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冰冷的雨冰,從灰暗的天空灑落倫敦市,路上的行人紛紛拔起腳跟,在街迫的商店前尋找避雨的場所。蘭絲實在太氣憤了,以致她走過半條街之後,才發現自己置身于春天的豪雨中。街邊的商店里擠滿了躲雨的販夫走卒,蘭絲四下張望,找不到一部空馬車或驛車,她懊惱的想︰只好冒雨走回家了。
在傾盆大雨中,一個乞丐撐了把油傘走在街上,他頓時成了眾人欣羨的對象。蘭絲真後悔自己不像那些裝備齊全的人,早作預防。一面走在雨水中,蘭絲得隨時注意要走在人行道的中央。因為屋頂上的排水溝出口高懸在人行道上,隨時都會有瀑布般的水流墜下,任何人太靠牆行走,就會被它淋到;但是如果走得太靠街邊,又難免會踩到油污,那些都是從滿溢的水溝里流出來的髒東西。
等蘭絲抵達莎菲姑婆的房子,她那松綠色天鵝絨的外出服已濕透,髒得像塊抹布。那頂新帽子邊緣的硬紙板整個塌下,變得像獵狗耳朵似的垂在兩旁。.唐夫人曾保證過這頂帽子的羽毛是真正的駝毛,但此刻它卻像極了濕透的雞毛,上面粉色的染料,把帽子的綠緞外表染得一塌糊涂。
她松口氣,走進干燥的走道,用濕透的亞麻手帕掩住鼻子,打了個噴噎。由于沒注意看腳下,她差點被一條長繩絆倒,那個繩子由樓梯腳下一直延伸到小雷先生敞開的公寓門內。只听一個猝然,友善的聲音對她說道︰‘注意你的腳底!’
說話的人正蹲在棕色的走廊地毯上,旁邊擺了一大捆繩索。他的個子很高,窄肩,歷經風霜的頭上和唇上,都長滿了粗硬的灰色毛發。由于從頭到腳都裹在一件寬大的灰斗篷里,使他看起來活像只谷倉里的大蜘蛛,剛剛飛翔完畢,精疲力竭的弓在那兒休息。
為了怕她的鼻水會流下來,蘭絲不敢立刻拿開她的手帕,因此,僅管她很有禮貌的回答,听起來還是相當模糊,她說︰
‘謝謝您!先生!我沒有在看路。’
‘也難怪你。’這只大蜘蛛,以一種長輩的關切神情看著她說︰‘戴著那頂遮住眼楮的帽子,你怎麼看得到路。’他站起身,駝著背走向雷先生的公寓門。‘禮仕!有沒有毯子?這邊有個小泵娘,她如果再繼續濕下去,就要生病了。’
小雷出現在他的門口,當他看見蘭絲,他簡直愣住了。‘我親愛的小姐,你混身濕透了!你別上樓去!海莉提了一籃舊鞋去給修鞋匠補後跟,房東潘先生,正在樓上用掃把清理你們的煙囪。你現在上去也無法升火。來,到我的客廳里來取取暖。’
想到自己得在冰冷的爐台前換掉濕衣服,而那個掃煙囪的人,隨時又可能冒出來,蘭絲只象征性的拒絕雷先生一下,便不再堅持,任由他將自己推進他的客廳,把她安置在爐火前的一張安樂椅上,用一條愛爾蘭鬈毛毯將她緊緊裹住。當蘭絲歉意的告訴雷禮仕,她把他的地毯都弄濕了
時,一陣水氣自她喉嚨裊裊升起。
雷禮仕對蘭絲嘲諷的笑笑,表示沒有關系,實際上,從地毯的顏色,就可看出他的確不會在乎。那塊地毯上褪色的紅藍圖案,早已被一道道的刮痕弄得七零八落。整個客廳擺置得相當零亂,說它是客廳,倒不如說它是間儲藏室。里面一面牆上放著一座櫃子,在它周圍放著打結的繩子、抓鉤、望遠鏡、六分儀以及一大堆奇妙的黃銅工具。在對面的牆上,擺了一座大型書櫃,里面像個小圖書館似的,擠滿了書冊,由那些書的性質可以看出︰它們的主人對電子方面有特別的偏好。
