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刺骨地襲在臉上,呼出來的氣息在鼻端處化作一陣短暫白煙,鄰居們在院中栽樹的細睫植木幾乎折彎了腰,枝葉搖擺著??作響,枯葉與灰塵和著北風在柏油路上攪拌,路燈放射出暈白的燈光。除了呼嘯的風聲,午夜的巷道冷清、樹影闌珊,聖誕夜代表的溫馨團聚在一小時前結束,人們急著鑽進被窩里取暖,因為這個冬天冷得不像樣,背叛了台灣四季如春的美譽。
從便利商店買了面包和沖泡咖啡出來後,柴桑穿過無車輛來往的馬路,走到住家巷口,鐘愛地凝望這幕百看不厭的景致。她將塑膠袋掛在手腕上,兩手插進外套口袋里,緩緩走下這條約五十公尺的寧靜巷道。過去多年來她雖已走過無數次,但直到一年前她才漸漸愛上午夜時分的巷道漫步,那種嘈雜遠去、晚風拂面的感覺總令她心平氣和。
她在這條巷子里住了二十年以上,從有記憶開始,她的家庭就是這巷子里的一分子,父親任教的國小離這里僅十分鐘徒步路程,因此這附近有許多和她年齡相近的孩子,但她從未融入他們的團體之中。她總是安靜、孤單地生活在漂亮姐姐柴雁的陰影之下,接受所有孩童的嘲笑,和大人們語帶惋惜的比較。
柴庶寅總共結過三次婚,柴桑的母親也是國小老師,但她在柴雁三歲時便去世了。柴雁從小就是個美人,聰明、活潑、人見人愛,不過沒有人比柴桑更清楚柴雁其實狡猾,自私且傲慢。即使柴雁曾顯露過自己性格的陰暗面,大家顯然都認為她那張沉魚落雁的臉孔可以彌補她個性上的缺失,因此仍持續的疼愛她、樂此不疲的寵壞她,就連她嫁做人婦至今四年來,也都有人在談論她、想念她。
柴雁的丈夫陸雍泰三十五歲,是個長柴雁五歲的大學教授,父母雙亡,兩個弟弟已結婚生子,因此他雖身為長子,卻沒有肩負傳宗接代的包袱。
他是個沉靜、穩重的男人,笑容和善,長相不難看,卻完全構不上過去柴雁挑選男人外貌的標準。他以寬宏的心胸容忍柴雁孩子氣的任性,柴桑不知道他到底愛柴雁哪一點?更不了解柴雁為何會接受這個木訥的男人?由柴雁過去的經歷看來,她似乎比較偏好油嘴滑舌、時髦耍酷的男人,最好還是個富家公子哥。但或許是陸雍泰的包容力令柴雁樂意遷就,柴雁熱愛自由、拒絕家庭責任纏身,所以即使結了婚也不打算生小孩,繼續過著她花蝴蝶般的日子。
柴桑不明白怎麼會有男人願意忍受柴雁的招蜂引蝶、賣弄風騷?
柴庶寅的第二任妻子即是柴桑的母親,但她在生柴桑時難產去世,因此柴桑只看過照片里的母親。柴庶寅不太搭理柴桑,她不知道是因為自己貌不驚人,還是因為母親為了生下她而喪命的關系?柴桑懷疑是後者,因為在第三任妻子進門後,柴庶寅對她就比較不那麼冷淡了。
第三任太太周希玲在柴桑四歲時嫁過來,之前柴桑是被保姆養大的,而柴雁不是個會疼妹妹的姐姐,她總是趁大家不注意時捉弄柴桑,當柴桑嚎啕大哭時不當一回事且避得遠遠的,甚至辯稱自己什麼也沒做。疼愛柴雁的人永遠相信她而責備柴桑無理取鬧,因此從兒時起,柴桑和父親、姐姐的感情就不親密。
柴桑漸漸學會怎麼避開柴雁的捉弄。
柴雁喜歡受人矚目,更喜歡藉著批評妹妹來突顯自己的優秀。柴桑知道每一句負氣的反駁只會令柴雁興致勃勃的繼續攻擊她,她早了解到不會有人替她說話或制止柴雁,大家全認為柴雁只是在開玩笑、逗人開心,絲毫不覺得這種直接針對柴桑所開的玩笑會對她造成多大的傷害,反正柴桑本人不在意,他們又何必多管閑事?
