉得有人想活卻活不下去?」他為她如此努力,無非是希望她早日康復,她難道沒看見?「而你,卻一點也不想為自己努力。」
「我只是不希望你疲于奔命,連個覺都睡不好。也不想看你一臉沮喪的表情,其實這毒在我身體里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讓她覺得很寒很冷,發作的時候昏昏欲睡,清醒時候全身無力泛起酸刺的痛,而這些她都能忍。
「它會讓你死!」他抓著她的肩膀,拉高她直望人她眼理。「而我,一點都不希望你死。」
「我怕會讓你失望……不要這麼努力好不好?」她心底泛起陣陣酸痛。「大夫的話我都有听進去,你騙不了我的。」
古奎震的嘴角隱隱抽動一下,眼神變得黯然。
「在這里見不到你,讓我覺得很孤單。」她寧可回到先前兩人擠一間房的那段時光,至少可以一抬起頭就曉得他在自己身邊,哪里也沒去。「縱然可以多活個幾日,我也不要!」
「不要再那麼任性了!」他抿起唇,冷冷地瞪著她。
他的嚴厲,讓她的淚滾落下來,畢顏只是覺得自己很傻,更討厭這副病奄奄的身子,他對她的體貼,只因為他擁有一副古道熱腸的心腸,所以他不會放任她死去,那是天性使然。
「對不起……能遇到像你這麼好的一個人,我真是太幸運了。」
眯起眼,古奎震激動的抓著她的肩,「我壓根就不是什麼好人,也沒那麼多閑工夫去管別人是死是活、唯獨你,就是不行!」他冷哼一聲,眼神陰沉。「若你想死,只要我的頭沒點下,閻王永遠也要不到人!」
「是你自己說過要一直待在我的身邊,自己說過的話,就要有本事做到!」他眼一眯,將她拖到面前,「除非你從頭到尾都在說謊。」
他冷冷刮她一頓,畢顏怯懦地縮了縮身子。
「躲什麼?被我說中心事了?」古奎震箝制得她動彈不得,哪里也去不了。
「我沒有。」她吼得很大聲,要否決掉他所有對她的不信任。「為什麼你要這樣誤會我?」豆大淚珠開始往下落,她氣得連話都說得顫抖。「我也不想死呀,誰想年紀輕輕這麼早啊?」她哭得聲淚俱下,好不傷心。
「如果可以,我也想永遠待在你的身邊,可是不能,因為我要死了!臨死之前還不能和你天天見到面,哪天我死了連你最後一面都沒見著,那我一定死得很不甘願!」她哀怨的控訴著,將滿月復委屈傾泄出來。
他可以覺得她很軟弱,也可以認為她很無能,就是不能懷疑她的忠誠,她說的每一句都是實實在在沒有半點虛假,若要硬被他扣上一個大帽子的話,她是死都要和他拼命的!
「我寧可離開這里和你到處流浪,就算死在半路上也無所謂,至少還能看見你。」抹掉泛濫成災的淚水,她哭得臉紅脖子粗。「我任性、壞脾氣、鬧別扭,隨便你怎麼說都好,我就是不想一醒來見不到你的人影。」說到最後,她把頭埋進他的頸窩里。「我都要死了,還不能順順我的意嗎?」
頭一次,他見到她如此激動的表達自己的意見,這讓古奎震好半晌都啞然無聲,吃驚連連。
「畢顏……」他拍拍她的背,她哭得渾身顫抖。
「不要叫我!我就是很任性啦!我都要死了,難道連耍任性的權利都沒有嗎?」他只會凶她,她又不是很想死……只是時運不濟,擋那麼一刀就得賠上命,她偏偏就是那個最倒楣的!