穿灰斗篷的那個男人,跟著蘭絲和雷禮仕進來,當雷禮仕替蘭絲月兌下她那沾滿泥污的靴子時,這個男人說︰禮仕曾交過許多女孩子,但後來都沒有和她們保持聯絡,他略帶好奇的問道︰他以前是否曾見過艾蘭絲。
當雷禮仕轉過臉,對那男人回話時,蘭絲從他臉上看不出半點窘迫的神情。只听他說道︰‘她不是我的--可否請您把毛巾遞給我。’雷禮仕從那男人手上接過一條粗麻毛巾,開始用它揉搓蘭絲的腳。‘蘭絲!你的腳趾簡直凍得像冰塊一樣!噢!這是我敬愛的父親。’他用毛巾朝他背後指指。‘沒人用他的真實姓名--他一直被稱為西風船長,對于這個稱號,他頗為自滿。’
雷禮仕對他父親沒大沒小的說話語氣,不但沒有令西風船長生氣,反而使他頗為開心。他用一只靴子從背後頂了他兒子一下,臉上還帶著笑容,那付樣子就像縱容孫子的父親,只會用俏皮話來訓示他的孩子,而不會采取責罵的方式。當蘭絲驚呼道︰‘不會是那個西風船長吧?’這個西風船長笑得更開心,他承認自己便是那個西風船長。
‘就是乘汽球飛上法蘭克福上面八千英呎高空的那個西風船長?’蘭絲不可思議的問道。
西風船長再度點點頭,以一種非常贊賞的神情看著她。
‘你就是全英國最勇敢的汽球駕駛員?’
西風船長對蘭絲笑笑,謙虛的否認自己是最勇敢的一個,然後問她是否攻讀過航空學。
‘沒有,先生。我對這些復雜的事物只有一點粗淺的認識與了解,可是我的哥哥查理,對各種科學都有濃厚的興趣。在他前往北非工作之前,他經常談起這方面的事,一說就是好幾個鐘頭,有一次,查理還在牛津的時候,他親眼看過您從海德公園騰空飛翔,他說那次經驗,可說是他求學過程中的一次高峰。’
蘭絲早就忘了她哥哥當時並不是在夸獎那次飛翔,而是在譴責大學教育的特質,因此她說出來的話,讓西風船長听得好不得意。蘭絲繼續說道︰‘先生,那些走道上的繩索,是不是從你的汽球上卸下來的?’
蘭絲的語氣,仿佛把這些繩索視為神聖的遺物似的,好不崇敬。西風船長一听,更為歡喜,認定蘭絲是他這迷人兒子所有的女伴當中,最可愛、最聰明的一個。
‘是的!’西風船長說︰‘上次我和禮仕以及我的佷子吉爾,一起乘汽球升空,不小心把汽球劃了個裂縫,結果我們被迫降在一間豬舍里。’
‘罩住一群吱吱亂叫的小肥豬。’禮仕裂嘴笑著補充道︰‘如果你覺得我們的繩子很了不得的話,那你該看看我們的汽球才對!真是個旅行的好工具!’
西風船長的右眉擰成一個直角,似乎對雷禮仕這套相反的論調不甚滿意,不過當他勸他兒子不要那麼冒失、貧嘴時,他的語氣卻充滿了關愛。
‘艾小姐,廿年後。’西風船長告訴她︰‘汽球會改變我們生活的方式。現在你在街角上看到的馬車出租站,將來都會變成汽球站,隨時可載運客人到他們所要去的地方。總而言之,艾小姐,將來,人們再也不用擔心馬車會翻,馬會抽筋受傷,也不須坐在顛個不停的公共馬車上,跋涉過崎嶇不平的道路!乘汽球旅行的舒適、平穩,是難以想像的。告訴我,艾小姐,你有沒有乘過汽球?沒有?我們帶你去試試看!’
不論乘汽球遨游四海的夢想,多麼令蘭絲心動,畢竟這是一種最冒險的活動,往往由于某種可怕的意外,整個汽球和所有人員都會永遠的消失無棕。因此,蘭絲听到西風船長堅決的邀請,恐慌勝于感激,還好,雷禮仕及時打了岔,把她的帽子解開,對那浸了水,變了形的帽子,作一番嚴苛的檢視。
‘我的新帽子。’蘭絲倒吸一口氣。
‘我對小姐們的帽子懂得並不多。’雷禮仕懷疑的說道︰‘但不論它原來有多漂亮,現在卻是整個報銷了。我把它扔掉,好嗎?’
