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在水中央 第7章(1)
作者︰流歌

「愛臣小姐——」青松走到她身邊,把手里的東西遞給她,「冰敷一下比較好。」

田愛臣接過裹著冰塊的毛巾,卻沒有敷,怔怔地想了半天,又放下,「青松,你也覺得我做錯了嗎?」

「做錯?」青松愕然,「不,愛臣小姐的決定沒有錯。」

「你真的這樣想?」田愛臣抬起頭,望著忠心耿耿的下屬,「不是因為我是田愛臣?」

青松垂下眼皮,「沒有分別,在青松心里,愛臣小姐的決斷永遠不會錯。」

「你呀——」田愛臣失笑,復又嘆氣,「只可惜,臣野他不會這樣想。」

「臣野少爺以後就會明白——」青松沉穩地說,「愛臣小姐是為了他好,而且,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應該這樣任性,向愛臣小姐動手!」

「是啊——」田愛臣長長地嘆了口氣,把冰毛巾敷上熱辣辣的臉頰,又痛得皺眉,「算了,他是孩子脾氣,又一時沖動,你們就不要追究了。」

「不行!」青松斬釘截鐵地說,「誰也不能動手打愛臣小姐,就算臣野少爺也不能!」

「沖冠一怒為紅顏——」田愛臣慢慢地站起來,「他打了我還是小事,我也體諒他急著想要找到那丫頭的心情,可是——」她蹙起眉,怔了半晌,又說,「那丫頭生在哪家不好,偏要生在余成海那只老狐狸家里,萬一余成海利用臣野對那丫頭的感情——」

「愛臣小姐不方便的話——」青松平靜地說,「就讓青松為愛臣小姐解難。」

田愛臣緩緩搖頭,「不行!」

「不到萬不得已,不走那一步——」田愛臣慢慢地垂下眼皮,「那個女孩子我見過,她是真心地愛著臣野,我只希望她能在余家和臣野之間做出明智的選擇,如果她做得到,我會祝福他們。」

修長堅毅的身影,默然凝立——

「少爺!」下女小菊走到他背後,「杜醫生來了。」

「在哪里?」他轉過頭,「快請他進來。」

「是!」小菊答應著去了。

田臣野站在山坡上,遠遠看到有人沿著小徑慢慢地走過來。

「田少爺!」杜醫生也看到他,笑道,「你在這里等我,倒叫我怎麼當得起?」

他微微一笑,等杜醫生走過來,與他肩並肩地往屋里走,「怎麼當不起?前天多虧了你,我心里感激,都不知道該怎樣謝你。」

「那些都是舉手之勞,我份內該做的。」杜醫生不禁感慨,「也難怪田少爺這樣說,前天的事情的確凶險,差點就回天乏力了。」

他嘆了口氣,遠處陽光耀眼,山青草碧,「她還是沒有醒。」

「沒有那麼快。再等等,她現在只是太虛弱——」杜醫生眯起眼楮,「昨天晚上,沒有再發燒了吧?」

田臣野一邊往里走一邊說︰「昨天晚上很好,一直很安穩,好像只是睡著了。」前些天一到晚上就高燒不退,看著那樣瘦弱的她在昏迷中徒勞地掙扎著,他的心都要碎了。

「您應該這樣想——她本來就只是睡著了。」杜醫生微微一笑。

田臣野推開西側的臥房,「請。」

杜醫生除去鞋子,換了軟底拖鞋,才往里走。這里他已經來過很多次,每次都忍不住驚嘆︰房間並不算大,但一整面玻璃牆把窗外的青岡山變成了最好的裝飾,柔和的陽光,一望無際的綠草地,零星的野花……視野延伸到無限。

潔伊安靜地睡著,呼吸勻淨,恍若誤墜紅塵的精靈。

田臣野帶著杜醫生走到床邊,凝視著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舍不得移開目光。

杜醫生俯,拿出听診器,閉著眼楮听了半天,又翻起她的眼皮看了看,慢慢站起來。

「怎麼樣?」

「不用擔心,她恢復得非常好,用不了多久就會醒。」杜醫生微笑著回答,「看來以後我不用每天都來了。」

田臣野眉峰微蹙,「那怎麼行?」

「您只管放心,有事給我打電話。」杜醫生一邊收拾工具,一邊說。

田臣野輕輕點頭。

「論理,我不該問。」杜醫生走到門口,想想,又轉過身,「可是,這位小姐有嚴重的營養不良跡象,田少爺,她不是府上的女眷嗎?」

田臣野若有所思地望著昏迷不醒的潔伊,神情黯淡,「不是。」

「那就難怪了——」杜醫生嘆了口氣,這種病例,他見得多了。窮,雖只是一個字,然而其間的苦楚,只有身在其間,才能明白。

送走杜醫生回來,潔伊仍然睡著,田臣野在床邊坐下,伸出一只手,柔和地撫過她溫熱的臉頰,「傻孩子,你怎麼能這樣糟蹋自己?」

沉睡中的她臉上的神情漸漸柔和,像是做了個好夢。

「快快醒來吧,不要讓我等太久,」不要再傷害自己,等你醒來,所有的一切,我都依著你,我會讓你如願以償。

蒼白無力的手指,細微地顫動了下。

潔伊醒來的時候,眼前搖晃著細碎的陽光,她眯起眼,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立在窗前,像是已經陷入了沉思,一徑地出神。