一陣低低的笑聲傳開來,古奎震摟著她的背笑得腰都要彎下了。
他只能說她耍任性的模樣很好笑,他從來不知道她說話可以這麼快,像連珠炮一樣,平時她說話總是很輕柔,不疾不徐,可見她真的是很生氣,也很不甘願被他凶。
「每一次,當我見到你的時候都是昏迷的,可是我總是很期待在下一刻里,你會睜開眼對我微笑。」摟著她,古奎震臉上僵硬的線條柔化不少。「所以,我才這麼賣力。」她的笑容總是能化去他所有的不安。
「你孤單嗎?那可以想想我,我和你一樣,你不在身邊到哪里都覺得寂寞。」擁緊她,他很高興這些天來,總算能夠見上她一面,和她說說話。「我很想你,就像是你想念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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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驕陽,曬在一片綠草如茵,枝葉繁盛的坡道上。枝頭上,嘹亮鳴叫聲綿延不絕,一聲接一聲,告訴人們夏日的腳步到了。
一道黑色碩長身影,佇立在一處境前,墨黑色的雙瞳中仿佛有千言萬語要訴說,然而他卻是不發一語,薄唇抿得緊緊。在那雙眼里,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情緒,像是一個又一個秘密,沒有人知道。
古奎震閉上眼,听著耳邊輕微冷風散在這片天空里,唯有這時候,心中那些浮扁掠影才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還他一個渾沌未開的心境。
這些年,他一再回到這塊土地的原因,只為了一黃土,而那黃土掩蓋的人,是他這輩子最愛,最無法忘懷的女人。
縱使一眨眼過了十二個年頭,歲月流經沖刷過往記憶;即便他將自己放逐在漠地邊境,然而他的心卻隨風飄動,穿梭在時空之間,在某一時、某一個夢境里回到這里,去吊唁最愛的女人。
他走不掉,永遠逃不開這塊土地,縱然離得再遠,也會回到這里,歲歲年年,不曾改變。
「鳳琳,我回來了。」啞著聲,古奎震看著碑上變得有些斑駁的字跡。
灰白的墓碑長年佇立在原地,經歷許許多多風吹日曬四季遞嬗,而它依舊冷冷冰冰的在原處,等著和他一樣的人前來吊唁,仿佛才能得到安慰,長年久眠等著下一次友人的造訪。
細砰的腳步聲響起,古奎震一手按住腰上的大刀,眉一斂,全身處于備戰狀態。
「是我。」晉熹沉穩的嗓音響起。
他啞然,剛毅的臉龐添上些微的吃驚。
俊儒斯文的臉上掛著一抹溫和笑容,並不在意古奎震眼里的詫異。「來看鳳琳。」彎下腰,他將帶來的鮮花放在墳前,雙手合十,閉上眼誠心膜拜。
看著他的側臉,古奎震神色難測,恢復一貫冷漠模樣,仿佛先前的哀傷脆弱不曾出現。
「沒想到你還記得她的忌日。」睜開眼,晉熹低低吐出話來。
「該說我不曾忘記。」
「難怪這些年來,每當我來到這里時,墳上雜草總被除得干干淨淨。」他笑了,俊逸的臉上沒有古奎震那抹復雜陰沉的神情。
「我能為她做的事,只剩這麼多。」低沉嗓音里,有太多他強壓抑住的情緒。
「你……」晉熹眯起眼,目光停留在他那張冷硬沒表情的面容上,一陣吃驚。「你怎麼……」
「閉嘴!」一掌掩在唇連,古奎震凶惡的吼一聲。「你最好是沒有意見。」
「沒,我沒什麼意見。」兩掌一攤,晉熹很無辜的聳聳肩。「只是看起來很清爽,沒什麼不好……」
「干你什麼事?」他瞅好友一眼,一副「敢再說一句鐵定殺了你」的凶狠表情。「我只是不希望鳳琳認不得。」
別過頭,晉熹要很勉強克制住,才不讓笑聲傾泄出來。「是是是,你只是怕她認不得,就像邱邑一時間認不出你一樣。」
「晉熹!」他的語氣冷颼颼的,「你想死是不是?」每年他來見她時都會刮去蓄留一年的胡子,這有什麼好笑的?