‘好呀!’蘭絲怒氣沖沖的說︰‘我再也不願看見它,我相信它一定使我今天看起來非常小女孩氣。我需要的是艷婦帶的那種,會使我非常成熟的那種。’
雖然對女人裝束,打扮所知不多,但雷禮仕卻看得出來,蘭絲之所以會拿這頂帽子出氣,一定是因為今天下午到藍卓瑞公司去試鏡沒有成功。‘你沒佔上一角?真遺憾!看到案愛華沒?’
蘭絲搖搖頭,把她赤果的腳趾伸向火邊。‘他沒去那里...’她一面說,一面擺動她的腳趾。‘可是我看見你表兄了。’
‘那一個?大衛?我以為他這星期會和王子留在布萊登。’
‘噢!不。’西風船長好心的插嘴道︰‘王子他們昨天就回來了。我昨晚在施夫敦的晚宴中踫到大衛--這個小家伙!任何女人也抓不牢他。我並不鼓勵這種事情,那些女人瘋狂的迷戀他,卻不懂如何去掌握他的心。記得去年,俄國公主竟然把自己捆在他的床上!我們足足花了半個晚上,才把她松開。’他住口不言,發現蘭絲緞般光滑的兩頰開始浮現紅雲,看見她再度呈現出健康的光彩,他高興極了,但他誤解了使她臉紅的原因,自顧自的說道︰‘好了吧!小泵娘,只要在火爐前烤一會兒,什麼事都沒了。你臉上已開始恢復血色!禮仕剛剛說什麼佔一角?你是個演員嗎?’
‘不完全是,先生,只是我非常想加入藍卓瑞公司。可是,我今天下午的表演立刻就出錯了!我不但不像個演員,更不知如何去表演。我根本就是個外行。’
把她的帽子處理掉後,雷禮仕走到爐火前;他一面打量著蘭絲,一面輕輕揮動手中的毛巾。‘你能加入藍卓瑞的。’他觀望著她的反應,小心翼翼的建議道︰‘只要你請大衛幫忙。在藍氏公司他要什麼有什麼,你可以放心他決不會干涉你心底的秘密計劃,他天生就不喜歡有任何牽扯。’
他的話听起來不像有警告的意味,難道是她的表情使他有所警惕?雷禮仕是否在告訴她,不論他表兄給予她什麼,絕對不會是他的心?或許雷禮仕認為她需要事先的警告,但他偏不作聲,果真如此的話,他就大錯特錯了。艾蘭絲告訴自己,什麼危險也不會有,因為她絕不會和這個無恥的藍爵士陷入情網!
‘我沒必要要去請求藍爵士的協助。’蘭絲堅決的說︰‘不論他有多麼大的影響力,對我也是一樣不必要。’想到藍爵士可恨的推論︰認為蘭絲知道他的頭餃後,會後悔當初拒絕了他的要求,她氣憤的補充道︰‘我會另外想辦法的。’
大約過了一星期之後,蘭絲才得以繼續追蹤秦愛華,因為,淋了那場大雨,她的傷風轉為咳嗽,咳嗽又演變成喉嚨發炎。莎菲姑婆的女佣海莉,非常堅信感冒要多吃、多睡的箴言,那天下午替蘭絲準備了烤牛豆,拌青豆、一盤西伯利亞蟹以及一個葡萄干餡餅,要她吃下去,再慫恿她去小睡一會。
快到晚上,莎菲姑婆同來了,她先看看蘭絲發燒的外表,替她量了溫度,趁機把她孫佷女所有的衣物拿走,收進一座備用的緞木衣櫃去,把門鎖上,藏起鑰匙,不讓蘭絲知道。在這種狀況下,蘭絲只好整天呆在床上,用她姑婆成堆的花邊手帕來醒鼻涕,給她母親寫了一封長信,捏造她在此的所有活動。除此之外,她也給她弟弟裘伊寫了一封更長、更真實的信,將她在倫敦的進展一一報告。為了打發時間,她反覆不停的教無聊先生說‘好孩子’以及‘你真是個可人兒’這兩句話,但它.就是不說。
把這些事都做完後,蘭絲還是悶得發慌,閑得無聊,偏偏她一空下來,就忍不住想起藍爵士,不管她多麼努力,還是無法制止自己。好不容易,她的咳嗽好了,莎菲姑婆才滿意的把衣櫃鑰匙交給她,為了慶祝她的復原,莎菲姑婆還用一條閃亮的金色絲帶,在鑰匙上打個蝴蝶結呢!