周希玲算是個不錯的後母,她不會虐待丈夫前兩任妻子所生的孩子,甚至相當疼愛她們——盡避對柴雁的疼愛永遠多柴桑一分。她照顧孩子相當盡責,女兒柴恩和兒子柴斌相繼出世後,她也沒忽略對柴雁和柴桑的責任,只是她認為柴雁和柴桑已大得可以照顧自己,因此周希玲的心思多半還是花在自己的兩個孩子身上。
柴恩非常活潑、她總是熱力十足、精力充沛,在學校也常帶頭搞怪,她跟柴雁一樣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但程度遠不及柴雁,且柴恩比較會深思熟慮,即使今年才二十歲。
柴桑不知道柴恩是從哪里學來的,她從小所做的任何事都必須對自己有利,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她絕不做,但她卻是團體中的最佳領導者,有她在,氣氛一定熱絡、笑聲不斷。她也會拿柴桑的外表開玩笑,但不像柴雁的惡意中傷,因為她是由柴桑幫忙照顧到大的,若一定要她選擇和哪個姐姐同住一房,她肯定選柴桑而非柴雁。
柴斌是個被寵壞的小孩,因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他就像柴恩一樣鬼靈精怪,現正值叛逆期,明年就要參加大學聯考,卻仍經常和朋友、同學在外頭鬼混到三更半夜才回家,多念他兩句便會招來他的惡言相向和冷眼相待。不過柴庶寅的嚴厲還是起了效用,反正他也不會在外為非作歹,所以全家人也只是給予他適度的管制。
從小柴桑就羨慕柴雁、柴恩和柴斌的機靈可愛,柴桑從頭到腳都找不到一絲和家人相似的地方,柴雁高挑性感、柴恩俏麗可愛、柴斌俊秀淘氣。
反觀柴桑,她鼻子太扁、嘴唇太厚,姐妹和弟弟的身材全是衣架子,她卻略嫌壯碩,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身體微胖豐滿,頂著一頭小男孩子似的短發,看起來較像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而非二十六歲的成年女子。
她沒有柴雁的自信、柴恩的活潑和柴斌的機智,當他們和鄰居小孩一起玩時,她只能坐在房間陽台上羨慕地望著他們,因為她知道他們排斥她、嘲笑她,也知道始作俑者是柴桑卻無力怪她。柴雁無法忍受別人因她有個丑八怪妹妹而嘲笑她,身為孩子群中的公主,大家全依著她,只有少數幾個年紀較大的孩子不介意,但柴桑太安靜、太容易被人忽略。柴雁考上外地大學後,除了柴桑,每個人都落落寡歡。柴雁有四年的時間可以不必忍受柴雁的嘲諷,而且愛玩的柴雁也很少回家,畢業後她就直接在外租房子住,兩年後結婚,現在雖偶爾回來,但柴桑總盡量避免和她打照面,所以她已好久沒听見柴雁的嘲笑,而她愛極了現在平靜的生活。總是有人在懷疑柴桑到底像誰?最多人說她像她媽媽,但柴桑並不認為。雖然媽媽也是扁鼻子,但照片中媽媽的五官是如此可愛迷人,放在柴桑臉上的卻顯得不搭調,她自覺像父親這邊的親人,畢竟她對母親那邊親人的認識少得可憐,外公、外婆在多年前去世了,母親的兄弟姐妹也少與她聯系,仿佛他們從來不知道有柴桑這個外甥女的存在。
時間流逝得很快,當年在這條巷子里的小孩們都已長大成人,童年玩伴間的感情早因各自在外發展而由濃轉淡,有些甚至見了面也不會打招呼,仿佛彼此不曾相識。
在兩排對立的住宅中,柴家位于左邊後半段最後一間,圍牆旁就是另一條巷道。柴桑的房間在巷道旁的二樓前段,她最喜歡在夜深人靜或傍晚時分坐在房間陽台上觀賞四周景致、比較兩者差異。黃昏時,空氣中會充滿菜香,多了一份倦鳥歸巢的紛鬧感。午夜時則寧靜怡人,有種每個人蜷縮在被窩里、沉浸在美夢中的安逸感。