「臣野哥?」她試探地開口,聲音卻出乎意料地微弱。

那人聞聲回頭,陽光照亮了他的背影,卻黯淡了他的面容,他幾步走到床前,潔伊有些恍惚,又叫了一遍︰「臣野哥?」

他停了一停,像是受到什麼打擊似的,隔了很久,才勉強開口,「是我。」聲音晦澀干枯。

「二哥?」潔伊這才看清他的面貌。

余莫忘在床沿上坐下,陽光映著他的臉,那樣清瘦蒼白的,潔伊吃了一驚,「二哥,出了什麼事?」他的二哥,本是那樣一個健康的青年。她一邊說著,一邊掙扎著要坐起來。

余莫忘按住她,低聲道,「你的身體還很虛弱,好好躺著吧。」

「這是哪里?」潔伊看了看四周。

「青岡山。」余莫忘簡單地說,「這里是田家的別墅。」

「臣野哥?」潔伊蒼白的臉上現出一抹紅暈,「他在哪里?」

余莫忘望著她像是忽然被點亮的雙眸,心下黯然,明白有些東西,他已經永遠地錯過了。

「怎麼了?」潔伊被他的沉默嚇到,腦中閃過一個又一個不吉祥的念頭,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居然坐了起來,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出了什麼事?」

余莫忘拉下她的胳膊,把那蒼白細瘦的手指握在掌心里,「什麼事都沒有,除了你——」他一邊說,一邊撫著她的臉頰,「才一年不到,你怎麼能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潔伊還來不及回答,門上「喀」地一聲輕響,田臣野推門進來,額上還有細細的汗珠,像是剛剛從外面回來,他一抬頭,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下巴也慢慢繃緊,抿了抿唇,卻忍耐著沒有說話。

「臣野,你回來了!」余莫忘忽然故作輕松地笑起來,「我們剛剛說到你。」

「是——嗎?」他拖長了聲調說話,神態極冷峭,聲音里卻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傷痛,「我大約來得不是時候,你們——」他看了潔伊一眼,才道,「——你們兄妹說話,我就不打擾了。」說完向後退一步,門「砰」的一聲關上。

「臣野哥!」潔伊如夢初醒,甩開余莫忘的手,掀被下床,就要追過去,但她昏睡了這麼久,身上哪里有力氣,腳下一軟便撲倒在地,好在地板上鋪著上好的長毛地毯,並不疼痛,余莫忘急忙扶她起來,嘆道︰「你著什麼急呢?」

「臣野哥他——」他好像生氣了。

「潔伊,我們回家吧。」

潔伊驀地抬頭,像是听到什麼極好笑的事,譏諷地笑笑,重復一遍︰「回家?」

「你不要這樣笑——」余莫忘心中難過,不知道她這一年經歷過些什麼,這樣世故的神情,在過去的潔伊身上,是絕對看不到的。

「我也不想這樣笑。」潔伊平靜地回答,「只是,二哥,你覺得我還能回到那個家嗎?不,應該說,那里從來就不是我的家。」

「我不是讓你回那里。」余莫忘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握著她的手,「我已經畢業,這次回來,是專門來接你的,我在英國找到了房子,潔伊,你跟我一起,去英國吧。」

潔伊偏轉臉看他,臉上露出不信任的神氣。

余莫忘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爸爸、潔雲、潔玉、潔雨,還有莫失,我們把他們都忘了吧,到了英國,我們的親人就只有彼此,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這樣好不好?」

潔伊安靜地看著他,隔了很久,才低低地問︰「空中花園呢?」二哥,你舍得嗎?