其實,莎菲姑婆並不是無情的人,為了證實這點,她還鄭重表示能看見蘭絲復原,她再高興也不過了,但接著她以一種譴責的語氣表示︰這下蘭絲一定會趕緊下來,像獵狗追兔似的,繼續追蹤秦愛華。
‘秦愛華是只狐狸,不是兔子。’蘭絲笑著抗議道︰‘這次我可要直接去找這個騙子。我要等在他的房子外面,直到我看見他,確定他就是我和裘伊在山上看見的那個人,然後...’
‘別告訴我!’莎菲姑婆舉起一只手來,阻止她佷孫女繼續說下去。‘你下面所要做的事,我根本無法忍受,想想看,你居然在劇院里表演,真叫人受不了。’莎菲姑婆肥胖的輪廓因反感的震顫而顯得扭曲。‘我整天提心吊膽的,生怕下一次,你會打扮成一個隨從,跟著秦愛華到培梅爾街上的賭場去。小姐,你遲早會毀了你自己,不相信你等著瞧好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絕對是最後一次和你談論這件事。’
□
每個人都知道秦愛華住在方冷白公爵的豪華市區大廈里。蘭絲曾在報上看過方冷白公爵的名字,因為最近他所搜藏的一幅名畫被偷了。除了對藝術品有濃厚的興趣外,公爵還是一位偉大的戲劇贊助者,他推崇秦愛華為當今最好的演藝人員。
除了給秦愛華一份不錯的津貼外,方冷白還把他這棟大廈的東廂讓出,免費供秦愛華居住。不但如此,他並且開闢了一道門,廿四小時有警衛,專供秦愛華之用。在街上找了一輛馬車,和車夫談好價錢後,蘭絲就要直趨秦愛華專用的這道門。
蘭絲特別等到夜色來臨後,才前往方冷白的住處。在千萬只燭光的點綴下,倫敦有如罩在黑天鵝絨里,穿過夜色,她的馬車向西駛往梅菲爾。這個地區,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一棟接一棟的設在整齊、寬潤的街道旁。在路上,蘭絲就開始擔心到時候要用什麼隱密的方法,在秦愛華門口等候。畢竟馬車太大了,路燈根本無法遮掩住它。
但是,等她抵達方冷白住處秦愛華的專用門口,問題不在于如何隱藏馬車,而在于如何找個好位子,可以仔細看到這個出名的大門!因為那時候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不是唯一乘馬車來此,企圖一睹秦愛華風采的女士!沿著人行道,幾乎每一個可以停車的地方,都擺滿了出租馬車;老式私家用敞篷馬車、氣派的四輪大馬車;不僅如此,還有一部優雅,瓖有皇室公主標志的輕便馬車夾在其中呢!
