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聞鈴驀然怔住。
這話題來得太突然,竟叫她不知如何回應才好。
王妃頓了一下,見她沉默,臉上笑意更深,「我與王爺仔細商量過,幾個孩子之中,老大是自小定親,老二又遠在南海邊陲,怕是趕不及,老五老六一個懦弱一個古怪,老七就不用說了,唯有一個老四,雖然……」低著頭的少女依然看不清臉上的表情,王妃只得繼續說下去,「雖然你可能听過坊間一些關于駿兒的傳言,不過傳言不可盡信,少年人意氣用事,偶爾會鬧點事端出來,也是我這個做娘的疏于管教,不過,那孩子本性不壞,日後你們成了親,有你在旁幫襯,他一定會收心的。」
傳言?
——傳言說,謝家四少爺是京城出了名的浪蕩子,他一不習文,二不善武,成日里無所事事,不是出入茶坊酒肆,便是置身于煙花柳巷,與一干酒鬼賭徒稱兄道弟,花錢如流水,在外有花名叫做「散財公子」。
——傳言還說,謝四少有兩位紅顏知己,為軟香閣兩大頭牌舞娘,一清一媚,一辣一柔,羨煞、妒煞一干風流浪客。
——傳言更說,四少爺曾大肆揚言,娶妻絕不娶良家女子。
這些,都是不可盡信的傳言嗎?
那麼,什麼是可信?什麼才是不可信的?
司徒聞鈴低低垂著頭,看著碗內堆疊成山的精致菜肴,忽然之間胃口全失。
心里那樣煩躁。
怎麼這樣呢?不是說,謝家四少爺不會娶良家女子麼?難道她不是良家女子?他為什麼不拒絕?
她是遺命難違,而他,又是為了什麼改變初衷?
她用力咬住嘴唇,開始對那個原本毫無交集的謝慕駿,產生一絲絲怨懟的情緒。
他,為什麼就不能像茴香嘴里說的那樣,與她同心一意地抗拒這樁婚姻呢?
軟香閣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妓寮。
其中,最富盛名的當屬十二舞姬,又稱十二金釵。紅荔、綠柳、橙香、紫燕、白櫻、青眉……其中又以紅荔、綠柳二人姿容最美。
她們一個風情萬種、嬌艷嫵媚,一個清麗月兌俗、才情橫溢。不知道迷煞多少風流哥兒和達官貴人,就盼能一親芳澤,成為二位花魁的入幕之賓。
然而,綠柳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紅荔則夜資以百兩為計,又有三不接之說。身高不足五尺者不接,超過八尺亦不接;四肢不全者不接,禿頭瘌痢亦不接;大字不識者不接,識字者抽簽對詩,對不上者亦不接。
夜資不斐,又有此三不接之規矩,是以真正能享受到這位花魁招待的人,寥寥無幾。而在這寥寥無幾的幾位幸運兒之中,又數素有「散財公子」之稱的謝四公子謝慕駿最為令人羨慕和嫉妒。
謝慕駿,年方少艾,倜儻風流,他不只是紅荔姑娘的座上賓,更得綠柳姑娘青眼眷顧,引為知己。
此際,軟香閣三樓最溫柔舒適,最富貴豪華的包廂內,笙歌艷舞,軟玉溫香,靡靡之音不絕于耳,更有那婉轉柔膩,酥媚入骨的嬌吟淺笑之聲,听得人心癢耳軟,眼眶泛紅,直恨不得身插雙翅,撲入那香圍翠繞的雅軒之內。
唉!就算是做個尋芳浪客,也要做到謝四公子那分上,才算不枉此生哪!
