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認定了自己和陶健方沒有未來,所以激情過後,依娜首次主動提起︰「我走過一些地方,卻總是過境香港,你願不願意帶我去一趟,熟悉一下你的童年故鄉?就當——你我這段關系的最後一抹余香。」
大陶原本沒有想過要答應,後來卻敗在她的不忮不求。
一周之後,他出乎依娜、甚至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慷慨地排出了十四天的假期,名義上是帶著依娜洽公,順便知會一下香港的眾親友,他即將在台灣辦喜事。但實際上,他真的如她所願地帶著她走遍香港。
第一夜,他帶她逛人山人海、听說有「廟街七少」的夜香港;第二夜,他們上太平山,看香港最高的建築物中國銀行,以及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里所描述的淺水灣。
第三日,在黃大仙廟里,依娜看著廟前那塊寫著「有求必應」的大匾額,不自覺地露出淺淺的、隱含幸福的笑容。(瞧,才「獨霸」了陶健方三天,她就能「幸福」的微笑了。)
「想求根簽嗎?听說很靈!」陶健方側頭詢問她,但她看起來並不像其他人那般的熱衷于自己的「命運」。
「求什麼?」她的淺笑變成了苦笑。「是我的,我不必求,不是我的,我求之不得。徐志摩先生不也說過,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人到無求品自高嗎?」陶健方揶揄她。
「不,我達不到無求的境界,只是有——自知之明。」她掉開眼光,看向正虔心求神問卜的香港人,順道對自己身邊的這個香港人關閉起心中的感情。
陶健方不會懂的,可能永遠都不懂得她說出「自知之明」這句話時,心情有多沉重。即使,對許許多多人而言,生命的尊嚴不會因貧賤或富貴而有所不同,可是對陶健方他們這種水仙花族類般的人們而言,生命的尊嚴是可以由物質或條件所取代的。
就因為這樣,依娜不敢在他手中放下自己的真心和弱點,例如︰她愛他的事實。例如︰她有個因遭強暴而精神異常住進了療養院的姊姊的事實。因為那就像在他手中放入了必輸的籌碼,以他在商場上廝殺的無情,他可能很輕易地利用它來傷害她的感情,甚或,毀滅她的感情。
就因為這樣,依娜寧願承受他加諸在她身上那種種拜金、虛榮的罪名。因為唯有這樣,她才不至于在他面前輸得一敗涂地、尸骨不全,等到他們的交易結束,她至少還能保住殘存的自尊與精神全身而退。
也因為這樣,來香港的第三天,「有求必應」這四個字,像把他們的關系拉近了些,「自知之明」這四個字,卻又像把他們的關系扯遠了一些。
但香港之行仍繼續新鮮且偶爾無厘頭的進行著。
第四天,他大概運用了他的某種「特權」,帶她進入一種名叫「桑拿」的男子專屬浴池,泡那種水溫總保持在68℃的熱水浴。
第五天,他提議為兩人增加一點文化氣質,他帶她逛尖沙咀的香港藝術館,九龍公園內的香港歷史博物館。
第六天,他建議來點浪漫,頂著正中午的驕陽,他們在中環走了十幾分鐘,他才挑中都市叢林中的某家「非洲」餐廳;晚上,他們憋著轆轆饑腸,坐船到赤柱吃極盡浪漫之能事的法國餐。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接下來的每一天,都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快樂與和諧的過了。
到了離開香港的前一夜,租賃著中環半島酒店內某間套房的陶健方和唐依娜,正極端痛苦和矛盾地做著他們的「收心操」。當然,所謂收心操是指他們必須開始收回這將近兩個禮拜以來的快樂及和諧。兩人都必須回歸現實,並以更多、更尖銳的言語來拉長彼此心與心的距離。