當蘭絲的馬車,沿著那一長排車列漫步走過,她可從車窗中看見一只戴絲手套的玉手輕輕撥開窗簾;手指上還閃耀著珠寶的光芒。看來,倫敦小姐們在這兒等著見舞台偶像--秦愛華,倒成了一個風尚。
艾蘭絲的馬車在那條街上繞了四圈,才有一輛馬車離開,騰出一個空位讓他們停。從這兒穿過街道,到那座大門,還有卅呎之遠,不過那巨型的鄉村式拱門上,點了四盞一流的煤氣燈,蘭絲相信,若有什麼動靜,她還是看得到的。
夜晚的時光過得很慢,蘭絲背靠著馬。穿過街上來來往往的車輛,盯著大門看。由馬車座里地板的裂縫,可以看到人行道,冷風由那里吹進來,凍得她腳趾發麻。有一次,車夫離開他的座位,要蘭絲抬起她的足踝,好讓他從她座椅下拿出馬鼻子的罩子來。
夜色愈來愈重,還是不見秦愛華的蹤影,其他等候的馬車紛紛放棄希望離去。到了晚上十點,蘭絲發現她那輛馬車是這條冷清清的街道上,唯一僅存的一輛。車夫已連績從窗口探了七次頭進來,告訴她如果還要再等下去,他要多收六便士的車費。蘭絲打開錢包,拿了一個硬幣,把它丟給那個車夫。
再過十分鐘,她耐心的等待終于有了回報。一個穿制服的車夫駕著一輛小巧的馬車,從一條隱密的小巷子里穿出來,停在秦愛華的專用門前。不一會兒,有個穿寬斗篷,手持金頭手杖的男人從方冷白的大廈里走出來,他把刮著微風的街道,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他就是秦愛華--藍幽靈。
即便是坐在幽暗的馬車里,蘭絲一樣可以辨認出他那烏鴉翅般的黑眉,修剪得短短的卷發框住他的臉。在他高而突出的額骨下,是低陷的雙頰,由于抹上一層高級的核桃油膏,使他的臉頰顯得更為凹陷,在明亮的煤氣燈下,整張臉變成怪異的橘子色。
他的鼻子鉤得就像只肉食鳥一樣,眼楮水汪汪的發亮。這個男人的臉,天生就是屬于舞台的,他的眼楮有種說不出的魅力。葛詩蘭在飾演馬克白夫人時,曾和他演對手戲,事後她到處告訴別人︰‘當他謀殺了馬克道,再回到舞台上來,告訴我︰「我干了那件事」時,我聞到了血腥味!我發誓我真的聞到了!’眼看著秦愛華爬上馬車,蘭絲禁不住顫抖起來,毫無疑問的,他就是她在巍崖上看見的那個男人。
秦愛華的馬車輕快的啟動,蘭絲毫不遲疑的打開馬車頂的天窗,對她的車夫吼道︰‘跟上那部馬車。’那車夫看她一眼,一付她在異想天開的樣子;但是當蘭絲著急的塞給他一個先令,他聳聳肩,立刻揮動他的馬鞭。他們緊跟在秦愛華的馬車後面,可憐的那匹老馬,由于等得太久,差點不耐煩的跳起來。
這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的朝北駛去,再向東,進入了市中心。有兩次,他們幾乎跟丟了秦愛華的馬車,一次是在擁擠的交通中心,一次是秦愛華的馬車突然潛入一條夾路,穿過一條巷子,當他的馬車終于在一條安靜的住家街道上停下來,蘭絲完全不知道他們在何處。
秦愛華的目的地是一棟褐色磚蓋的四層樓房,面向街有好幾扇小窗戶,窗簾密密的掩著。當他們經過那兒時,蘭絲看見秦愛華從車上跳下來,把他的斗篷的衣領高高豎起,企圖遮掩他的五官。他在一扇看起來並不起眼的紅木門上,用力拍了兩下,只見眼洞處泄出一線光亮。在進門之前,一個黑臉的男人把秦愛華檢視了一遍,才讓他進去。厚重的門在他身後關上,把好奇與沉重的夜色,隔絕在外面。
時間那麼晚了,而秦愛華的行動又那麼神秘,蘭絲益發相信自己來到了一個邪惡的場所。她拉拉停車的皮球,馬車便在下一個轉角處調過頭,靠著街邊停下來。車夫還來不及放下梯子,蘭絲便跳到人行道上,藉著馬車上火把昏黃的光線,她開始翻閱她錢包的內容。結果並不樂觀,除了三只發夾,一條手帕和莎菲姑婆家的鑰匙外,只有兩便士。
‘如果你要我在這兒等,還得再付六便士。’那馬車夫說。
