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怎麼向他表達自己的歉意呢?
這是這幾天來,一直困擾著杜蘅的問題。
「唉……該怎麼做呢?」
停下擦拭的動作,杜蘅煩惱地雙手撐頰,靠在光可鑒人的櫃始旁。
「鮪魚,你認為呢?」
「縴指輕彈懶懶賴在櫃台上,時而模模花貓鮪魚毛絨絨的頭,杜蘅愁眉不展的模樣,只換來花貓毫無同情心地悻悻一叫。
「喵……」
好似抗議般,三色花貓鮪魚對自己的名字頗有意見。
「你問這不會說話的家伙,還不如問我來得快!」伴隨著話聲方落,男人的身影突然自櫃台後冒了出來,自認為頗具戲劇性效果的出場方式,嚇了杜蘅好大一跳。
「呃。老、老板!」
羞紅了雙頰,怎麼也沒料到有人會躲在櫃台後,那她方才的自言自語,全都教對方听見了嗎?
一想到這兒,杜蘅原本就薄的臉皮,又很不爭氣地嫣紅了一層。
「唉,小杜,不用這麼拘謹!看,你的臉又紅成這樣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虐待勞工,害得你中暑咧!你可別讓我教人誤會!」
「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困窘地頻頻道歉,杜蘅因為對方玩笑的一語,又開始急得手忙腳亂,臉上燥熱的暈紅非但不見退去,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情勢。
「哎……真拿你沒辦法。」
向來行事隨性、粗里粗氣的阿海,傷腦筋地抓抓頭嘆息。
他新請來的這個可愛的服務生什麼都好,就是內向害羞的個性教他沒轍,連自己隨便開個玩笑,她都會把它當真,教他說起話來都得小心翼翼。
「女孩子這樣的個性很容易吃虧的。」阿海語重心長。
太容易緊張,老將別人隨口說的話當真、記掛在心上,小杜這樣的個性,鐵定讓她從小到大不知上過多少次當、吃過多少虧。
「可是……我就是這樣子啊!」
靦腆地露出一個笑容,杜蘅微微垂下眼臉,遮掩住心事。
她也不想這樣啊!
多年來,她一直都是這樣的性子,溫溫的、軟軟的,絲毫沒有魄力,就如同交往三年的男友分手時,丟下的那一句冷語批評——
你就像是一杯白開水,平淡得教人感到乏味!
平淡乏味啊……
其實,就連自己都快這麼覺得了,她又怎麼怪罪男友的變心呢?
看著杜蘅陷入自己的思緒中,清秀小臉上露出落寞的神情,阿海忍不住嘆息地搖搖頭。
「想跟他和好?」他首先打破沉默。
「呃?」
原本腦中在想著分手的男友,杜蘅被阿海的話嚇了一跳,驀然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原來老板口中說的「他」,是指那位被自己誤認為大叔的原先生。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除了那夜的誤會外,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說錯了什麼話,才會惹得那位原先生心情不快,更別提要如何開口道歉了。
「別想太多,其實阿紹不是個會記仇的人,只不過那天晚上,你不小心說中他心中的痛處,不過,有道是‘不知者無罪’,相信他不會跟你計較的。」安慰似地拍拍她的肩,阿海笑道,只是眼底多了些少見的灰色調。
「但,他每次看到我都蹙著眉頭,好像很不高興似的……」
原先生真的沒在生自己的氣了嗎?
杜蘅實在不確定。
「啊,那個沒什麼!他只是討厭女人罷了。」
隨性地擺擺手,阿海壓根不把這當一回事。
「討厭女人?」為什麼呢?
「這個嘛……」
手指摩挲著下巴,阿海看看杜蘅疑惑的眼光,再神秘兮兮地東張西望一下,才像是要宣什麼秘密似的,對她招了招手。
「你可別說出去,也別教阿紹知道這是我說的啊!」
這是阿海在偷偷告訴她這個天大秘密前,悄聲的提醒。
☆☆☆
太、太過分了!
原先生這樣,真是太可憐了!