愈接近自己的家,她的心情愈愉快,即使這個家里的成員從未讓她有過歸屬感,她依然愛這個家所帶來的另類享受。在離家門僅五步的距離時,她隱約察覺到不對勁,思緒也因為那刻意壓低的嘶啞對談而停止奔騰。家門斜對面有根電線桿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緩慢謹慎地向前移動,當她看到一對男女在斜對面鄰居門口前談話時,她整個人因認出這條巷里公認的金童而微微僵住。
她的心跳開始急促,企圖安靜、不受矚目的移向自家門口。過去她總能很輕易的做到,但也許是她掏鑰匙時牽動了手上的塑膠袋,那??聲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她屏住氣息,短暫瞥視他們一眼,接著迅速開門躲進去。鎖好門後沖上幾階小梯,打開鋁門閃進玄關,背靠著關起的鋁門深呼吸。她听到他們又恢復激動的談話,但她不是好听八卦的女人,于是安靜的走向廚房沖泡咖啡,熟練的在只有微弱的路燈透進來的黑暗中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陽台落地窗,倚著欄桿吃宵夜。但後來她發現自己比在樓下時更能清楚的看到那對男女的身影,也更有被他們發現她就在不遠處的疑慮,因此她坐上躺椅,耐心的等待他們結束交談,也盡量不把視線投向他們。
寂靜的夜色把他們的部分對話送進她耳中,啜著咖啡,無聲的嘆口氣,她不想听那些有關分手與重新來過的爭論,尤其是出自她熟識卻完全不了解的人口中。
那個一心想分手的男人是柳以樊,他只比柴桑大兩歲,卻已是眾所周知的名人。他是個建築設計師,年輕有為、風流倜儻,柴桑認識他快一輩子了,小時候甚至偷偷喜歡過他——當然,她從未讓任何人知道,連日記都不寫,因為柴雁會偷看,所以柴桑沒有養成寫日記的習慣。而她從小就愛畫畫,也總是盡量避免在圖畫紙上繪下柳以樊的臉,免得被柴雁發現而公諸于世。柴桑不在乎被嘲笑到什麼程度,她只怕柳以樊會看不起她,沒有人想跟她這個丑小鴨扯在一塊,她相信柳以樊也不會想。但她仍會偷偷幻想以樊拉著她的手、和她一起站在神壇前誦念結婚誓詞的景象,畢竟他是個王子,這附近的每個女孩都想成為他的公主,當然柴雁的機會最大。
以前大家總認為柴雁長大後會嫁給他,他們看起來像一對璧人,也時常玩在一起,柴桑甚至見過國小時的他們嘴對嘴親吻。
柴雁比柳以樊大兩歲,她到外地讀大學回來時,他大學都還沒畢業,兩個人從此沒有交集。柳以樊載譽歸鄉時還帶回個女朋友,柴雁當然也有了男朋友,她從不乏男人。
長大後,柴桑對他的喜歡之情轉淡,反正認定了自己和他不會有結果,就算他對姓柴的女人感興趣,那個人也不會是她。他在外地念大學,而柴桑選擇繼續留在本地念書,兩人踫面的機會更少,對他的感覺才不再那麼強烈,當他帶女朋友回來時,她的心也沒有過于刺痛的感覺。
柴桑記得他有個雙胞胎妹妹之凡,長得標致迷人,是以樊五官的女性翻版,個性相當叛逆,常在家里鬧革命,後來她離家出走就沒再回來過。不過曾有人說好多年前看過她回來,至于為什麼沒進家門就不得而知了,直到這幾個禮拜,鄰居們紛紛在談論柳之凡回家的消息,周希玲說是以樊把她找回來的,但已和她斷絕父女關系的柳爸爸仍不願意原諒她。
柴桑在陽台上見過消失多年的柳之凡,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但骨子里的那股叛逆天性已被社會歷練磨平,甚至多了份純淨、隱藏起光芒的氣質。柴桑還看過柳之凡的男朋友,他們有時會一起回來,她很難相信世界上會有如此英俊的男子,但他身邊纏繞著一種令人怯于接近的冷酷特質,小巷里的耳語當然也對這個不凡男子有著高昂的興致。
交談似乎結束了,柴桑听到車門關上、引擎發動的聲音,她故意不透過欄桿間隔的縫隙看他們,當她從躺椅上起身時,那個女人正好開車離去,她知道那是柳以樊的女朋友——全巷子里的人都知道。