她突然覺得有些恐慌。‘可是我沒有這麼多錢。’她轉換了一種較有尊嚴的語氣請求道,‘如果你願意讓我掛帳,我可以把我的地址寫給你,你明天早上可以來向我收錢。’
還沒說完話,那輛馬車已一轉眼跑掉了,留下她對著寂靜的夜色,說完最後一個字。
‘也好。’蘭絲低聲說道。她的喉嚨好干,由于緊張過度,四肢都在發抖,她早已下定決心,不論多麼艱難困苦,她一定要證實秦愛華是個邪惡的男人,然後揭發他。到目前為止,整個追查的過程並不很順利;如今茫茫然的站在這條不知名的街道上,身上只有兩便士,她的勇氣與決心再一次遭到考驗。
她深呼吸一口,走到街角去。秦愛華的馬車已消失無蹤,另一輛馬車來到它剛才所停的地方,放出兩個男乘客。他們示意馬車夫離去,走進秦愛華剛剛進去那棟房子的隔壁,其中一個男人,一面爬上石階,頭朝後仰,笑得好開心。親切的人聲使這個地方不再顯得那麼荒涼。其實,這條街和別的街道一樣,不管她發現秦愛華是進行什麼勾當,只要隨時呼叫、求救,都會有人听見,前來援助的。
被這個念頭所鼓舞,蘭絲開始朝那棟褐色磚蓋的房子走去,其實她也不確定自己到那兒去的目的;如果能夠的話,她想進屋去,但她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或許這棟房子也有後門,但是這條街上所有房子,都一棟接一棟的連在一起,她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找到它的後門。或許再往下走會有一條巷子,從那兒可以確定它是否有後門。
在這棟房子里,她所能看見的窗戶都又小,又高,無法爬進去。想到自己居然想以爬窗的方式,非法進入一棟房子,她忍不住好笑起來。如果有一天她和弟妹們重聚一起,把冒險的經過情形講述給他們听,他們不知會多樂呢!當然,對爸、媽而言,他們一定有如被澆冷水一樣,非常傷心、失望。想到這二位與塵世月兌離的老人家,萬一知道了藍爵士曾對她提出那種要求,蘭絲忍不住一陣顫抖!
快到秦愛華進去的那扇門,蘭絲放慢了腳步。那棟房子里的人仿佛感覺到她的出現,窺探的小洞突然打開,只听一個聲音說道︰
‘你終于來了。’
這兒根本沒有藏身的所在,蘭絲躊躇了一會兒,想拔腿就跑。
那扇門打開,一個男人出現在門口,只見一個結實古怪的側影,映在屋里一面亮有燭光的窗簾上。
‘進來吧!我們一直在等你。’那男人說著,向蘭絲走近,整個人暴露在路燈的赤紅光線下。他的容貌看起來就像是前一世紀幽靈的顯現,在他頭上,一頂小卷的假發,灑上厚厚的白粉,他的外套很長,是那種老式的‘斜尾’裁法。在他的頸部和手腕處都瓖滿了花邊。這樣的服飾穿在一個龐大如大船的男人身上,實在很怪異。他的皮膚上都是水痘痕,鼻子曾遭過多次挫傷,以致鼻孔幾乎和臉孔一樣平行。
這個可怕的幽靈居然是在等候她,蘭絲虛軟的重覆道︰‘等我?’她奔放的思想因好奇而停頓住。不論有多意外,他畢竟是人,而不是鬼。或許,他是個職業拳擊手,從他的臉看來,似乎很符合這種身份。至于他的穿著打扮,則有好多種可能性。他也可能是個演員,也可能要去參加化妝舞會,要不就是個僕人。蘭絲知道︰在有錢人的家里,听差的多半是如此的打扮。
那男人一直盯著蘭絲。‘是啊!’他說︰‘你應該知道清楚才是。我們已經把錢給白蘭嬤嬤送去,你卻這麼晚才來。我們本來是要三個女孩的;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來?是不是白蘭自己生意太好了?沒關系,快跟我進來,我們等得急死了,差點沒喊救命,這話是我畢杰說的。’
畢杰一面說話,出其不意的靠近蘭絲,用他那粗壯肥胖的大手,一把抓住她,把她拖進去。她順從的听他擺布,簡直不相信自己有那麼驚人的好運,誤打誤撞的被當作一個額外請來的女佣,進入這間屋子。