听完老板神秘兮兮的解釋,杜蘅這才發現,原來天底下比自己可憐又不幸的人多的是,而原紹夫,就是一個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原本是個小有名氣的青年畫家,不但事業有成,也與交往數年的女友訂下婚約,就等待著婚期的到來,兩人一同攜手步入禮堂。
可沒料到好景不常,一場突來的車禍,為了保護未婚妻,讓原紹夫足足躺在醫院里三個月之久。
醫生無情宣布他的右手很可能會因此成殘的噩耗,天知道這對一個畫家來說,會是多麼殘忍的事!
可隨之而來的,竟是未婚妻的移情別戀,這教他情何以堪?
杜蘅不能想象,當時他是如何心酸地咬著牙苦撐,努力挨過痛苦而又漫長的復健期。
「實在不應該啊……」
想起原紹夫的未婚妻,杜蘅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真能如此絕情,對舊情人的付出如此鄙棄,有了新人,轉眼就把舊人忘?
阿海語重心長的話不斷在她腦中迥旋盤繞,與其說是同宿,更多的是一種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感。
總想要為他做點什麼……
在廚房里忙碌著,杜蘅一邊攪著手中的面糊,一邊計量著調香料的比例。
料理台上,一株株開著白色小花、散發陣陣清香甜味的香蜂草,是杜蘅特制蛋糕中不可或缺的要角。
來做個香蜂草蛋糕吧!
這是她惟一能為他做的事了。
前些日子在整理旅舍前院時,意外發現了這些開著小白花、吐露淡淡清香的香蜂草,杜蘅欣喜之余,馬上就想到了該如何向原先生致上歉意。
香蜂草,為人驅趕黑色思緒。
這是在古代歐洲藥草書上,所記載的一段話。
飄著淡淡檸檬香的香蜂草,總是帶給人們快樂和鼓勵,讓人青春活躍。
「希望它也能帶給原先生愉快的心情。」
懷抱著滿滿的祝福心意,她小心翼翼地將開著白色小花的香蜂草搗碎,一點點、一點點地加入準備好的面糊中細心調勻,再放入烤箱。
隨著溫度緩緩上升,蛋糕慢慢的膨脹,淡淡香氣自烤箱溢出、從小小的廚房飄出,回繞在蕪茗旅舍的每一個角落。
一種奇特的心情,也隨著這令人放松的恬淡氣息,開始在杜蘅心底悄悄發酵,溫柔香甜得連她自己也未曾發覺……
☆☆☆
癘窸窣窣的聲響,小小聲、小小聲地自身後傳來,逐漸侵擾了原紹夫原本專注于畫作上的心情。
「是誰?」
猛然回過身來,他有些意外地見著了一張不該出現在此的清秀佳顏。
「呃,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嗎?」
穿著一身碎花洋裝,杜蘅一手提著裙擺、一手拿著竹籃。緩緩跨過生長茂盛的雜草,來到原紹夫身旁。
她來干什麼?
寬大帽檐下,一雙黝黑的眸微微眯起,原紹夫不語地看著她的接近。
「我、我今天,是想來和你道歉的!」
蹦起勇氣說出心底的話,杜蘅在心底告訴自己,絕對不可以退縮、不可以垂下頭不看人,但,布滿了紅雲的嬌俏臉蛋,卻不爭氣地泄露出她心底的不安與困窘。
「我一直想跟你說聲對不起!還有,這、這是我做的蛋糕,希望……希望你能收下!」
微微輕顫地,將精心烘焙的香蜂草蛋糕連同竹籃,一起遞至他面前,杜蘅水汪汪的秋瞳央求似的直望向原紹夫,教人難以狠下心拒絕。
「你的道歉,我接受了,蛋糕……就不必了。」
原紹夫打從心底排斥,不想和眼前的女人有任何糾葛。
應該說,全天下的女性都一樣!
他厭惡女人,因為她們虛假、矯情、善變!
「可是……」
這是她特地為他做的啊!
加了香蜂草調味的蛋糕,讓人心神愉悅的清甜滋味。她期待這分心意能夠借由蛋糕傳達給他,無言地為他加油!