樓下眾人是又羨又妒。樓上雅軒內,一位錦衣華服的青年公子眯縫著半醉的眼,修長手指轉動著空空如也的琉璃杯,神情顯得索然無味。
「駿少爺,再喝一杯。」一雙縴縴玉手奉上香茗,朱唇微啟,眼波流轉,艷冠群芳的絕色姿容含嗔帶笑,一身風情煞是迷人,不愧是京城數一數二的花魁。
謝慕駿懶懶地就著紅荔的手啜了一口美酒,星眸半閉,似是漫不經心。
紅荔俏眸一轉,嬌聲揚笑,「也對,美酒佳肴遍地都是,駿少爺難得來一趟,紅荔若不以舞姿相迎,確實失禮之至。」說罷,描以青黛的秀眉微微一挑,綠柳會意,縴指滑過琴弦,丁丁冬冬宛如山中清泉的琴音逶迤而落,座中眾人屏住呼吸,眼見得紅荔縴手輕劃,素腰款擺,傾城之舞凌空欲渡……
突然,一聲嘆息,如一陣清風吹落荷衣,生生止住了清音旋舞。
紅荔愕然止步,轉頭回望座中男子。只見他一手托住下頜,眼簾半垂,目光不知定在哪個角落,露出十分無趣的表情。這聲嘆息,再加上這個表情,對于將要起舞的紅荔來說,無疑是一種恥辱和打擊,尤其是,那個人還是她心心念念意欲討好的意中人,一種無以為繼的羞怒和難堪深深地攫住了她。
「唉,還是很無聊啊……」似乎對場中的氣氛一無所覺,謝慕駿更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在紅荔的臉色變得更為難看的前一剎,與謝慕駿同座對飲的那名男子將腰間佩劍的劍柄在紅木桌上重重敲了一記。
「啪。」窒悶的一聲。
謝慕駿終于有了一絲絲反應,他用一雙細長如桃花的眼,瞪了不識趣的好友一眼,「你干嗎?」
「我問你干嗎才對。」南宮毅此刻的心情也是極為不爽。
自己明明是一大早被謝慕駿拉來喝花酒的,說起來,他還是陪客,他是舍命陪君子,不顧惜自個兒清清白白的大好名聲,陪著這個一身爛名的臭家伙出來喝酒散心,他不僅不感激,居然還給他擺臉色,弄得他酒也喝不成,仙音美樂听不成,美妙舞姿欣賞不成,這會兒,還得提防著花魁娘子翻臉將他們踢出軟香閣。
若真被踢出去了,他南宮毅日後的臉面往哪擱?
「我還能干嗎?」謝慕駿可一點也沒有自我危機意識,一邊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一邊指著琴音傳來的方向,非常不以為然地說︰「你不覺得老听這些都听膩了嗎?」
南宮毅眼角抽搐,很好,他老兄不吠則已,一開口又得罪一個。
「老听這些的是你好不好?」他還是頭一次听大名鼎鼎的綠柳姑娘彈琴呢。
這種話也只有他謝四少說得出來,若是被樓下那一班餓中色鬼听見了,不狠狠扒下他一層皮才怪!
「唔!對哦。你好像還是第一次來這里。」謝慕駿瞄了滿月復懊喪的好友一眼,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來似的,振眉一笑,「綠柳兒!」他對著彈琴的姑娘打一個響指。
南宮毅有些頭皮發麻,看著謝慕駿那樣帶著某種惡趣味的嘲弄的表情,通常,他露出這種笑容的時候,表示某個人會遭殃,而此刻,很明顯,那個不幸被謝四少相中的人是自己。
彈琴的姑娘放下手中琴弦,抿唇一笑,似乎對他剛才的菲薄之語一點也不在意,婀娜身姿裊裊婷婷地款步移來,「駿少爺又想到什麼新鮮有趣的事兒了?」
南宮毅一怔,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沒想到風塵女子也有如此風度灑月兌之人。
相比起容色兀自陰晴不定的紅荔,這綠柳姑娘的確顯得落落大方許多,神情間便不由得對她格外關注起來。
「喏,這位是南宮公子,御前第一侍衛,皇上身邊的紅人兒,他武功高,可面子薄,今兒個是第一次來你們軟香閣,你有什麼本事,盡數拿出來招呼他吧,哈哈哈哈……」明明是溫文爾雅的書生模樣,可一雙桃花眼骨碌一轉,怎麼瞧怎麼。
難怪他能夠信誓旦旦地在眾人面前宣稱,要娶也不娶良家女子。
南宮毅哭笑不得,「你真有心思在這里說笑,倒不如回家好好籌備籌備自己的婚禮,別盡讓家里人替你操心。」
話音還未落,謝慕駿已是笑容一斂,剛剛冒出來頭來的好心情被攔腰斬斷,容色有些陰晴不定,「關你什麼事?」
「為人之友,理當盡勸諫之責。」
又來了!謝慕駿望天,翻記白眼,真不明白,這麼固執迂腐的人怎麼還可以做皇上身邊的紅人?他又怎麼會跟這樣的人做朋友?