畢杰拖著她,快速穿過一個寬敞的玄關和走道。牆上貼著瓖有金條的粉藍天鵝絨,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鍍金木刻的枝狀燭台,瓖在上面的玻璃水珠閃閃發亮。沿著走道的壁龕里,崁放著和人一般大小、義大利大理石做的維納斯像,它們的神態和女神非常接近,絲毫不因在浴中被打擾,而顯出不快的神色。對蘭絲挑剔的眼光而言,這個地方實在太奢侈豪華了,和它樸實、保守的外觀極不協調。
走到一扇瓖有手畫綠葉崁板的門前,畢杰轉動門把。
‘到里面去等一下。’他說︰‘公主夫人馬上就來。’
蘭絲從來末听說過什麼公主夫人,她也不知道這位女士和秦愛華有什麼關系,不過她忍不住開始懷疑︰這兒如果是某種犯罪的賭場,環境倒是相當陶醉。屋里遠遠傳來歡愉的人聲,從活潑的閑談聲可以知道,屋子里一定聚集了不少人。在低緩、甜美的室內樂中,不所有笑聲傳出。
蘭絲現在所在的這間房子,顯然是間更衣室。角落里放了一面高及肩膀的屏風,用一塊陳舊骯髒的條紋印花布覆蓋著。在它旁邊,是一張化妝台,上面擺了一排廉價的化妝品,好像經常有人在使用似的。為了節省空間,沿著一面橘紅色的牆邊,擺了一個茶幾,衣櫃及抽屜上鎖的橡木書桌。顯然,公主夫人絕不會在這個房間里接待她的客人。蘭絲還來不及往下聯想,公主夫人本人已經走了進來。
‘你來了真好--我正需要你!’那女人一面叫著,一面把門從身後關上。這實在難以令人置信,幾分鐘以前,蘭絲還在想如何潛入這間屋子,沒想到此刻她的到達,卻有如天賜的禮物一樣,非常受人歡迎!
盡避整件事情來得太突然,但蘭絲之所以會瞪著公主夫人,看傻了眼,倒不是因為這點。或許是因為公主夫人染得黃澄澄的頭發,也可能是因為她擦得太過紅艷的兩頰,但蘭絲畢竟是個誠實的少女,她不得不向自己承認︰實在因為公主夫人所穿的衣服,說得確切一點,是因為她穿得太少了,才會使蘭絲這麼目瞪口呆的。
以公主夫人的年齡而言,她的身段保養得相當好。從嬰兒時期開始,蘭絲上床睡覺一定會穿一件睡袍,把自己從脖子包到腳趾。冬天她穿開司米質料的,夏天穿棉的。如果這些睡衣能加上花邊,她就覺得非常滿足了。如今,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看到如此異國情調、誘惑逗人的睡衣,過去她只有在時裝雜志上才看見過類似的衣物,那些雜志都是蜜拉偷偷從史家拿來給她看的。
鮑主夫人在脖子上系了一個絲緞的蝴蝶結,在她的裙擺上瓖有花邊,身上的衣服只有薄薄一層,而且還是透明的,里面什麼也沒有。蘭絲的來臨顯然不是時候,公主夫人根本還沒妝扮整齊,準備見客。
‘現在沒時間可浪費了,我得馬上回去--’公主夫人不高興的噘起嘴。‘可是你也沒做頭發,也沒化妝!還有這件外套--把它月兌掉!快!我的小姐!你里面穿了什麼?唉!這怎麼成呢?這種淡藍色的棉布衣,頸子上還有領帶。白蘭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這次回去後替我轉告她,下次我們需要額外的人手時,我可要另請高明了!她實在是太不可靠了--前兩次叫的女孩都沒來,這次嘛!只有你一個,不但來得晚,而且一點準備也沒有!這那里像是在做生意,簡直太不像話了!’
想到自己正好補上白蘭嬤嬤的缺,蘭絲開始道歉,公主夫人以一只青筋半露的手揮揮,制止她繼續說下去,只見那只手上每只手指都戴了一個寶石戒指,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那些寶石的真假價值。
‘沒時間听你道歉了!’公主夫人說道,她打開衣櫃門,急躁的在里面搜索。‘你的胸圍有多大?算了!這件該可以!穿上它!快點!’
