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之戀 第8章(1)
作者︰唐純

三點一線有規律的生活就這樣成為楚振灝的過去,同時成為過去的還有他整潔干淨、一成不變的屋子。

他想不通,自己的變化為什麼會有這麼大。

認識麥嘉璇之後,他常常皺眉,也常常大笑,他不能理解這樣的自己,卻也並不十分地排斥這樣的改變。

他第一次請她吃哈根達斯,第一次在上課的時候跟她傳短信,第一次在晚飯後被她拉去騎雙人腳踏車,一直追著夕陽西下。

他們去逛夜市,嘉璇帶回來一對陶瓷女圭女圭,憨態可掬的樣子軟化了屋子里的冷硬。

他讓她在家里復習,她叫人來換下所有的百頁窗簾,淡黃色的紗簾攏著暖黃色的燈光。他承認,那一剎那讓他有溫暖的感動。

然後,不只是陶瓷女圭女圭;然後,不只是窗簾。她為餐桌鋪上橙色的桌巾,為雪白的沙發配上動物形狀的坐墊。人坐上去,甚至還會發出哀鳴。第一次,他著實嚇了一跳,想要發脾氣時,看到她好似陰謀得逞般笑得愉快的臉。他忽然覺得,有時候讓心跳加快也不失為一種生活的調劑。

楚振灝一步一步地退讓、改變,卻渾然不覺得嘉璇的一顰一笑,一點一滴,已經像夕陽下的影子,一天一天在他心靈的城堡中鋪展、蔓延……

「學長,有人找!」實驗室門外有人探頭進來喊。

「嗯?」楚振灝從顯微鏡上抬起臉來。

「是個女的哦。」學弟指指身後,擠眉弄眼地對口型。

最近,他心情不錯,臉上的表情也不再呆板嚴肅,連帶著,醫學系的學弟學妹們在他面前也不那麼拘謹起來。

「哦。」他站起身,仿佛是漫不經心地應,然而,微微上揚的嘴角還是泄露了些許心事。

女孩子?除了小麥,不會再有別人了。

只不知,那丫頭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居然巴巴地跑到這里來?

心里這樣揣測著,腳步卻未停,一直走到門口,才發現,小小實驗室外竟然圍了好多的人,人人一副忍耐又同情的表情。

他心中一驚,推開人群擠了進去。

「咦?吳悅……」

「晶?」字還未出口,一道哭哭啼啼的身影撲了過來,想扯住他的衣袖,手指曲了兩下,又怯怯地縮了回去,「嗚嗚……嗚……麥……麥教授……」

楚振灝扭頭,問︰「你們有沒有看見教授?」

圍觀者們一致搖頭,「沒有。」

「跟她說了教授不在,她說找你也是一樣。」

楚振灝只得再度扭轉回頭,「有事嗎?」

這樣忍耐地對著一個並不熟悉而又哭哭啼啼的女生,對于他來說,還是第一次。他沒有掉頭而去,更沒有皺眉,是因為,她是嘉璇的朋友?還是,他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改變?

變得不再那麼矜持淡漠,變得更加謙遜溫和?

「嗚……我……我不……不是……是阿……」吳悅晶吸吸鼻子,抽一口氣,卻還是沒有辦法把話語說得連貫。

雖然,上一次在KTV,她已經算是近距離地接觸過楚振灝了,可是,這樣面對面的,他的態度又是如此和藹可親,一時之間,她的心跳還是不受控制地擂起鼓來。

怎麼這樣呢?

雖然,在剛開始知道阿璇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心里也曾氣憤過、埋怨過,但,阿璇是她最好的朋友、最崇拜的人,她已經打定主意要忘掉這個人,要成全阿璇的哪。

可是——她怎麼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怎麼辦?

吳悅晶的臉一瞬燒成天邊的晚霞,嘴里更是緊張得期期艾艾地發不出聲。

「阿……璇?是小麥?她出了事?」楚振灝面容一凜,表情變得好嚴肅。

吳悅晶陡地被嚇住了,「哇」的一聲哭得更凶。不是她故意的,她也是沒有辦法嘛。

「不……不關我的……的事,我……我……」

「她現在人在哪里?」楚振灝眉心起褶,忍耐地握緊掌心。

小麥?小麥!

到底出了什麼事?她又闖了什麼禍?那丫頭,不是答應過自己不再單獨出門的嗎?怎會又惹上麻煩?

懊死!

他心里又急又氣,胸口像煎了一口油鍋,反反復復,漲悶抽痛。

「我……我沒有辦法,勸不……不了她,她……她一定要去。」

吳悅晶哭得更大聲,哭得楚振灝的眉頭揪得更緊,哭得旁觀者的目光更為同情。

沒想到學長不戀愛則已,一戀驚人哪!

「說她去了哪里?」楚振灝快要發狂。

「萬……」

「萬松路?」這一次,總算有好心人反應夠快。

「是,是那……」

萬松路?!