「你要成親?」突然一聲訝呼,打斷二人的話語。
這邊三人齊齊將目光轉過去。
到底是久處風塵的女子,紅荔在一驚之後,馬上覺察到自己的失態,當下柔柔漾笑,抑下胸口被堵得發慌的感覺,盈盈道賀︰「四公子要成親,那可是天大的喜事,紅荔先在這兒說聲恭喜了。」
一聲恭喜說得倍感艱難。
她原以為,他跟別人是不一樣的。別人來青樓,是為了尋歡作樂,從青樓女子身上得到快樂的同時卻又分外瞧不起她們。
而他不一樣,他不會虛情假意,不會矯揉造作。
他跟她們談琴唱歌、喝酒聊天,從來都當她們是平等的。甚至,他還能在人前言之鑿鑿,宣稱︰娶妻不娶良家女子!
這不是已經擺明了他的心意了嗎?試問青樓女子之中,還有誰能賽過她薛紅荔?
她原以為,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恭喜呵,對了對了,到了那一天,你們可別忘記了,去跟王妃道聲喜。」謝慕駿舉杯齊眉,掀唇一笑,而後一飲而盡。
「道喜?我們?」
「嗯?怎麼?不願去?不願去看一看偉大的靖王妃一手策劃的婚禮會有多麼盛大,會多麼幸福?你們不想去看一看?」他斜著眼楮,似笑非笑的表情,著實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然而,有一點,南宮毅卻可以肯定,「你喝醉了。」他蹙眉,橫身拿掉謝慕駿手里的酒杯。
讓紅荔和綠柳去登門道喜?
他不是要氣死王爺王妃吧?
「我沒有喝醉啊。」謝慕駿伸出一指,搖一搖,「我跟你不同,我是頭一次做孝子,為了完成母親大人偉大的夢想,呵呵,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難道不想看一看?看看英明偉大的王妃親手促成的婚姻,將來,會……會……」
「會怎樣?」紅荔心頭一緊。
"「會……」他斜眼睞她,唇邊笑容絲毫未減,「你說呢?」"
要她說?
捏緊的手心微微見汗,若是要她說,她會詛咒他的婚姻,她不要他幸福美滿,那都是虛假的謊言,若要她說……要她說……
紅荔一咬牙,「我說,這樁婚姻並非你真心想要。」
豁出去了,她自信,以她對他的了解,他絕對不會滿意這樁被父母安排的婚姻,她這一語,雖然驚人,但可說中他的心事,那麼,他仍會當她是不可取代的紅顏知己吧?
那麼,日後,她仍是有希望被納進府內的吧?像她這樣的青樓女子,不要希翼明媒正娶,只要能被納進府里當妾,就該心滿意足。
「哦?」深邃的目光一燦,薄唇笑意盎然,「回答正確,讓我想一想,該怎麼獎勵你呢?」謝慕駿用手肘撐住頭,果真認真思索起來。
玩出火來了!
南宮毅皺眉,「好了好了別玩了,我送你回家。」說著,他一手拖起謝慕駿朝門外走。
「啊!我想起來了!」謝慕駿雙眸一亮,邊走邊回頭,「我獎給你,我的洞房花燭夜。」然後,是一連串的笑聲洶涌而來,那醇厚好听的嗓音,帶著濃濃的醉意,在軟香閣的雕花木門被南宮毅用力甩上的同時,漸去漸遠,漸悄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