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話上車再說。」他拉她,「走——」
「上什麼車?」她撥開他的手,動了氣,「你為什麼一定要用這種態度做人,到哪里都戴著一副面具?」
總是把自己藏起來,像一只鴕鳥,看不到別人的關心,更拒絕他人親近。
「你身上都淋濕了。」
楚振灝月兌了外套頂在她的頭上。
大雨嘩嘩,天空電閃雷鳴。
他不再說話,也不堅持去拉她。
兩個人,立在雨地里,彼此對著彼此,某種詭異的氣氛在暗暗騷動。
怎麼搞的?她剛剛不是還氣得要死?
可現在,一件帶著重量的外套濕漉漉地擋住了她半邊視線,居然也同時擋住了她心頭微微冒起的不快。
她其實,是那麼希望看到他開心的啊。
嘉璇怔怔地,傻望著他。
「嘀——」刺耳的喇叭聲橫切過來,司機不耐煩地伸出腦袋,「你們到底走不走?」
「走。」楚振灝吸一口氣,牽起她的手。
這一次,她沒有掙扎,而是很小心很小心地道︰「我們還沒有唱生日歌,你還沒有切蛋糕。」
生日?蛋糕?
楚振灝一震,訝然回望著她。
是他的生日?
他忘記了,他根本不記得自己也有生日。
每一年,他只記得一天,要給一個女孩帶去歡樂,那一天,是她的生日。
楚振灝站在那里沒有動。
他心情激動,心緒復雜,除了十年前的沈星河,再沒有人這麼溫柔地對他說過話,而他,最拒絕不了的就是溫柔。
她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好?為什麼偏偏要感動他?
驟雨初歇,積水滿地。
紅色計程車靠邊停,漂亮的白色高跟鞋踏出來,又迅速縮了回去。
「怎麼了?」楚振灝從另一邊下車,甩上車門。
來不及排掉的雨水積在馬路中間,濕了他的褲管。
「沒什麼啦,走吧。」嘉璇月兌掉高跟鞋,拎在手指之間。
他望一眼她赤果的腳,她滿不在乎地笑。
他轉身朝著對面大廈走,她跟在後面,好幾次偷瞧他的臉色。
他下頜繃緊,表情制式,眼色卻很復雜。
她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麼,卻被他糅合了矛盾不安與掙扎的一雙眼所吸引。
是不是背負了一個人的秘密,他的喜怒哀樂也會一並成為你的包袱?
是不是?
是因為這樣,她才會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讓她越來越迷惑,越來越緊張?
她忽然有些了解了,為什麼母親會在父親面前誠惶誠恐地偽裝成一個淑女。是因為愛一個人,才想牽引他的目光,才想把自己塑造成他最喜歡的模樣。
那麼,沈星河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為什麼她會忘了十年前的約定,而在十年後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這些,她應該告訴他嗎?告訴楚振灝,在他生日的這一天。而他,是會更加開心,還是更加絕望?
一向爽快不拘的麥嘉璇,變得患得患失,變得從未有過的猶豫忐忑起來。
楚振灝突然停住腳步,回頭望她。
她一怔,發燙的臉不知不覺染紅了夜色。
他看她傻傻望著自己,手上還拎著他送給她的白皮鞋,心中一軟,仿佛被一團暖流擊中。
他嘆一口氣,轉過身去,蹲下,「上來。」
「嗄?」瞪著後那片寬闊的脊背,傻掉的嘉璇更傻了。
慢慢地喜歡上一個人,再聰明的人也會變成傻瓜。
他回頭,眸中覷著笑意,「喂,上來啊。」
「喔。」嘉璇攀上去。
他站起身,她環住他的頸子,心融得一塌糊涂。
不說了,什麼都不想告訴她,對于他來說,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她再也不想去揣測。她的私心,不願說,只想這樣默默地陪著他,打也好,鬧也罷,被他埋怨,挨他罵,她都——甘之如飴。
漸漸地,心思明了;漸漸地,不再那麼討厭父親。也許,他也只是一只,如同楚振灝般的,被溫柔陷阱網住的獸。
或許,有一天,他也會如同父親一般清醒過來,但,那又怎樣?她已先沈星河一步,擁有過她和他,最燦爛的年華。
「阿嚏!」一聲。
嘉璇擦著頭發,嘀咕︰「不知道是誰在想我?」
「阿嚏。」又一聲。
「完了,一定是曾超和悅晶在罵我啦。」再用力地搓干淨頭發。
「阿嚏!」三聲。
第三個噴嚏代表什麼?