「你不用這麼麻煩特地做這種東西,我不需要。」
冷冷地拋下話,也不管這樣犀利無情的言辭會不會傷到人,原紹夫此刻只想盡可能地與眼前的女人保持距離。
因為,他發現自己已經投注太多關心在杜蘅的身上,而這不自覺、讓他無法掌控的情況,絕不是原紹夫所樂見。
「這、這不是特地做的!」
想也未想地,無心的謊話就這麼月兌口而出,連杜蘅自己都顯得有些訝異。
不過,她很快就接續了前面的話。
「這個、我是說……這是老板要我做的甜點。因為多做了幾個吃不完,所以希望你也能嘗嘗,不然就可惜了……」
有些不自在地說著生平首次的謊言。杜蘅結結巴巴的模樣卻沒能引起原紹夫的懷疑。
只因他的心情在听見這蛋糕並非如自己所想,是特地做給他的時,竟隱隱感到不快。
尤其是當他知道,這蛋糕是做給阿海時,他的心情更是悶悶不樂了。
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手中緊握著畫筆,原紹夫蹙著眉頭,目光難解地直直望向身前的小女人。
「嗯?」
見對方遲遲不肯接下她的求和禮物,杜蘅心底如小鹿亂撞,開始緊張不安了起來。
他……還是不願接受嗎?
她緊緊咬著粉唇,強迫自己要堅定的眼神,也逐漸失去了光彩信心。
而杜蘅這些略顯惶亂的小動作,全都教觀察敏銳的原紹夫看人眼底。
沉默的氣氛彌漫在兩人之間,就在杜蘅舉得快要僵掉的雙手,開始退縮地想雙收回時,他伸出手,牢牢握住竹籃的另一端。
「呃?」
她有些愕然,一時還會意不過來。
「我收下了。」
無奈地嘆口氣,原紹夫終究是看不下去杜蘅可憐兮兮的請求模樣,不大情願地接過了她的求和禮物。
「真、真的?謝謝、謝謝你!」
開心地笑了起來,杜蘅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甜甜的誘人氣息,教原紹夫一時之間看了,心底竟有種莫名的情緒悄悄萌芽。
她紅潤著雙頰不住道謝,不禁讓他也感染了她的好心情,並對她傻傻道謝的舉動感到莞爾。
收下她的禮物,合該是自己該向她道謝的,怎麼這小女人卻反過來向自己說謝謝?
「你還沒吃午飯吧?我有帶餐盤和飲料來,要不要先嘗一點蛋糕再畫?」
渾然未覺自己做了什麼傻呼呼的舉動教人感到莞爾,杜蘅忙碌地為他準備起蛋糕,並從保溫壺里倒出一杯香氣四溢的薰衣草茶。
原本微皺著眉頭,想開口拒絕的原紹夫,在聞到香蜂草蛋糕散出的淡淡甜蜜時,果真感到一陣饑腸轆轆。
想想自己也將近一整天沒吃東西了,無妨,不如就接受這小女人的好意,免得她待會兒又用那雙可憐兮兮的瞳眸直望著自己,他可會招架不住。
「味道……好吃嗎?」
看著他快速地解決了一塊蛋糕,杜蘅小心翼翼地問著,就怕不合他胃口。
原紹夫沒時間理會她的問話,再度動手切了一大塊蛋糕放入自己的餐盤,以行動宣告他的答案。
好久沒吃到這麼道地又正統的甜點了!
自從離開台北,遠離都市躲到這鄉下地方來沉靜心情,原紹夫惟一無法適應的,就要數蕪茗旅舍里那簡直毫無品味可言的膳食了。
吃飽喝足,原紹夫滿意地拭了拭唇,意猶未盡地享受著香蜂草清新淡雅的香甜,余留唇齒間的感覺。
「我可以留在這兒,看你畫圖嗎?」
看著氣勢和緩下來的原紹夫,和他品嘗自己親手做的蛋糕時的滿意模樣,杜蘅心底有說不出的高興,好早以前就想向他提出的請求,也在此時大膽地開口了。
沉默地蹙了蹙眉,他並不習慣自己作畫時,身旁有其他人的陪伴。
雖然他打從心底贊嘆佩服她的手藝,但原紹夫可沒忘,自己拒絕讓女人近身的心意堅定,當然,也包括了眼前這最危險的一個。
因為,她總是在不知不覺間踏人自己的領域,並在他猛然驚覺時,已然發覺無法防範。
「我保證我會安安靜靜,不會打擾到你的。」
看出他眼底的猶豫,杜蘅很認真、很用力地向他提出保證,一只手還煞有其事地舉在一旁,好像是在立誓般。
「算了,隨便你。」
就是狠不下心拒絕她,原紹夫不懂,自己打從車禍出事以來就漸漸冷硬下來的心,為什麼一遇到這小女人就沒轍?