楚振灝的臉色當場變綠。入夜之後的萬松路,可不是用來散步的……

他不敢往下想,此刻,惟一能做的,就是直奔萬松路,找到小麥。

吉普車從天意廣場直接拐進以小商品批發聞名的萬松路。

漸漸黯淡下來的天色里,連霓虹燈也顯得昏黃。收市之後的萬松路,人潮車流明顯稀少,因為,這里不止是以小商品批發聞名全國,同時,也是東區不良幫派的集散地。

楚振灝握緊方向盤,兩眼盯著前方,一刻也不敢放松。

忽然,在一個燈光昏暗的轉角,後視鏡上飄過熟悉的身影。

他眼色一凜,車身戛然而止。

是她?她在這里?

楚振灝望住那個女孩的側影。

沒有看錯,他不會錯認,夕光里,那T恤仔褲的女孩,正駕著摩托車從高高的斜坡上飛快地沖下來。

那一剎,他感覺呼吸困難,好似四周的空氣突然變得稀薄。

摩托車飛騰,越過橫臥在斜坡下的油桶,圍觀的人群很多,歡呼聲、尖叫聲此起彼伏。摩托車頓住,女孩一甩長發,驕傲睥睨,「還有誰來跟我比?」

一群少年男女躍躍欲試。

她興致勃勃地將摩托車掉轉頭,眼楮一下子看到了停在路邊的吉普車。她一怔,開得燦爛的笑容陡地僵住,半晌,才不太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嗨!楚‘耗子’你好啊,你也是來看表演的嗎?」

楚振灝隱在吉普車的暗影里,瞪著她,她的笑容灼痛了他的眼。

不,她沒事,她很好,好得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生機盎然,言笑晏晏。沒什麼問題,她應付得了,因為,這里才是她的舞台,她的天地。

是他,他忘記了,麥嘉璇根本就是屬于這里的。一只孔雀,怎麼可能甘心收起羽翼?

暫時的棲息,只是因為,它還沒有找到再一次炫耀的對象而已。

如此而已。

那麼,他到底在擔心什麼?著什麼急?

他的沉默讓嘉璇蹙起眉頭,她朝他揮手,他的表情依然涼薄。她丟開摩托車,朝他跑過來,像第一次遇見他時那樣,趴在車窗口。

「你怎麼會來這里?」

他吸一口氣,「是吳……」

「喔!我知道了,」嘉璇顯得過度熱情,「她一定是哭得驚天動地,把我說得好像要死了似的,是不是?別擔心了,沒有問題的,她那人就是那麼夸張。我啊,飆車雖然不及你,可比他們還是綽綽有余,而且,我已經連贏七場,等再贏三場,就大獲全勝了,很快的,你等著哦,我請你吃消夜。」

「你還要比?」楚振灝不覺中拔高了聲音。

「就三場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放心好了。」她伸手進來,開玩笑地按住他的心跳,「啊喲,跳這麼慢啊?」

他對她的刻意討好視而不見,「如果我現在要你走呢?」

嘉璇愣了下,表情好生為難,「那不是要功虧一簣?」

「功虧一簣?」他抬眸,冷著一張臉,「你以為是在考大學嗎?沒有用在正途的功,簣了又如何?」

「話也不能這麼說。」嘉璇訕訕地收回手來,「你不是教我,做什麼事都要有始有終嗎?」

好個有始有終!

她倒學會了搬他的磚砸他的腳了!

楚振灝倏然凜容,深冽的眼中有著隱忍的怒氣。麥嘉璇就是有這個本事,一句話就把他的血壓逼得升高,情緒到達沸騰的邊沿。

「好!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先不來說這件事該不該終?如何終?我只問你,它從何而始?」

是怎麼開始的?如果她還是那個在他家里,有些精怪、有些頑皮、有些小聰明、更有著永遠也用之不盡的同情心的麥嘉璇,他根本不會坐在這里跟她討論是始還是終這個問題。

他們現在,應該坐在公寓里的餐桌旁,努力消耗掉一頓並不是很豐盛的晚餐。

那麼,又是什麼原因,促使她必須來到這里?

「我……」嘉璇咬住下唇,偷覷一眼楚振灝。雖然,對他耍賴是她常做的事,但,有些時候她還是會不自覺地畏懼他三分,尤其是在他真正動怒的時候,比如此刻。

「你覺得沒有必要對我解釋嗎?」他的語氣更加陰沉。

「解釋?」嘉璇一怔,被他的怒氣嚇到了,「你要我向你解釋什麼?」

他那表情,好像她做了多大的錯事似的。可是,她到底做錯了什麼?要惹他發那麼大的脾氣?

他不是因為擔心她才來的嗎?他不是來接她回家的嗎?

難道,他此刻出現在這里僅僅就是為了向她索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難道,在他的眼里,她只是必須要向他承認錯誤的罪犯嗎?