「你感冒了。」
「嗄?」嘉璇抬起頭來,沒料到楚振灝就在眼前,毫無防備的,心跳一下子失序。
「我洗完了,該你了。」她頭一低,急急從他身邊擦過。
他蹙眉,想要說什麼,卻又忍住了。今晚的麥嘉璇有些反常,大概,她仍然在生他的氣吧。他想。
必上洗手間的門,洗發水混合著沐浴露的香氣,幽幽地飄蕩在鼻內,白色瓷磚沾著一根烏黑的發絲,長長的。他用手指拈起來,發絲柔軟地蜷成曲狀,他想象著剛才她用毛巾搓揉頭發的樣子,一陣心緊,身體熱了。
「叩。」敲門聲禮貌而遲疑。
他趕緊打開蓮蓬,水聲嘩嘩,連他自己的聲音听起來都那麼不真切,「什麼事?」
「好像沒有煤氣了。」
他一怔,嘆氣,「等一會兒我們出去吃。」
她听著,沒有說話。
他听到她遠去的腳步聲。低頭,看到原本拈在手心的發絲順著流水打著旋兒沖進下水道。
楚振灝困惑了,有那麼一瞬,他感到後悔了。她替他過生日,他不該堅持要離開,不該不領情,不該傷她的心。
他替她感到心疼,他開始厭惡自己。
他瞪著瞪著,覺得自己的心,也起了旋,在不停地打轉……再打轉……
原來所謂的出去吃,就是到陽台外面吃。
楚振灝洗完澡後,嘉璇叫來的披薩也送到了。熱騰騰、香噴噴,映著頭頂的月光,腳下的霓虹。再加一張小方桌,兩把藤椅,他居然不知道,在自己生活了好幾年的單身宿舍里,還能感受到家的味道。
「我知道你不喜歡出去吃,所以就自作主張……」
糟!楚振灝的樣子看起來那麼激動,她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麼?嘉璇咬住下唇,她總是這麼沖動,卻忘了自己其實並不太了解他的喜好。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很難相處?」楚振灝抓抓頭發,揀張藤椅坐下來,大口大口豪邁地吃著披薩。
「呃?」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特別造作討人厭?」他抬頭看她。被手指抓亂的頭發散下來,遮住扁潔的額頭,看起來有些孩子氣。
「不、不是……」
「那你是怕我??」
「我沒、不是那樣子……」她開始結巴。一顆心糾結,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些什麼?