也許,只因為她看起來真的太單純無害了吧!
在心底這樣安慰自己,原紹夫索性轉過身不再理會她,徑自延續先前被打斷的工作,開始專心一意地繪起遠景來。
而他身後的杜蘅也的確像她自己說的一般,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的枯木上,像是這片原野中一根不起眼的沉靜小草,默默看著眼前男人偉岸的身形,專注地揮筆作畫。
可是……
好……奇怪的感覺!
不自在,他就是覺得很不自在。
全身動作都開始有些僵硬,像是小時候被數學老師叫上台做一題高難度的數學題目,那種被人緊緊盯住的感覺,讓原紹夫心煩意亂。
努力試著讓自己的目光專注于眼前的遠景,原紹夫卻怎麼也很難不去注意,身後女人的動靜。
雖然杜蘅的確像她自己所說,會安安靜靜地待在後面,不出聲打擾他,但原紹夫就是覺得渾身不由自在。
猛然回過頭往身後一瞧,他微惱不快的黑瞳恰恰好正對上她一雙一翦水似的眸子。
「你到底在看什麼?」
其實,原紹夫心底想問的是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咦?我、我沒什麼啊!」
她很安靜,沒出聲擾他啊!
為什麼他又看起來一副生氣的模樣?
「我不就在畫圖,有什麼好看的?」
他微惱,甩甩手中的筆,雙手擦腰像在質問著她。
她難道不覺得無聊嗎?
一直盯著自己作畫,有什麼好瞧的?
想起已分手的前未婚妻,每次他畫圖時,她都會嚷著無聊,一個人跑去逛街看電影,還怪自己抽不出時間陪她。
可如今,看杜蘅一臉入迷的神情,不知為何,原紹夫就是覺得不習慣,但心底卻突然涌上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情緒,溫溫的、軟軟的,像是方才那蛋糕嘗在日中的滋味,久久縈繞不去。
「你的畫,很好看。」
她認真地點點頭,像是在強調自己話中的肯定性。
杜蘅沒說出口的是——
他畫圖時的認真模樣,更是教人人迷!
微微臊紅了臉,杜蘅雙手輕輕撫著熱燙的頰,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這麼羞人的想法!
虧自己先前還將他誤認為,這下子,要是被他知道了自己現在腦中所想的,恐怕還會認為自己是個花痴呢!
「哼!你懂畫嗎?」
說他的畫好看,她難道還是個藝評家嗎?
原紹夫語氣不是很好地開口,心煩意亂的他,完全沒想過自己無心的一句話,卻對他人有很大的傷害力。
「就是因為不懂,所以才覺得能畫出這麼好看的風景,很了不起啊!」
她有些赧然地低垂下頭,讓原紹夫一時瞧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杜蘅只是尷尬地笑著,一種自卑的情緒再度緩緩淹沒她的心。
「你……」
微微蹙起眉,原紹夫感覺她有些不對勁,但又不知是哪里出了問題。
對于她澀然的回答,他只感到一種窒悶的情緒梗在他的胸口,他不喜歡見她如此俏極的模樣,非常不喜歡!
尤其是她說的那種話,听起來刺耳極了,令他莫名地感到生氣,又不知怒意從何而生、為何而生?
「對不起,我……不打擾你了。」
朝他鞠了鞠身子,杜蘅一掃來時的甜甜笑意,低垂著頭很快地離開了。
這樣的情景看在原紹夫眼中,突然有一股沖動,想上前拉住她,卻在下一刻,教他硬生生給止住。「搞什麼?」
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他困擾地搔了搔胡子,不明白自己的心情,為何居然會隨她而變化。
難道,自己對那女人……
不!不可能!
絕對不會!
在心中奮力否定了自己尚在模糊階段未成形的想法,原紹夫猛然搖頭,決定不再將注意力放在他不該專注的人身上。
他要專心繪畫、要專心!
可是……
懊死的!
為什麼腦中全都是她黯然離去的縴細背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