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進布置呈現藝術風的復合式音樂餐廳,年輕老板便拿著menu靠了過來,熱情地招呼著。
「嘿,今天怎麼換了人?你家那個黏死人不償命的阿娜答呢?」
「哇──你慘了,這樣說他,我回去一定打小報告。」夏茉莉狀似威嚇。
「唉唷——那我還真怕!」老板眯起眼,齒關不停顫動,裝模作樣。
她哈哈笑了兩聲。
「真假。」
老板聳聳肩,斂起調笑姿態,一雙有神的大眼打量著她身旁的斯文男子。
「說認真的,今天怎麼會這個時間來?」這餐廳晚上固定有歌手和樂團的演出,郭書齊是表演者之一,因為這層關系,夏茉莉和餐廳老板、員工自是熟識。
「中午用餐時間人多,還要趕著回去上課,這個時間來比較方便。」她抬眼搜尋一圈,只有兩三桌客人在輕聲交談。她猜得沒錯,非要這種下午茶時間才有如此寧靜的空間,若再晚些時候,節目表演又會帶來另一波人潮。
「書齊還有主修課要上,所以沒和我一起。這是我同學,小提琴拉得很棒喔!」她看著身側的江青凡。
「好,就沖著是你同學,又拉得一手好琴,今天咖啡讓你們免費續杯。」
「真的假的?不會從書齊的鐘點費扣吧?」貶著美眸,笑容俏皮。
「啊!你不說我還真沒想到,可以考慮考慮喔。」老板縱聲大笑後,手勢夸張地拍額,然後將menu遞給她,轉身往吧台走去。
「今天照舊嗎?」
「嗯,焦糖拿鐵,還有水果松餅。」她應了聲,走到她慣坐的那桌,微詢著身後江青凡的意見。
「坐這好嗎?我每次來都習慣坐這里。還是你想坐別的地方?那邊有搖椅,要不要過去試試?」
「就這吧。」他拉開椅子就坐,笑得很柔和。
「這是menu。真糟糕,本來說好要請你吃飯的,結果這個時間只能請你喝下午茶。」她不大好意思地吐吐舌,把menu遞給他。
「不過啊,廚師的手藝很棒喔,松餅、蛋糕都很好吃,你要是不喜歡甜的,可以點鮪魚松餅、或是烤三明治,也都很可口。」她站在他身側,雙手負于後,微彎著身軀向他介紹。
他抬眼看她,淡雅笑了笑。
「你這樣子好像服務生。你和這里很熟吧?」她點點頭。
「因為書齊在這里工作,我常來,你別看老板吊兒郎當的,他其實是薩克斯風高手喔,鋼琴也彈得一級棒。老板很愛音樂,餐廳才有‘巴洛克’這樣的名字,這里的員工也都對音樂有著熱忱,而我和他們有同樣的喜好,自然就熟悉了。」她移動腳步欲走到他對面的位子,不意被前頭那片牆上的一幅拼圖吸引。
「咦?」她提步湊上前去,探究的美目在那拼圖上溜轉著。
「新新,這里又缺一塊了,是不是掉了?」在這之前,拼圖左下角已缺了一塊。
老板自吧台里探頭出來,嘖了兩聲。
「什麼新新啊?難听死了。我說你真是吃多了書齊那小子的口水是吧?我叫大新,大新大新大新──」語氣一轉,他言歸正題︰「那是前天被一個客人的小孩拿走的,找時間我得再去買幅畫回來換掉。」
指月復來回撫過那遺失的兩小角,夏茉莉惋惜嘆道︰「要換掉啊……真可惜,好好的一幅畫呢。」
「缺了角,總是不完美。」站在她身後已久的江青凡徐徐開口。他發現她目前的生活似乎很不錯,朋友算是不少,同學間的相處也甚是融洽,沒有摩擦不合。是不是因為現在的美好,讓她不願憶起曾經有他的那一段歲月?