「沒……沒有,我只是覺得你很體貼,是一個好男人。」晉熹攤掌,在他面前揮舞著。
听著好友幾近嘲笑的話語,古奎震雙眉扭得緊緊的。「你最好閉嘴。」
耳邊傳來氣惱的警告聲,晉熹收起嘻笑面孔,只是在面對古奎震那張陰驚的表情,難免破功。「哈哈哈哈!」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會殺了你,若是你還不閉嘴。」他被晉熹笑得很火大。
「是。」收斂起不正經的模樣,晉熹恢復往常的神色,語氣淡然的說︰「我以為這輩子,你再也不會出現在我和鳳琳面前了。」有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以為自己才是記得最初那段回憶的人。
「我有我的理由。」半晌,古奎震吐出這些字,心頭卻是沉重的。
「當年,你明知道和她大婚的日子都已經訂下來,卻還待在邊陲。」
「我走不開。」
「你總是走不開,就連她病危時也不能回來,那些戰事烽火有多重要,讓你連她最後一面都無法見到?」
「你不懂。」
「我和她一塊擬訂婚期嫁事,仿佛新人是我和她,與你無關。」然而,婚期一延再延,延至她的心病產生,耗損她青春生命。「她在床榻前與死神搏斗掙扎,是我在她身邊,就連她拖著病體親筆寫下的書信都不能喚回你。」
「職責在身,我無法離開……」別開臉,古奎震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脆弱。
「她只希望你將她捧在手上就好,她只盼望你多些時間在她身邊就行。」晉熹悲傷地望著古奎震的背影,「她貪的,只是如此的簡單。」
「我知道。」但他就是做不到,違背的結果,竟換來一輩子的後悔。
「有時候做錯一件事,不管先前做了多少好事,仍舊挽回不了做錯的那一件。」握著拳,晉熹悲傷低訴。「你曉得嗎?有些錯,是你用一輩子都彌補不了的,它錯了就是錯了。」
「我不期望你的諒解,因為我犯的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如你所言,有些錯犯了就不可能會被原諒,它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代價,就是將他身邊最愛最親的人一一奪去,直到最後,他不得不舍棄一切的離去。
「我不懂!你說的我統統不懂。」晉熹低吼,俊秀臉龐夾雜惱怒。
「晉熹,如果可以,我不願見到這種結果。」雙拳握緊,古奎震的指關節握得泛白顫抖。「這錯,都是我造成的!拉你和鳳琳一起受罪,是我最不樂見的。」
「可你還是做了,對于我們,你可以這麼心狠。」
「我無從選擇。」
「你願背負天下人的安危,卻不願承擔她個人的幸福。」晉熹俊逸臉上浮現一抹淒槍的笑容。「有時舍生取義,比獨善其身還更加可惡,這種高風亮節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承擔,某方面來說,它是殘忍的。」而他竟選擇這種方式犧牲幸福。
抿起唇,古奎震的表情冷硬得深沉,晉熹的話,他無力反駁。
「你救得了天下蒼生,那誰來救我和鳳琳?」晉熹搖搖頭,神情透露出些許哀傷。
「沒有人為我們鋪好一條路,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我們是走得如此辛苦。」每當他立下輝煌的戰績功勛一次,便將他推離他們更遠一步;每當他披甲戴監上陣一回,他們便憂心如焚直至他平安歸來。「我們都怕等到最後,只能盼回一具冰冷的身軀,你曉得這種煎熬嗎?」
「難道你要我眼睜睜見千萬百姓陷于生靈涂炭的深淵?我辦不到。」他拋舍犧牲掉的苦痛,豈是只字片語能形容的?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晉熹冷漠地回答,一種陰狠冷絕的殘酷。「死全已有命定,生殺予奪之權,不在你我手中。」叛亂禍端不是他們造成,毋需將之全數背負。
「我受夠你冷酷的論調!」這些年來,他耳邊回蕩的就是這句話,如魔咒般糾纏得令他感到恐怖。「我只是想成全他們得到安定的小小冀望。」
「得到成全的是那些百姓,還是你虛榮的使命感?」他看著古奎震,俊逸的臉孔見不到平日溫儒爽朗表情。「你嘴里那些百姓的安定,是犧牲掉自己身邊愛你的人。」
古奎震黯然,晉熹說得切實而沒有半點虛假。「我以為你夠了解我。」
「我就是因為太過了解,才會無法諒解。」咽下梗在喉頭的悲傷,晉熹擺出冷漠無溫的表情。「有時候看得太過透徹,反而讓人無法接受。」
他也曾為百姓社稷立下誓約,也願效犬馬之勞平定視亂安定四方,但他從來不曾忘記身邊的人,更不可能和古奎震一般,全盤豁出去輸贏難握,因為他要背負的,不是世人的期望,他只想活得自在些。
一年里,兩人見不到幾次面,他總是在沙場上奔走,有時他們都怕,會不會有天連回家的路他都忘了怎麼走?