「要不要來一根?」陶健方立在窗邊,指指自己手上的煙。
依娜搖頭。她剛從盥洗室出來,一頭微濕的長鬈發與一身深深的玫瑰香。
他捕捉到她看向他時的短暫失神,渾身仍氤氳著濕氣的她,看起來十分的荏弱嬌柔,很容易地就興起了他的佔有欲及保護欲。
可是這一刻他不需要它!于是他挖苦她︰「還是個小小的道德家,什麼不制造二手煙,不吸二手煙等等的……」
「那只是原則!」
「那你關于道德的原則還真多、真奇特!」陶健方更用力的挖苦她。
依娜不懂,為什麼這麼個小小的理念不同,也能成為他諷刺的借口?沉默良久,她輕聲反駁。「有時候,‘自甘墮落’也包含了一定的原則。」
她輕輕帶過,為的是不讓他的目的得逞,不讓兩人盲目的羝角較勁毀了這最後一夜。而陶健方也並不想要繼續這個話題,畢竟,他也得為她的自甘墮落負連帶責任。
「這是留在香港的最後一夜了!」依娜主動轉移話題。
「對!」
「想不想干一杯?」
「好!」
接下來的那個小時,他們坐在地毯上喝掉兩整瓶的干邑白蘭地,並且故做爛醉如泥。
「最後一夜了,你要不要我?」也唯有在借酒裝瘋的情況下!依娜才敢如此的主動。
「不要!」陶健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眼里卻閃著反常的戲謔。
「你不要?真的不要?」她幾乎撲在他身上抵著他鼻端,也不待回答,她便咯咯笑著自給答案。「你不要,我要。」
像撲羊的惡虎,她如饑如渴地把他壓倒在地毯上,雙手狂放不羈地在他身上各處模索。
她騎在他身上,找到他的陽剛,令他沉入自己,她感覺到痛,卻仍像頭奮力要甩月兌牡馬的牝馬般的搖撼他,拖拽他。她是他道地的野山貓,以她幾近神秘的熱情與瘋狂帶動他。
狂驟的激情過去後,他平穩的呼吸讓她錯認他已潛入了睡眠之海。
她翻個身側躺在他身邊,輕聲念著最靠近她心情的詩篇,HeinrichHeine的詩篇︰
Mybeartisliketheocean,(我心也像大海,
Withstormandebbandtide,有著洶涌的波浪起伏,
Andmanypearlsofbeauty,我的心胸之中,
Withinit'scavernshide.埋藏著美麗的珍珠。)
她誤以為陶健方睡著了,所以首次在他面前率性地放任自己的眼淚泄洪。
可是陶健方清醒著,而她的淚,令他陷入了某種奇怪的意志之戰。一方面,他野蠻地說服自己,他沒有對不起她,從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因為「交易」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共識。另一方面,他其實知道自己已經傷害了她,不論,或靈魂。
而且他試問自己,假使她對他所表現的漠不在乎是一種在乎呢?假使她的投機是為了不得不且不欲人知的原因呢?
他畏縮了一下,感覺自己根本無從了解她的所思所想。于是,他只能故做無意識地擁緊哭泣的她,然後將無意間偏向她的心,推得離她更遠!
依娜和陶健方回到台北,已是翌日的夜。
她很詫異他的未婚妻何旖旎沒有來接機,取代的是何旖旎的兩位美女摯友,她記得她們一個叫鐘珍,一個是柏常茵。
依娜很難想象何旖旎和她們之間是怎樣的一種互信?她十分驚訝她們能對朋友的未婚夫表現出那麼由衷的友誼,更訝異何旖旎對陶健方那麼的放心!
走向入境室前,她明明帶著醋意,卻面無表情地嘲弄他道︰「她們代表的好像是你受歡迎的程度。」
陶健方只睨了她一眼。「不要讓我誤以為你在嫉妒。」
「情婦連自欺的情緒都不應該有,更何況嫉妒,更何況,是一個已經慘遭GetOut的情婦。」
「天!你的樣子真冰冷。」
這已是他最近第二度數落她的冰冷與缺乏溫度,而既然他老嫌她冷,那麼她又有什麼辦法單方面的去維持愛的溫度?