她的外表和柴雁不相上下,有些柴桑甚至覺得她的個性和柴雁如出一轍,即使她們從未交談過。她靜靜的望著柳以樊負氣進屋,他現在身價不凡,來往的女人都是些時髦美女。他在外地讀書時,也曾帶女人回家里短暫停留過,倒不是他花心或玩世不恭,柳媽媽在面對鄰居好奇的詢問時總解釋不是每個都是柳以樊的女友,只是他此刻的身份令許多女人趨之若鶩。柴桑相信那些女人各有企圖,她們在他家門徘徊等待時,臉上流露出的貪婪明顯易見。
巷道終于恢復原有的安靜,柴桑繼續啜著熱咖啡,任由冷風吹動她柔細的劉海。短發在冬天時無法為她的脖子保暖,不過她無意留長發,她高中時留過,知道那時的她有多可笑,無意再成為眾人笑柄的她學會讓自己被忽略,不會因笨拙的外表被嘲笑,自信心本已蕩然無存,再怎麼試圖努力,依舊趕不過家中姐妹和弟弟的光芒,甚至只會落得更加羞辱的下場。只是近來要讓自己被忽略並不容易,她也逐漸成為這條巷子眾人談論的焦點。她的工作是替出版社畫小說封面,雖然人長得不怎麼樣,畫起人物來倒是唯美、精致又出神——她常听街坊鄰居們如此耳語。
熱咖啡透過紙杯傳出的熱度溫暖著柴桑的雙手,卻不足以溫暖她心中的冰冷及空虛,家里美人已經很多,總要有個貌不驚人的成員來平衡一下。
她永遠這麼安慰自己,卻永遠都清楚心底的苦澀有多濃重。???
這已經是第二十次的談判了!柳以樊夸大的想著。
疲憊卷上眉心,沒想到曲織旋會跟著他回家,而且還是在耶誕節剛過的夜半時分。
這幾個禮拜以來,他對她的不滿早不是新聞,他為了工作忙得天昏地暗,過去兩年來她很少開口抱怨,最近卻滿月復牢騷,有空還不忘到他的工作室去攪局,氣得他一有空就躲到四季集團大樓的總裁或副總裁辦公室,只想避開她得理不饒人的叫罵。
後來他發現了她發飆的起因︰她想結婚、他不想。
在他工作繁忙、剛找回妹妹、家里還亂烘烘時結婚?她瘋了不成?他只拒絕過一次,她就開始藉題發揮了,先是嘮叨他們相處時間太少,而後開始吵著要跟他出國洽公,只要有他出入的公共場合,她都得露面,再來懷疑他另有情人,現在又說她父母催他們結婚,反正都已經認定他了,結果是遲早的事。
本來他對此毫無異議,心想也可以先訂婚緩緩她的脾氣;沒想到她的觸角開始深入他生活的每一層面。原本她很少干涉他的工作,現在卻要以未婚妻的姿態掌管他的財務和工作進度,好象她從此轉任他的秘書,連行程表都要幫他安排。偏偏她擅長的領域和他的工作扯不上關系,她對建築設計一竅不通,以前他多少教過她,但她總是興致缺缺,現在表現得卻像她是這方面的專家,任何企劃非要有她插手干預不可。
她連他和建商洽談時要打哪一條領帶、穿哪一雙皮鞋都要指定,無論讓她突然發狂起來管他閑事的理由是什麼,他都再也無法忍受。
「我要不要連穿哪一條內褲都先讓你看過?」吵翻那天,他在自己的辦公室內橫眉豎眼的問道。還好他把自己的辦公室與員工們的工作場所隔離,不然他們吵鬧的情況一定會影響到他旗下設計師們的工作情緒。
「你去開會又不需要月兌褲子。」曲織旋還當他在開玩笑,不以為然地說。
「你也不必什麼都要替我打理,我又不是小孩子。」他站在辦公桌後,叉腰抗議。
「我不告訴你該打哪一條領帶,你要怎麼配合我的打扮?」她模仿他的姿態,一臉當他問了句廢話的表情。
「小姐,是我要去開會,我干嘛配合你的打扮?」一個不好的預感迅速竄升,以樊的音量稍稍提高。
「我是你的未婚妻,以後就是你的助手,我當然要跟你一起去開會。」她高聲說道,仿佛對他要她重復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感到不耐煩。
「喂,我可沒要你當我的助手,你對這方面根本一竅不通。」他的口氣變得陰沉,那個不好的預感真他媽的準極了!