繃緊下顎,古奎震默然不語地承受他的指控。
「這些年來,我仍舊站在原地等你一個答案,給我和鳳琳一個最好的交代。」
「對不起,我無法給你們一個交代。」這麼多年來,他仍然不敢去面對當年那個錯誤。
手握成拳,晉熹的表情在听見他的道歉後顯得更加憤然。「在你身邊的每個人,都要被你所害,為你所傷。」
在他那雙向來溫柔的眼眸里,多了古奎震未曾見過的冷漠氣憤,仿佛要逼退他直到絕境。
「尤其是女人。」
古奎震身子陡然一個顫抖,寒冷的懼意散至四肢百駭,像是被揭開心底某一處最深的瘡疤。
「無可幸免。」晉熹冷冷的控訴,斯文面容變得沒有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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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窗前,畢顏望著外頭一片綠意盎然的庭園,幾紹垂掛在耳邊的發絲偶爾隨風飄揚,午後時光優閑寧靜。
這里比以往她待過的任何地方都還要奢華氣派,就連她住的客房都十分富麗堂皇,可見古奎震交的朋友還挺行的。
只是這些天,她並沒有見到尚書府的主人,據服侍她的小婢說,尚書大人可不是一天到晚待在府里就可以當上的,他整日在皇宮里忙著處理國事,忙到有時連尚書府都沒有回來。
「唉,好悶。」她懶洋洋得像只貓,趴在窗台前享受這份閑暇中的寂靜。
大夫說她的病情開始好轉,或許再過不久他們就可以離開這里,繼續往古奎震心中的某一處方向前進。
嘴角逸出一抹笑,畢顏蒼白的面容多添一絲紅潤。她沒有忘記,那晚他在自己耳邊輕輕的低訴,仿佛全天下最令人開心的事也不過如此。
但是那句溫柔的話語,她還是與那張凶神惡煞的長相兜不太起來,畢竟他平日表情實在是太冷峻了。不過沒有關系,她已經習慣了,反正她一樣也沒忘記他安慰人時,這是會出現那種冷冰冰的威脅語氣。
唉,這男人,還真是怪!