「我有溫暖的理由嗎?」她叛逆地挑起眉,但眼底突然激升的水意,迫她很快地低垂眉睫。「我想,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我還是往另一邊走吧!」她朝他很做作的哈腰鞠躬,卻半點都不做作的對他說出肺腑之言。「反正人生不論輸了什麼或贏了什麼,還是免不了終須一別!」她低喃,掉轉身,就這麼走往出口的另一個方向。
原以為,她和陶健方到這里就算「交易」取消,套句流行的術語,他們玩完了。可是連她也沒想到,就在陶健方婚禮的前三天,一件跌破眼鏡的事情發生了。
那一天,是她從機場和大陶分道揚鑣,並趁陶健方尚未回到公司之前,抵達辦公室遞出辭呈之後的第三天。
辭呈批準前,她還有一個禮拜的特別假可以休完,所以她決定回到她的母族部落,說是療傷止痛也無妨,說是休息過後,尋找再出發的力量也可以。總而言之,她回到她大隱于山林的故鄉,陪伴身為頭目卻對部族的失落一直感到無能為力的Dama(原住民語︰父親)過了幾日雋永而忙里偷閑的日子。
每件事情的發生都有脈絡可尋(或者該稱之為導火線),這件事也不例外。
那一天的大白天,依娜的堂妹答娜的未婚夫耶達到家里來了幾次,吵鬧著說已經有好幾天找不到未婚妻。
依娜要求他冷靜,要求他稍安勿躁地勸了好幾次,可是那夜耶達喝了點酒,借酒裝瘋的當著頭目(指依娜父親)的面,數落答娜的不是。他痛罵她賤人,讓他帶綠帽子,他還指名道姓,說答娜的姘夫是部落下去那個小鎮里住著的某個瞎子,姓葉,是答娜的雇主。
依娜的父親似乎听說過這個姓葉的,他低聲告訴她,這個瞎子全名「葉騰」,是個無所事事,每天黃昏都會在山坡上吹口琴的家伙。听說,他的吉他和鋼琴也彈得不錯,歌聲清亮的幾可媲美他們原住民。
到了夜里的七、八點,族人還是遍尋不著答娜,耶達不听族人的勸,怒氣沖沖地抓起棍棒便往小鎮沖去,依娜機靈,緊跟在後。
「我去勸勸他。」依娜朝自己的父親丟下一句話。
沿路,她和耶達講理,可是他完全听不進去。依娜算相當了解自己堂妹的個性,也許因為還年輕,她總是有點顯預和不滿現況,更糟的是年紀輕輕她的父母便逼她和耶達訂婚。她私底下告訴過依娜好幾次,她不愛耶達,她嫌耶達不夠英俊又暴躁易怒。
依娜認為答娜不至于真有那個膽敢背著家人或未婚夫和外人亂來,但答娜數落耶達的缺點倒真數落對了,他真是夠浮躁,夠火爆。
才來到一幢離小鎮還有點遠,卻路燈通明、雅致扶疏的綠色小屋前,他連門鈴也沒按的徑往里面闖,怪的是,這個名篇「綠屋」的屋子的屋主大概沒有隨手關門的好習慣,耶達不但沖進大門里,連一間應該是主臥室的門也應聲就開。
看見床上一對正相擁而憩的男女,也不分清紅皂白,耶達高吼了一聲,掄起棍子便想棒打鴛鴦。幸好依娜機警,及時揪牢木棍的後端。
她叱喝道︰「耶達,你冷靜一點。」
「不要阻止我!」耶達瘋狂地使力,狠狠地咒罵。「我要痛揍答娜這賤女人一頓。」
床上的男人很自然地護住女人,但一陣模索之後,台燈才被扭亮!室內才算通明。
「你是誰?為什麼在我的屋里撒野?」是個頗字正腔圓的男聲。
依娜終于看清「葉騰」,這個留長發的瞎眼男人真是英俊的驚人,他甚至比陶健方還俊(其實這兩個男人很難放在一起比較,若說他們要有什麼相似之處,那只有兩個字足以形容︰矛盾。是的,矛盾。陶健方外表溫雅,卻矛盾的擁有犀利的領袖氣質,葉騰外表狂野,卻矛盾的帶著內斂的遁世氣質——唉!早決定回部落之後不再去想起陶健方,怎麼鬼迷心竅了般地拿他和別個男人比較起來了呢!),從他的口音,一听就曉得他不是本地人。
他和耶達有來有往的對話了好一陣子,耶達的火氣又冒了起來,再度使力要揮出棍棒,就在依娜快抓不住擯端時,那個一直悶在被單里的女人開口了,一听聲音,依娜就松了口氣,知道她絕不是答娜,更看清楚那個長發垂肩,一直澄清自己不是答娜而是何旖旎的女人——天啊!何旖旎?真的是何旖旎?在葉騰「床上」的女人是何旖旎?陶健方一直在大肆吹噓的純潔未婚妻?
依娜自以為幻听的自問了好幾次,又自以為幻覺地猛眨眼猛瞪眼的盯著床上的女人看了好幾次!天哪!「她」真的是何旖旎?
看清楚不是答娜,耶達靜了下來,氣焰消失了,只剩一臉的茫然和畏縮,反倒是依娜不自覺的低喊︰「何旖旎?!是嗎?」
何旖旎似乎認出她來了,一臉錯愕與恐慌。
依娜也是的,她根本沒有心理準備會在這個山間小鎮踫上陶健方的未婚妻,更遑論踫上這樣的場景,活像捉奸在床。
真是荒唐!依娜朝自己苦笑了一下。也不願令何旖旎太過難堪的拉著茫然失措的耶達,疊聲道歉,疊聲退出葉騰的屋子。
回到部落,耶達因自己的莽撞而羞愧不已,依娜卻整個思緒繞著剛剛無意間撞見的那一幕打轉。
何旖旎不是深愛著陶健方,才決意要嫁給他的嗎?那她為什麼還膽敢在結婚前夕背著他和別個男人在床上打滾?听說,何旖旎的家庭環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她以為,正因為何旖旎沒有和陶健方達成某種交易的協議,沒有獲得他的饋贈與豢養,所以何旖旎獲得了他的尊敬與婚姻,誰又能想像的到,何旖旎會背叛陶健方!