「我遲早都要懂的,不如趁現在開始實習。」她聳聳肩。
以樊受夠了,情緒愈來愈激動,偏偏她又那副早該如此的德行,他終于提出分手。
「分手?!」她終于震驚且正經的瞪著他。「你瘋了?」
「我很正常,瘋的人根本是你!」就這句話,兩人在辦公室里大吼大叫,曲織旋不能容忍別人當面批評她,即使那個人是她想嫁的男人。
爭執在過去幾個禮拜來變得愈發令人厭惡,現在她倒不敢再提結婚了,但也不肯分手。雖早知道曲織旋的脾氣,以樊仍渴望一拳擊昏她,逼她閉上那張尖酸刻薄的嘴巴。
她比他還暴力,只要有事不順她就會勃然大怒,最常搗亂的地方是他的工作室,幸虧他的設計師們阻止得當,不然很多設備都會被她砸爛。而為了保護工作設備,設計師們反倒成了箭靶,幾天下來,幾乎所有設計師都受了皮肉傷,以樊當然也無法幸免。他可以為了她波及無辜而揍她一頓,但始終沒出手,他不想把場面弄得那麼難堪,而且他也清楚一旦出手她就更不會善罷甘休了,她是他見過最懂得讓人生活在地獄邊緣的女人。
容忍的極限有多大?以樊自問。他到現在還任她向他的極限挑戰,也許這就是她持續期望他們可以重頭再來的原因。
他嘆口氣沉入沙發中,享受著得來不易的寧靜。外頭路燈的亮光透過窗戶灑入本該暗黑的客廳,他父母應該早已入睡,他希望他們在門口的爭執沒吵醒父母,更不希望吵醒任何一位鄰居,不過有一位似乎尚未入睡。
他的思緒飄向柴桑略受驚嚇的表情,不禁懷疑她為什麼這麼晚還在外頭游蕩?從她手上印著便利商店商標字樣的塑膠袋來看,她肯定是去買宵夜。他依稀記得她的工作是繪畫,難道畫家都是夜貓子嗎?她不知道女人這麼晚在人煙稀少的巷子里漫步有多危險嗎?即使便利商店就在一條街之外。
從孩提時代起,柴桑就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女孩子,她總是安靜、內向,由于她的默不作聲使她很容易被遺忘,幾乎每一項游戲都不見她的蹤影。以樊還記得大家常笑她丑八怪,她姐姐柴雁更是肆無忌憚的當眾對她嗤之以鼻,成年後的他們會認為那些都是兒時的無心玩笑,大家雖常出言嘲笑卻不見得明白真正含意,只會跟著領導者起哄。不過他相信那對柴桑必定造成某種程度的影響,只是沒有人了解影響層面有多廣。在她這一年來因作畫而聲名大噪以前,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他自己也是,若不是听到父母談論她的才華,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記不得。
想起柴桑就一定會想到柴雁——柴家有名的大美人。他和柴雁在國小時還有段純純之戀呢!她漂亮又聰明,笑容和嘴巴一樣甜,很少有人不對這樣一個人見人愛的女孩子印象深刻。隨著年齡的增長,彼此都有各自的社交圈,那段清純的戀情漸漸無疾而終,只是這附近的鄰居仍一味的期待著「柳柴聯姻」。
他大學畢業回來後,柴雁早搬出去住且听說有男朋友,過沒多久她就嫁人了。當時他倒不覺得失望或後悔,因為他也有要好的女朋友,倒是鄰居們有好長一陣子都對此惋惜不已,他真為這怪異的小巷文化感到好笑。
話說回來,身為柴雁的妹妹,柴桑總是被大家拿來和艷名遠播的姐姐做比較,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吧!不過柴家的美人還不只柴雁,排行第三的妹妹柴恩也是個不同類型的美人,雖說出自不同娘胎,但柴桑未免太異類了點,以樊不禁開始同情她。
盡避貌不驚人,女人在夜色中單獨行動依然危險,也許他該告訴媽媽,請她在和柴太太閑聊時,提醒她別再讓柴桑在半夜時單獨出外游蕩。他可能稍嫌多管閑事了點,但以他們多年鄰居的情分,令他不容她這麼明目張膽的暴露在危險之下,他可不想一輩子因她可能出事卻沒事先警告而良心不安。???