版訴他吧。
苞他說吧。
她用力深吸幾口氣,結果開口的時候還是說︰「披薩好吃嗎?」
「好吃。」他孩子氣地笑。
她又覺得自己做得是對的。喜歡一個人並沒有錯,喜歡他,就是盼他高興,怕他傷心,討好他的同時,又好像討好了自己。他的喜怒哀樂,她太關心後,漸漸變成自己的喜怒哀樂。這份感動,這些領悟,點點滴滴,都是遇見楚振灝之後開始的。「謝謝你。」他誠心誠意地說。
他目光坦蕩,害她又覺得自己像一個罪犯。深心里折磨,愈纏愈緊,她想要解月兌,沖口而出︰「我喜歡你,你跟我交往吧。」
一氣說完,看他嘴角的笑並沒有減少,她松一口氣,罪惡情緒一去,得意喜悅彌漫眼底。
「你跟十年前的我一樣。」他嘴邊笑意加深。
「那代表什麼?」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勇氣可嘉!」他的眼楮黯淡下去,眼神恍惚,仿佛是在追憶些什麼,「十年前,我也跟一個女人說過同樣的話。」
「沈星河嘛,我知道。」嘉璇嘟囔。
他笑笑,揉她的發,「那時候的我,比你還要憤世嫉俗。」
「嗄?」她瞠大眼楮,被他的話語所吸引。
他抬起頭,看著大雨洗過的夜空,「我爸媽在我十二歲那年離婚,爸娶了新的女人,媽要出國,把我丟在鹽城外婆家。在那里,我是一個讓所有大人頭疼的孩子,我以為自己根本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所以,我恨身邊的每一個人。看到別人笑,我會讓他哭,看到別人哭,我會讓他哭得更凶。這樣待了一年,暑假的時候,外婆家隔壁的一戶人家來了個度假的親戚,听說,是個大學生。人人都夸她,贊她,我卻偏不以為然。那天,是她的生日,我混在人群里,故意失手弄壞了她所有的生日禮物。外婆頭一次,伸手打了我。她一邊打一邊哭,我卻一滴眼淚也沒掉,我仇恨,恨所有為她祝福的人。為什麼,她可以擁有那麼多那麼多,而我,卻連最起碼的父母親人都沒有?這難道,是我的錯?」
嘉璇心中一緊,為他的遭遇紅了眼眶。原來,家庭殘破的孩子,並不只有她自己一個,「那個大學生,就是沈星河?」
「沒錯,她是星河。」他的眼楮亮過黑夜,「我原本以為,她也會如其他人一樣地討厭我,誰知,那晚,她居然帶了故事書來看我。她是第一個在我挨打之後幫我上藥的人,她是第一個在我睡覺的時候為我讀故事書的人,她也是第一個對我說,振灝長大了要做個男子漢的人。」
「就因為這樣,所以你等她十年?」
「是。」她的眼神多不可思議,仿佛看他有多傻的樣子。
「呵——」嘉璇笑,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十年前,她多大?你多大?那根本就只是戀母情結嘛。」
「不是。」她譏諷的語氣令他生氣,「星河是這一輩子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
嘉璇怔一怔,臉色有些難看,「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麼不去找她?」
他搖頭,「我找過,可是,找不到。」外婆去世了,鄰居搬走了,那一年的暑假成為他記憶里最甜蜜的回憶。
嘉璇靠向藤椅背,這人固執得可笑,卻又遲鈍得可憐,「你難道沒有想過,她或許已經忘了你嗎?」
他瞪著她,神情倏轉陰沉。
嘉璇挑眉,「你也想過的,是不是?你心里其實也是這麼想的,只是你自己不肯承認而已。」
要記得十年前一個小毛頭的承諾,真的很難很難。
楚振灝繃緊臉不語。
他在內心里思量自己的感情。
「其實,人在落難的時候,都希望出現一個拯救自己的天使,而沈星河,不過是恰巧出現在你落難的時候罷了。」
就好像楚振灝,何嘗不是她灰茫天空里的一道彩虹?
她深有感觸的語氣逗笑楚振灝,「看樣子,你倒是個戀愛專家。」
「呃。」嘉璇愣了一下,尷尬得臉紅耳熱,「我……」要告訴他自己從來沒有戀愛過嗎?打死她也不會承認。
罷好一聲「阿嚏」,如天使一般降臨,解救她月兌離苦難的深海。
楚振灝蹙眉,「感冒了還頂著濕發吹風,很容易頭痛的。」他說著,起身去拿吹風機。
嘉璇吁一口氣,感覺到肚餓,抓起披薩大口大口咀嚼。
他踅返,看她滿手油膩,嘆一口氣,站在藤椅後面,抓起她一撮頭發,幫她吹干。
吹風機嗡嗡響,她的心怦怦跳,如果,永遠沒有沈星河這個人,他們是不是可以就這樣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