如果依娜不愛陶健方,那麼或許她應該為何旖旎的背叛鼓掌且幸災樂禍地大笑一場,可是正因為她深愛著陶健方,她開始為這種情況憂心,也為他叫屈,他真是白費心機一場。
何旖旎怎能做出這種事呢?枉費陶健方對她那麼用心!可是話說回來,陶健方這麼對待何旖旎,就算真心嗎?他背著她金屋藏嬌。
真是諷刺,他棄她唐依娜如敝屐,只因為她選擇了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朝他交出她的貞潔;而他珍視何旖旎的純潔,就因為她連踫都不讓他踫一下,所以他視她如聖女。
真是可笑!假如她是何旖旎,也不會想在婚前穿幫的,畢竟陶健方是條大魚,既然釣上了,又怎麼舍得放棄?
依娜算是面臨了兩種選擇,她考慮該不該告訴陶健方關于何旖旎和葉騰之間的事。
其實,她雖然妒嫉何旖旎擁有陶健方的珍視,但卻從沒有破壞他和何旖旎兩人婚姻的野心,原因在于她相信雙方面的互愛比單方面的熱愛幸福的機率高一點,所以她從不想使出任何其他女人可能會使的狡詐伎倆去破壞何旖旎和陶健方,因為她認定了他們兩人相愛。
而經歷了剛才,依娜不確定了。至少,何旖旎不愛陶健方,否則,她怎會自甘背負道德墮落的罪名在兩個男人之間輾轉?而陶健方又當真愛著何旖旎嗎?他不也是在兩個女人之間輾轉?
天!真想不透他們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愛情觀?
深夜,依娜思慮,權衡了良久,最後終于拿起手機,撥了她最不願記憶,卻像在她腦海里生了根的幾個數字。
「喂!」手機彼端,又傳來她最不願記憶,卻也像生了根的男低音。
「大陶——」她遲疑地叫。
「依娜?」
懊歡呼嗎?他沒有在漫漫的三天之後忘懷她?「是……是我!」是因為高興,所以舌頭才打結的嗎?她暗暗嘲笑自己,像個第一次打電話給意中人的黃毛丫頭。
「說過最近別打電話進來!」听得出來,陶健方的語氣中有太多的不耐煩。
淚瞬間涌入依娜眼眶,心想,他真是厲害,可以一句話就逗人笑,也可以一句話就惹得人跳腳。
不,我不會再讓你擁有那麼容易就操控我情緒的力量了,陶健方。她抹去眼淚,暗暗立誓。「我不會再打了,這是最後一通。而這通電話旨在提醒你,別太信任你純潔的小新娘,就如同你不信任我的忠貞,而我不信任你的忠誠。」
「什麼意思?麻煩你說個清楚!」他的聲音變嚴厲了。
依娜猶豫了一下。很明白這樣的一筆感情爛帳,很難有「清楚」的一日。
「我給你一個地址吧!你的小旖現正滯留某個山間小鎮,和一個雙目失明的男人在一起,如果你覺得有必要,就連夜趕過去看看吧!我倦了,不多說了!」念完地址,依娜在陶健方還來不及發問之前,迅速切斷電話。
收起斷訊的手機,依娜有些嫌惡自己真的這麼做了。看著灰蒙蒙的故鄉夜色,依娜開始揣想,陶健方會去求證嗎?應該會吧,以他那種很自我中心又很完美主義的性格,應該會吧!而這夜最令她輾轉反側的是,自己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
丙如依娜所預料的,凌晨四、五點,陶健方已經一路狂飆到了那個仍靜著、仍罩著濃霧的山間小鎮,如地址所示的,找到一間「綠屋」,破曉時刻,他先是看見一個長發、看來英俊性格卻戴著墨鏡、拄著拐杖的男人,走出那扇綠色大門,走向西面那片綠草如茵的斜坡,從他點著拐杖的走路方式,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個失明的男人。
依娜已經說中了一件事,這個住址里真的住著一個瞎子,接下來呢,他必須守株待兔。看看是依娜忠誠?還是小旖無辜?
約莫一個小時之後—他在他藏身的樹影下,看見一個熟悉的女性身影,小旖!丙然是小旖!