柳之凡今天回家了。
傍晚,柴桑依照往例坐在陽台的海灘椅上,車子駛近時她正盯著夕陽發呆。
她的房間面西,所以夕陽總會令她的房間沐浴在一片金光中。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轉向那輛車。自從前一晚看到柳以樊和他女友在門口爭執後,柳家兄妹的一舉一動對柴桑而言怪異地變得敏感,但她總抱著不管閑事的心態觀察。
這會兒她看到柳之凡和她男友相繼下車,手牽著手步向柳家門前的階梯。在此時慢跑或遛狗經過的人都好奇的盯著他們,但他們沒有在意,按了門鈴後,柳媽媽出來開門,她每次看到女兒總是露出欣喜的笑容,就連面對女兒身邊帶點冷酷的男友也不例外,柴桑猜想柳媽媽喜歡女兒的男友。他們進屋後,柴桑回頭繼續盯著夕陽,這時周希玲敲門進來。
「柴桑,」她穿著圍裙在房門口張望,顯然正在煮飯。幾年前她才把工作辭了,除了當家庭主婦,偶爾也喜歡去朋友家打麻將,但她從不會忘了回家煮飯,因此柴庶寅才能容忍她的打牌愛好。「幫我去買雞蛋好嗎?」
柴桑起身走進房內,一言不發的抓起外套穿上,讓周希玲知道這表示她願意。相處這麼多年,周希玲當然了解柴桑的沉默寡言,和她通常用行動來表示意願的習慣。
「只買蛋嗎?」柴桑平板的問道。她沒想要整理頭發,從中午睡醒後她就沒梳過頭,不過她想也不需要,短發的好處就是雙手隨時可以替代梳子,更何況她又不出遠門。
「嗯……順便買幾罐果汁回來吧!柴雁今天要回來吃飯。」
听到柴雁的名字,柴桑不著痕跡的僵了一下,而後接過周希玲手上的鈔票步出房間,兩個人一起下樓,周希玲轉回廚房,柴桑走向門口。
她低垂著頭,兩手挺進外套口袋走向便利商店。一路上有幾個鄰居對她點頭微笑,而她僅是點個頭便繼續走。她不擅和人打交道,更沒有多余的自信能融入人群中,從小被嘲笑和比較令她信心萎縮,她沒什麼朋友,大學畢業後在外工作仍然獨來獨往。一年前辭職投入畫稿工作後她就一直待在家里,日子自由舒適、不虞匱乏,毋需招惹外界是非,也習慣了孤單。她知道自己會一直孤單下去,但至少孤單向來是她喜歡的伴。
一手提著飲料,一手提著蛋從便利商店走出來,才到巷子轉角,身後便傳來汽車喇叭聲,柴桑轉過頭,看到柴雁在駕駛座上對她微笑,車上除了柴雁之外沒有別人,柴桑本來以為陸雍泰也會來的。
「知道我今天要回來,所以特地去買飲料?」柴雁高興地問。
不過柴桑懷疑她真的想對她微笑,柴雁向來不會給她好臉色看,一方面也因為她受不了柴桑隨意、懶散的打扮。
「媽要我替她買蛋,」柴桑面無表情地舉起另一手的提袋給她看。「她要我順便買飲料,我本來不知道你今天要回來。」
柴雁無所謂地聳聳肩,柴桑歡不歡迎她並不重要,反正在其他家人眼中她是第一就夠了。她踩下油門駛離柴桑身邊,完全沒想要幫柴桑先把東西載回家。
柴桑望著她的車在家門前停下、熄火,心里猜測柴雁的心情應該很好,不然她早因柴桑沒給她好臉色看而變臉了。柴桑低著頭繼續提著一邊輕、一邊沉重的提袋走回家。
當柴桑听到柴雁甜美的笑聲時,她已經站在柴雁的車子旁了,這才發現柴雁還沒進屋,正站在車頭和斜對面的一個男人說笑。柴桑望過去,發現那個把柴雁逗笑的男人是柳以樊,他的車從巷子的另一頭彎進來,停在自家門前。