「小姐?畢顏小姐?」身後一聲輕喊聲,將神游太虛的畢顏拉回現實中來。
她眨眨眼看著眼前的淺綠色身影,微笑的問︰「怎麼了?」
「晉爺要小婢前來通知小姐,邀小姐一塊賞牡丹。」杏文那張圓圓的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今年的牡丹花,開得比往年還漂亮,尤其是尚書府的牡丹花,可是名滿京城,鐵定讓小姐瞧得目不轉楮。」
「你說的晉爺是……」
「尚書大人呀,咱們都喊他晉爺。」杏文一把拉起畢顏,要她坐在鏡台前讓她梳妝。「晉爺人很體貼又瀟灑,小姐不用太擔心。」
「杏文……只有我一個人嗎?你會不會去?」
杏文彎起一雙秀氣的眉,「我當然是不參加的呀。」她邊說邊動手拆掉畢顏發上替花。「像我這樣的人哪能和主子站在一塊?除了邱邑是晉爺隨身侍從之外,其余的人都不能離晉爺太近。」
「為什麼?」
「因為防人之心不可無。」一聲輕柔卻嚴厲的話語響起,讓畢顏渾身一顫。
「你……」她回過頭,吃驚的看著這些日子陪在身邊的貼心小蟬,突然換了一張面孔。
杏文皺起鼻子,朝她吐吐舌。「嚇到你了!」她淘氣的扮個鬼臉。「邱邑都是這麼嚇我們的啦,哈哈!」
畢顏松了口氣,「真調皮。」
「在這個世界里,沒有一個人的安全是能夠得到百分之百保證,尤其是身處在官場上,得比一般人還要更加提防,晉爺肯相信的人只有邱邑。」杏文為她綁上一個樣式可愛的發髻,嘴巴仍舊不停地說著。「在晉爺還沒當上尚書的時候,邱邑就跟在身邊,听說已經有十多年了。」
「那麼久?」
「是呀,邱邑就像晉爺的左右手,沒有人缺了左右手還可以活得自由自在的吧!」杏文像只麻雀在畢顏耳邊吱吱喳喳。「好了,你看喜不喜歡?」
瞧她一副等著被人稱贊的討好樣,畢顏不吝嗇的拍拍她的臉,「喜歡,真好看。」
杏文笑咪咪的朝她吐吐舌,轉身走到桌旁捧來一套紅色絲織的衣裳。「請小姐換上這套衣服。」
眼前這套紅衣衫讓畢顏有些膽怯,不敢嘗試。「不……我不……」
「哎呀,小姐的膚色白皙,穿上這紅衫裙一定很美。」杏文攤開衣裳在畢顏面前比畫著。「你看!好不好看?」
鏡里那道身影罩上艷紅的衣衫,是一個自己不認識的女人,畢顏望得出神,不敢相信那張熟悉的臉龐在今日變得有些陌生,但卻充滿光彩。
杏文沒留意她發怔的模樣,自顧自的說著話。「人家說你和震爺一塊旅行,我卻不怎麼相信,震爺黑得像塊木炭,又冷又臭更像塊石頭,沒道理小姐的膚色又白又女敕,八成是路上因緣際會撞在一塊的啦,哈哈!」
「是呀。」他在別人的評價里還真是不高。一抹淺笑綻在唇瓣,畢顏曉得他的好,只有自己知道。
他寧可全天下人都不知道他的好,只將這份溫柔留給她。他的特別,只會出現在她眼前。
他不在乎全天下人的死活,唯獨舍棄不下她遠走,她永遠不會忘記,他為自己辛苦奔走的模樣,每一個模樣都像用刀子刻在她的心版上。
杏文吃驚的張嘴,「小姐,你在說笑的吧?」
「是呀。」那抹笑仍然掛在她臉上半分未減。「好啦,我自己更衣,你就替我向晉爺說一聲,一會兒就來。」
杏文點點頭,「那等會兒我再帶小姐到花園。」她掩上門離去。’一室又恢復到先前寧靜,畢顏搖著頭,臉上依然帶笑。杏文比她還小上一、兩歲,全身散發著年輕的朝氣,是個極為可愛的小女孩。若真是要離開尚書府,她會十分舍不得的。
畢顏正準備換上這套淡黃衣裙時,陡覺一陣暈眩,猛然襲來令人措手不及,她強撐著身子,雙手扶著鏡台,桌上的簪花首飾被她推落在地。
一股惡心的感覺自月復腔竄至胸口,她用手絹掩住口鼻,企圖壓下那股強烈的惡心感,一股腥膩的溫熱感彌漫在口腔里。
一攤手,白淨的手絹染上艷紅的色澤,比那套未穿上的紅衣裙還要艷麗,猙獰得萬分醒目。
她渾身顫抖,冷汗自額間冒出,一時之間手足無措。
一聲聲保證她病情好轉的話語在耳邊響起,在此刻竟有幾分嘲諷的味道。他是如此的高興,也是如此的期待……而她,卻讓他失望了。
淚懸在眼角,她將手絹藏在懷里,當作是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