這個‘它’,是一件天使白的絲質禮服,非常細致、柔軟,雖然沒有公主夫人身上那件那麼透明,但也非常薄。穿上它,身上的曲線一定會畢露無遺。公主夫人開始快速的解開蘭絲衣服的背後,唐夫人辛辛苦苦縫制的扣眼和鉤子,三下二下就被她扯開了。
‘白蘭嬤嬤干嘛把你們打扮成聖女貞德似的。’她把蘭絲的衣服從肩頭褪下,繼續說道︰‘這種衣服早已過時了。如果你要迎合高尚的口味,你必須有高尚的客人才行。不對,不對!你不能把這件絲衣服穿在你的內衣外面。你是怎麼搞的?這樣一來,你的胸衣和襯褲都會看得一清二楚。老天爺!你必須把身上所有東西都月兌掉才行,所有的東西!’
她退後一步,懷疑的瞪著蘭絲。‘我現在才想起來,我從來沒見過你。’她嚴厲的藍眼楮變得更苛、更藍。‘你真的知道你到這兒來是做什麼的嗎?’
這很可能是蘭絲接觸秦愛華的唯一一個機會。蘭絲現在才警覺到這兒很可能是某種俱樂部,而不是什麼住家;女侍的打扮穿著,似乎更適合土耳其皇帝後宮的要求。但和捕獲秦愛華的機會比較起來,這些事都應撇在一邊才是。
‘我非常有經驗。’蘭絲結結巴巴的說,盼望公主夫人別再繼續詢問她︰她到底該對什麼事有經驗。
‘你最好如此!’公主夫人用力把她的襯褲拉下來。‘我在寫給白蘭的信條里說過我只要最好的!我的老天,鄉下姑娘!你知道今天晚上是誰在我的沙龍里?’
當公主夫人把那件絲衣服罩進她赤果果的肩膀,蘭絲可憐兮兮的搖搖頭。
‘秦愛華!’公主夫人得意的說道︰‘倫敦市區最時髦的公子,有半數以上在我這兒!南斯柯爵士今晚替他佷子過廿五歲生日,他把上流的貴族全都請來這兒,參加這項盛宴!’她手腳俐落的替蘭絲把優雅蓬松的袖子弄好,再把這件絲質衣服拉平。在牆角的櫃子里,她找出一條銀色絲帶,在蘭絲衣服背後打上一個藝術化的蝴蝶結。
‘好啦!你現在看起來很像樣了!嗨!你在干什麼?別弄亂你的上身--它本來就是那麼低胸的,就像我剛才替你穿好的那樣。站好別動。好了,過來。’
蘭絲被用力推到化妝抬前的腳凳上坐下。在那拱形的大鏡子里,她看見了自己所擔心的事實,這件衣服果然非常透明!她還來不及臉紅呢,公主夫人已把厚厚的胭脂抹上她的兩頰,把一種用杵臼搗碎的亮粉涂在她的眼簾,再在她的睫毛上刷上一層棕色的顏料。
‘在它干以前,別閉眼楮。’夫人警告道︰‘我認識一個女孩,她就是在這些玩藝沒干的時候,像貓頭鷹似的猛貶眼,結果這些東西跑到她的眼楮里,使她變成了個瞎子,真的瞎了。現在告訴我,我要怎麼替你做頭發,挽上去嘛!太長!前面又沒有短的可做花,繞在臉龐外。我只好把它梳成大波浪,在你耳後插一朵白玫瑰了事。’
鮑主夫人一面動手,嘴里繼續談論南斯柯爵士的宴會,她似乎把這件事當成她那套經營理論的杰作,以及她擊敗所有對手的明證。她深信她那些對手知道這件事後,一定會在她們的閨房里嫉妒得咬牙切齒,粉拳緊絞。
夫人完成了她的工作,從鏡子里看著蘭絲說︰‘美極了!’
蘭絲看看鏡中虛華的影像,慘不忍睹的閉上了眼楮,但公主夫人已一把拖起她,走向門口。一到了門口,夫人彎下腰去,把她腳上優雅的天鵝絨套鞋月兌掉。
‘你光腳會比較好看。’夫人說道。
‘光腳!’蘭絲尖叫了起來,對公主夫人這種荒唐的做法難以適應。但夫人已把手放她的背上,將她推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