柴桑在原地僵立片刻,視線不敢在柳以樊身上久留,她知道他正在打量她,也許是在比較她和柴雁的差別吧!她不發一語進了家門,免得打擾門前那對金童玉女的敘舊。
柳以樊望著柴桑進屋,納悶著她為什麼總是悶悶不樂?不過他更感興趣的還是許久未見的柴雁,她比以前更漂亮了,還多了股成熟的女人韻味。他們住得雖近,但他和柴雁卻好象有很多年沒見了,他剛在家門前停好車就發現她,本來想直接進屋,因為由停在他前面的車看來,以凡和劭深已經來了,但柴雁突然叫住他和他寒暄,他們便聊了起來。
「她一點都沒變。」柴雁像個憂心的姐姐般,望著妹妹進屋的背影搖頭嘆氣,「我常懷疑她有自閉癥。」
以樊微微一笑不作回答,說任何話都可能得罪她,他相信柴雁就算以前常嘲笑妹妹,但心里還是很關心她的,畢竟都已是個三十歲、身心成熟的女人了,而且他也認為柴桑有點自閉傾向。接著他想起一件事。
「你應該勸勸她別半夜三更的在外面游蕩,太危險了。」
「你常在半夜看到她?」柴雁皺起眉頭,認真地詢問,讓他覺得她很替妹妹擔心。
「昨天我很晚才回家,她剛好去買東西回來,那時都已經凌晨一點了。」
「唉!我待會兒進去說說她,謝謝你告訴我。」柴雁感激地說,而後轉身進家門。
在外尋歡作樂這麼多年,她懂得不要對她感興趣的男人表現得太主動,吊吊胃口,那些男人會上勾得更快。從柳以樊的微笑看來,他對她頗有好感,于是她歡天喜地的踏進家門。柴桑半夜在外游蕩又怎麼樣?她又丑又胖,那個男人會對她有非分之想?頂多劫財吧!就算柴桑被歹徒殺了滅口,鄰居們也只會以此為警惕,對社區安全更加注意,然後惋惜那麼乖順的女孩竟慘遭不幸。
沒有人在乎柴桑本人,她像個幽靈,存不存在都毫無意義,柴雁不懂柳以樊為什麼要關心柴桑的安危?或許只是同情她吧!看在大家認識那麼久的份上。
柴雁依然對柴桑感到惱怒,她小時候邋遢也就算了,長大後更不見有什麼變化,她難道不知道女人得比男人更注意外表嗎?
柴雁初次當姐姐時對柴桑只有好奇、好玩的心情,她覺得多了個玩具,漸漸就不覺得新鮮了。她討厭有人和她一起瓜分眾人的疼愛和注意,她搞不清楚為什麼這麼美的自己會有一個這麼不起眼的妹妹?另一個妹妹柴恩也是個不同類型的美人,而柴桑像顆老鼠屎般,破壞了整個家的美感,丟盡了柴家的臉!
兒時嘲笑她還會有點反抗,這令柴雁感到得意和興奮,因為她知道柴桑終究贏不過她,她可以盡情把柴桑踏在腳下,讓柴桑為自己沒有說服力的反駁成為笑話。長大一點的柴桑開始對她不理不睬,好象她說什麼都不能再引起柴桑的興趣,柴雁最不能忍受這個,她習于別人的注意,但柴桑就是有本事忽視她,這令她生氣,那個丑八怪有什麼資格不理她?她應該把她完美的姐姐當成偶像般崇拜,難道她不懂有個曾被無數經紀人開高價要求進入演藝圈的姐姐是多麼驕傲的事嗎?
柴雁對柳以樊說的話是真的,她認為柴桑有自閉傾向,每天窩在家里畫畫、惜言如金,朋友一個也沒,有時甚至連電視也不踫——不過更多時候是她搶不到別人手中的遙控器。真不知道她怎能活在這個多元化的時代而不腐朽?