一抹強烈的痛楚劃過眼眸,余莫忘握著她的手驟然收緊,痛得她幾乎叫出來,她忍耐地抿緊唇,臉上仍然是笑容,「二哥,你沒有辦法舍棄的。」

「我可以!」余莫忘突兀地叫出來,不知是驚是怒,「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要緊的人,沒有了你,其他的,對我能有什麼意義?」

「即使你可以——」潔伊越發平靜,這一年她或許過得很失敗,但是總有些道理,已經明白了,「我已經不行了。」

余莫忘一時間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上頭頂,昏沉沉的不知身在何處,只能拼命咬緊牙關,「你什麼意思?」

潔伊用力推開他,把自己已經青腫的手抽出來,苦笑著說︰「你是余家的二公子,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至于我,從來不曾屬于你那個家,過去沒有,以後也不會。」余成海,甚至逼死了她的親生父母,是笑話吧,她十七年的歲月,都用在討好殺父仇人上了。

「你——」余莫忘感到一種冰冷的恐懼,接到田臣野的電話,來這里的路上,那種一波接一波的不安竟然是真的,他一直以為永遠不會變的東西——潔伊對他的傾慕——永遠不會變的,竟然在一夜之間碎成片片,他卻不知該怎樣挽回,望著潔伊厭倦的臉,他絕望地叫了一聲︰「可是我愛你!」

潔伊像是吃了一驚,懨懨的神情卻沒有什麼變化,嘆了口氣,「一年前,如果我能听到你這樣說,也許我會很高興。」

余莫忘僵硬地望著她淡白的唇,那種驚恐越來越深,像一個空洞,一點一點地把他吸進去。

「現在不行了,二哥,我對余家絕望的時候,對你也絕望了。」

「我不相信!」余莫忘跳起來,怒道,「田臣野!是不是他?」

潔伊像是听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譏諷,「我果然沒有錯,你從來就沒有了解過我。」

「什麼?」余莫忘看著這個明明熟悉了這麼多年,此時卻如此陌生的面孔,感到無所適從。

「我想結婚了。」潔伊安靜地望著他,認真地說。

余莫忘捏緊拳,咬牙問︰「是誰?」

潔伊走過去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她喝得很慢,慢得好像在品味人生的百味,一點一點咽下去,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放下杯子,清晰地說出一個名字︰「沈偉倫。」

田臣野靠牆壁上,一直緊繃的身體驟然松懈下來,卻沒有感到半分輕松,迅速涌上的竟然是撲天蓋地的疲憊。是的,疲憊,他,田臣野,竟然也有累了的時候?

大約沒有人會想到,他竟然無法忍耐探知余莫忘和那丫頭之間關系的渴望,干起了站壁角偷听的事來,他微微苦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深深的厭棄。

原來是沈偉倫,他想起那個年輕的世家子弟,無法相信地搖頭,那樣妖嬈的面貌,輕浮的舉止……如果沒有沈爺爺,沈偉倫算什麼?為什麼不是他?他哪一點比不上他?哪一點?為什麼不是他?余莫忘,沈偉倫……都有可能,為什麼就不能是他?為什麼?

指關節傳來一波接一波的劇痛,他茫然地抬起手,看到鮮紅的血慢慢涌出來,竟然和牆壁打架,田臣野,你瘋了嗎?這麼幼稚的行為,是你嗎?

那種深深的厭棄又涌上來,只不過是個小丫頭罷了……他這樣想著,轉身出門,等他走到門外,才發現天色已經黯淡下來,盛夏的青岡山,天氣就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剎那間烏雲密布,烈烈的風卷起他的襯衫下擺,一種說不出的痛快包裹了他,莫名地想著︰這樣猛烈的風,能把那個無用的田臣野帶走吧,可以吧!這陣風過去,那個熟悉的、自信的、無所不能的田臣野,會回來吧,會吧!

一道雪亮的閃電直劈下來,听說閃電的時候,有些事情會錯位,所以剛才是幻覺吧,余莫忘于是又問了一遍,「是誰?」

潔伊看著余莫忘蒼白得像鬼的臉,心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卻深知自己絕對不能慌亂,一慌亂,剛才的努力就前功盡棄了,于是把那個原本陌生的名字又說了一遍,「沈偉倫。」

又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潔伊眼中的一絲絲不確定,余莫忘靈光一閃,咬牙問︰「為什麼是他?」

「愛情吧。」潔伊厭倦地回答,「一個人會結婚,除了愛情,還會為什麼?」

「可能性很多。」听說站在懸崖邊上的人會清晰地看到過去未來和人心,余莫忘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人,于是笑起來,「傻妹妹,你以為可以瞞得過我嗎?」

賓過的雷聲讓他的話有了千鈞的份量,潔伊感到恐懼。

「是為了誰?」余莫忘坐下來,極致的慌亂表現出來的竟然是極致的平靜,「如果是一年前,我相信你是為了討好爸爸,現在呢?是為了田臣野對不對?」

潔伊蒼白了臉。

「你嫁給沈偉倫以後,第一件事大約就是跟余家月兌離關系,然後慫恿沈偉倫跟余家對抗到底吧!」余莫忘笑得冰冷,「這正好也是田臣野想要的,不是嗎?」

遠遠的雷聲轟鳴,猛烈的風把青岡山襲卷得搖擺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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