「我明白了,這就是你的原因。」她無辜又委屈的眼神讓楚振灝下意識地握緊了方向盤。他懂了,他終于了解,他和她,始終不是一路的人,她始終不曾做過任何改變。

或許,她並不覺得她的所作所為需要做什麼改變。

她還是原來的那個她。

那麼,這麼多天來,他的所做所為究竟有什麼意義?他這個所謂的補習老師,究竟讓她明白了哪些道理?

「你不覺得,到這里來玩,應該經過我的同意嗎?」他靠向椅背,斟酌字句。

「嗄?沒這個必要吧?難道我做任何事情都要向你報告?那我還有什麼自由可言?」嘉璇疑惑地反駁。

他為什麼看起來那麼生氣那麼難過?

難道,就因為她出門之前沒有得到他的允許?那麼,他又當她是什麼呢?被貼上標簽的所有物,還是——他的影子?

「我很意外,你竟然會覺得我禁錮了你的自由。」

原來是這樣的。楚振灝的語氣沉重得近乎苦澀。

原來她以為他給予她的耐心和關心都只是一種禁錮。她以為飆車只是一種自由的證明。原來,他們之間的想法有這樣大的差異。

「如果你是這樣想的,你可以去繼續完成你偉大的車賽。」他多少帶點賭氣地說。

「為什麼你要這樣說?」嘉璇蹙眉,感覺到心里忽然有一種被刺傷的痛。

她做了什麼了?她到底做了什麼讓他如此生氣?

她從一開始看見他,就一直在討好他,對著他笑。而他呢?一來就板著一張死人臉,好像她欠了他多大的債似的。

「你說,你究竟在不滿意一些什麼?」有什麼話不能直說?如果他是看不慣她……

看不慣?

她心中一涼。

對,他是看不慣她,一直都是看不慣的,他根本就瞧她不起。

收留她,指導她,這些,都只是礙于老頭子的面子。

而她,居然還不知好歹。弄得吳悅晶那個愛哭鬼跑到學校里去找他!他一定覺得很丟臉吧?

是了,一定就是這樣。

他憋了一肚子的火,來找她發泄。

嘉璇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心里像窩了一團火,又像揣了一塊冰,明明是想要發泄的,卻又虛弱得直想哭。

「喂,你還玩不玩?不玩比賽就取消了哦。」等在那邊的男孩不耐煩地喊過來。

嘉璇沒有回頭。

旁邊有個聲音急急替她答︰「玩!怎麼不玩?」黑色的身影撥開人群,擠過來,推推她的肩,「阿璇,發什麼呆?開賽了。」她也不理,只覷著楚振灝。

後者用一種很冷淡的表情看著她。

她心中有種莫名其妙不舒服的感覺不斷擴大又擴大。

「阿璇!」曾超加重了語氣。

她甩甩頭發,豁出去,「就三場,看我給你表演。」摩托車發動,揚起滿地塵煙。

楚振灝的心因憤怒而疼痛。

她去了,她終究還是去了。

他一直以為,他努力夠多,從開始的迫不得已,到後來的安然接受,他把她當成自己的責任。眼看著她一步一步,按著他為她制定的方向,走得輕松自若、怡然自得,他也曾欣喜,也曾得意。

他以為自己也如星河一般,可以充當拯救迷途羔羊的天使。

他以為自己可以。

然而,事實是,他做不了,他沒有做到。嘉璇並未如當年的他一樣,回頭是岸。

那麼,是他錯了嗎?

他苦苦追尋的,沿著沈星河的腳印追求的方向是錯的嗎?

還是,方向沒有錯,走的人卻錯了?

楚振灝渾身冰冷,僵在那里無法動彈,而內心的火,卻燒得胸腔一陣陣窒息。

「那人是誰?」人群里有人拍著曾超的肩膀,用充滿不屑與挑釁的口吻問。

「你管得著嗎?」曾超火大地翻個白眼。

那人「嘿嘿」笑了兩聲,「你們大姐頭真有本事,這邊在為邵志衡賣命,那邊還有‘衰’哥在為她站崗。」

話音未落,「 」的一聲,那人的鼻頭結結實實挨了一拳。來不及呼痛,一張快得不可能近在眼前的俊顏讓他嚇出一身冷汗。

「你——」

「等一等。」楚振灝懶得看他一眼,扔下目瞪口呆的男男女女,沖過去,抓住嘉璇,「如果你非玩不可,那這幾把我替你玩!」

「找到幫手了?」對面的少年輕蔑地笑。

「你?」嘉璇愣了下。

看著她大吃一驚的表情,原來,她還是不懂,什麼都不明白。她其實,也不了解他。楚振灝忽然感到一陣疲累,「算了,反正我也煩不了你多久,今天就當是我踫巧遇上了,別說,教授曾經將你托付于我,就算沒有,你我相識一場,我也不能眼睜睜看你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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