她稍有改變吧!柴雁並非天天回家,嫁人後的她約會還是很多,每個見過她的男人爭先恐後的想約她吃飯、看電影,多數男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知道和這個大美人上床是什麼滋味——熱情放蕩或冰冷死板?
她並不介意他們要的只是她的身體,要是有看對眼的,她倒很樂意奉陪,她會讓他們知道她是個多棒的情人。從十七歲失去第一次後,她已不知在多少男人懷中來來去去,她被人包養過無數次,物質生活豐富,總能輕而易舉的得到她想要的男人。
有夫之婦又如何?她熱愛刺激、突破禁忌的感覺,而既然自己有如此得天獨厚的條件,不把它使用在她酷愛的活動上是多麼可惜。她不是那種奉行從一而終的女人,男人有權享樂,女人也有,更何況她隱藏得很好,陸雍泰一直沒發覺她的不貞。
她選擇嫁給他的理由很簡單,他不會過分約束她,工作穩定又受人尊敬,就算她沒人供養也還有他撐腰,教授的妻子頭餃使她受到尊崇,別人根本不會猜到她骨子里是個百分之百的蕩婦。
他也不會逼她生孩子,生小孩的念頭是她這輩子最討厭的事情之一,她辛辛苦苦維持的完美身材和對性的高度樂趣,哪能因懷孕被破壞殆盡?
好久沒見到柳以樊了,小時候的他俊秀清純,身為眾人公認的公主,當然只有她最配得起他那樣的王子。多年不見,以樊還是那個王子,除了顯著的地位和成就,他也比以前更有男人味,小她兩歲又如何?現在早沒人在意年齡差距的問題了。
她望著廚房里兩個不疾不徐忙著的人影,即然柳以樊提起,她最好還是說說柴桑,免得到時候根本沒問過的事被拆穿。柴桑住在家里,遇見柳以樊的機率可比她大得多。
「我來幫忙吧!」柴雁微笑著走向流理台。
周希玲讓出個位子給她,柴桑則照樣面無表情地打蛋,看也不看柴雁。
「柴桑,听說你半夜都不睡覺,在外面散步是不是?」柴雁假裝閑聊的口氣令柴桑停下動作,她立刻猜到是誰告訴柴雁的。
「柴桑半夜出去散步?」周希玲不敢置信的望著柴桑。她知道柴桑沒那麼早睡,但不知道她會在半夜出門——在這麼寒冷的冬夜里散步?
「我只是出去買東西。」柴桑簡單的解釋道,低頭繼續打蛋。
「有什麼東西一定要在半夜出去買?」周希玲不明白的問。
「她除了去買吃的還會買什麼?」柴雁輕哼一聲,等于替柴桑回答了問題。
「雖然超商離這里不遠,但你半夜單獨出去還是太危險了,最好別再這麼做。」周希玲稍微松了口氣,畢竟柴桑不是出去通宵達旦的狂歡。
「拜托,她會有什麼危險?看到她都倒胃口。」柴雁厭惡地翻翻白眼。
柴桑心里漫過一陣刺痛,她原以為早已可以對柴雁的批評毫無感覺,但結果卻不是那麼一回事,或許是因為太久沒听到,一下子無法恢復習慣的武裝吧!
她听到周希玲笑著推推柴雁要她別鬧了,但柴桑知道柴雁不是在說笑,她真的認為柴桑不會遭遇任何危險。
柴桑迅速打好蛋交給周希玲,藉口要畫畫逃回了房間。她呆坐在床上,悶悶地想著柴雁什麼時候才肯放過她、不再煩她?望著窗外漸漸沉落的夕陽,想著柴雁和柳以樊在外面聊天的情景,忍不住懷疑柳以樊是因為關心她才對柴雁提這件事嗎?她迅速揮去那個念頭,心想他只是發揮紳士風度而已,她可以想象柳以樊同情她,但不是關心她。
無所謂。她想道,同情或許比漠不關心來得好。
但她不要他的同情,她不要因知道他對自己有一絲毫無意義的感覺存在而變得感激他或在乎他,她負擔不起期望過高的後果,她最好還是武裝起自己。她的心已因各種打擊痛過很多回,她不想體驗其他令她陌生的痛,光是想像就足以令她畏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