「是不完美,可我每次來這里時,特別愛看這拼圖。」她沒回首看他,只是來回撫著拼圖缺角,眉心似布著淡淡迷惘。
「其實我有種大腦被外星人人侵的感覺。在九份的那次意外,我遺失了某部分的記憶,比方說我從醫院醒來時,對于自己為何會在九份,又為何會滾落階梯的記憶都沒有呢,可我應該不會無端端滾下。所以有時候,我會有那些不見的記憶大概是被外星人消除了……像這樣子的想法喔。」
他跨步上前,站在她身側,睇著她有些迷離的側顏,未置一詞。
「雖然只是部分的記憶,但有些事情要我爸媽或是書齊告訴我,我才知道,那樣的感覺很奇怪,明明是自己記憶里的東西卻不見了,還要別人來告訴我。」她笑了聲,又道︰「我爸媽和書齊都說我恢復得差不多了,可是我就是覺得,還有什麼東西是被我遺忘的,因為有些記憶斷斷續續的,沒辦法完全拼湊出來。我偶爾甚至覺得,我的人生就像這幅遺失了幾小角的拼圖,無法完整了。」她側過臉容,甜美笑容中揉合著淡淡的無奈。
「如果可以,其實我也很想把那些遺忘的全找回來。」她微偏著頭,思慮著,對于恢復記憶似乎有著期待。
「你想找回遺失的記憶?」他壓抑著激動,克制著語氣。
「當然,那也是一部分的我,如果能想起那些,是再好不過的。」
「那麼,倘若……倘若那些記憶並不美好,你還願意回想起來嗎?」
她垂眼想了想——神態十分專注。
「要,即使那遺失的部分可能不怎麼美好,但我也不想要忘掉任何一個人……你說過的啊!你說有些人大概注定要被遺忘,彼此間的故事就此暫停,你還說那種感覺是落寞的,就連空氣都讓人感覺孤寂……這段話我記得很清楚。雖然不確定,但是,你是不是因為被遺忘了,才有這樣深刻的感受?你說這話時流露的哀傷,會讓我覺得那個忘記你的人真糟糕,我不想成為那樣糟糕的人。」她語氣微顯激動,一雙小手在胸前緊握成拳。
江青凡溫柔地看著她。原來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努力想著,如何讓她回到他身邊,她也是很努力想著怎麼找回遺失的那段記憶。
「你不糟糕,你是個可愛的女孩。」他說。
夏茉莉微怔,粉腮驀然漫開緋色,被他那樣專注溫柔的眸光看著,她心跳驟然加速,競連呼吸也漸急。
「呃……那個……」她笑得尷尬,搔搔額際,支吾半天後抒了口氣,才勉強壓下那分異樣情緒。
「莫名其妙對你說這麼多,你一定覺得奇怪吧?本來是要請你吃飯的,卻先讓你听我說這些。」
「沒關系,我喜歡听你說話。」他勾唇淺笑。
那樣柔煦的聲嗓和眼神,又讓她心一怦跳,面頰霞色越漸深濃……這是什麼感覺呢?為什麼自己會對他的眼神有這樣的反應?
「嘿,我說郭太太,你讓你同學陪你罰站啊?不讓他先點餐嗎?」老板不知道什麼時候靠了過來,站在兩人身後問。
冰太大?江青凡聞言,身軀陡地一僵——震愕不已。
「啊!」夏茉莉回過身子,瞠惱著。
「郭太太?這樣喊很難為情的。」烏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卻不意看見江青凡木然的面龐。
他方才分明還笑著,怎麼這一刻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那溫潤的眼底在此時此分,恍若埋進了無能為力的傷楚。她怔怔看著他,舌根競是無來由地滲出澀味。
「難為情什麼?反正遲早要嫁給書齊嘛!」老板攤攤手,拉回了她的心緒。
「可是、可是……唉呀,又還沒真的嫁。」她不好意思地跺了下腳。
「上回听書齊說,你爸有對他提到要讓你們兩個先訂婚的事。」
「唔。」她咬咬唇,紅著臉承認。
「我爸是有這樣提過。」
「那不就是了?訂婚後就是郭太太了啦,你是在不好意思什麼?」
「郭太太听起來感覺很奇怪嘛……」她咬住下唇,看著老板。
「我渴了耶,你還站在這里聊天?」
「耶?我是好心來問問你同學要什麼餐的!」老板揚聲怪叫。
「我和茉莉一樣,謝謝。」一旁的江青凡出了聲。
老板的怪臉逗笑她。她雙手搭在老板的寬肩上,轉了圈,推著老板的背心往前走。
「那就是兩杯焦糖拿鐵,兩份水果松餅。快點喔,我真的很渴!」
「哎哎哎,這什麼社會?員工對我這個老板沒大沒小我認了,連員工的女朋友也要對我頤指氣使……」老板語氣哀淒,搖著頭往吧台方向邁去。
看著老板的背影,夏茉莉哈哈笑了兩聲。
「你……決定要和書齊結婚?」站她身側的江青凡,突然開口。
「咦?」她側顏,靦腆笑了笑。
「嗯,不過沒這麼快。」
「確定要嫁給他?」
「啊?」她瞠圓眼,納悶著他為何有此一問,半晌,才思慮起這樣的問題,然後認真答道︰「我們交往很久了,我爸媽喜歡他,他也願意娶我。」
他沉沉看住她。
「那麼你呢?你願意嫁他?」
「嗯。」她赧顏,點點頭。
凝視她帶著羞意的臉蛋,江青凡那雙墨邃的眼楮刷過痛楚。為什麼一段單純的情愛要這樣多磨?彎來繞去,錯綜復雜,不乖乖尋著平坦的直徑走?一路順暢到底不好嗎?別再節外生枝不行嗎?還是他曾讓她受盡委曲,所以現在輪到他來承受這份苦了?原來認真愛一個人,和能否廝守終身得到幸福,是不能劃上等號的?
他已淡出她的記憶,現在竟是連這淺薄的情誼都要消逝?
她若嫁了書齊,他在她心里還能是什麼?
他的沉默和憂傷的凝視讓她迷惑。她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為何她老是在他眼底看見沉痛,
一個深沉的呼息後,他啞著聲嗓,低問著︰「你不再考慮嗎?」
考慮?那字眼讓她莫名驚慌,直直望入他傷楚的眼眸,她心一抽痛,競無法肯定自己的心意了。
娟秀的臉蛋,被長發包圍住,圈得臉兒小小的,一襲合身及膝白洋裝,將她氣質襯得更淡雅。夏茉莉彎身傾臉,湊近前方開著小白花的盆栽,美眸帶著研究的神情——專注端詳著白花。
葉色濃綠,著色好,香氣濃,花薔多……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芽,又香又白人人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