她走出綠門,輕輕拉攏,又眷戀地透過門縫看看門里,才邁步朝失明男子反方向的路徑走去,然後斜坡那邊傳出了一陣口琴聲,一曲令人回腸蕩氣的TheWayWeWere,一曲的戀戀地往日情懷,讓小旖停頓了步伐。
她戀戀地回首,幾只風箏正升上天空,幾個關于珍重再見與祝福方面的字寫在風箏上隨風箏揚舞,小旖似乎為那幾個字……不,是為那幾只風箏……也不!是為那首口琴獨奏……錯,是為了那個吹奏口琴的男人神魂顛倒了。
真的不難看出來,她正神之為催、魂之為奪。她起先立定著,然後一步一回首,接著不再往後看的開步跑,那一瞬間,陶健方看見她眼淚成串落下,如雨紛飛。
懊怎麼形容他的感覺?是上當?還是窩囊?但無論是什麼,他的心中轟的燃起了一股憤恨之火。
沒有人能玩弄他,即使是小旖,即使是個瞎子!尤其,他痛恨被瞎子玩弄。但可恨的是,他認為最信任的人全都在玩弄他,包括鐘珍,包括柏常茵,也許還包括她們兩人的夫婿柏常青和李杰洛!天!他恨,但他最恨的莫過于被一個瞎子玩弄!
握緊拳頭,繃緊嘴角,他瞪著小旖消失的方向,然後有如地獄之火在驅策他似的,他冷峻地走向斜坡,走往那陣口琴吹來的方向。
原來,瞎眼男子身後有一小隊風箏兵團,約十來個,全都是八、九歲的小孩子,那些充滿珍重與祝福,飛上天空的風箏,全是他們的杰作。
他走向離瞎眼男子最遠的小男孩,不著痕跡地套著話。「你們的風箏做的好漂亮,也放的很棒,不曉得是誰教你們的?」
「是瞎眼叔叔和小旖阿姨。」小男孩沒心機,又受到夸講,絲毫不懂隱瞞的一古腦兒指出事實。
「弟弟,媽媽說不能叫瞎眼叔叔,那樣很沒禮貌的,叔叔姓葉,叫葉騰,騰雲駕霧的騰,媽媽說要叫葉騰叔叔或葉叔叔,不能叫瞎眼叔叔。」另一個距離他們不遠的小女生,一疊聲的指正自己的弟弟。
葉騰!原來瞎眼男子叫葉騰!「小妹妹,那小旖阿姨又是誰?」
「叔叔,你很笨呢,她和葉叔叔一起教我們做風箏,放風箏,她當然是葉叔叔的女朋友,他們兩個很要好喔,我和弟弟曾看過他們倆親親呢,無意間的喔!只可惜小旖阿姨只能在小鎮里住—個禮拜,不然……」
小孩子就是自然真誠,只重復他們所看到的與所听到的,而陶健方所需要的正是這些,那讓他有了更充足的理由火大起來。
他是該火大,小旖背著他和一個瞎子偷情了足足一個禮拜,而鐘珍和柏常茵還幫著她欺瞞他,真不愧是小旖的死黨啊!
陶健方越想越怒火熾燃。他快速越過幾個手持風箏的小孩,頓在「葉騰」面前,他曉得文明人不該當著小孩子的面前使用暴力,可是憤恨難消的這一刻,他才顧不得文不文明。
沒有一句多余的話,他朝葉騰的頰部揮出一拳、又一拳,葉騰顛躓著後退數步,鼻血流了出來,小孩的尖叫聲也此起彼落,不一會兒,全做鳥獸散了。
他接著又在葉騰的月復部補了兩拳,等葉騰整個摔跌在地,墨鏡連同口琴都飛了老遠,才算稍稍泄了他的心頭之恨。
「你是誰?為什麼打人?」葉騰模索著草地,滿利落地立起。
「我是最有資格打你的人,你偷我的女人!」陶健方聲討著,可是卻覺厭惡,自己活像在演三流的連續劇,連台詞都俗不可耐。
葉騰靜了靜,似乎恍然大悟了一件事。「你是陶先生。」他顯得驚訝,但卻不惶恐。
「我是陶先生,也是小旖的末婚夫!」陶健方故意強調。
「我曉得,小旖很夸你,就連我的好友都說你很優秀,我的好友叫何明屯,听說和你有生意上的來往。」葉騰頓了頓,又說︰「或許因為你樣樣都優秀,所以我才挽不回小旖的心吧!」葉騰露出一抹苦笑。
何明屯,他記得,是他訂婚晚會那夜代父出席的胖小子,因為何明屯和小旖是舊識,所以陶健方對他印象深刻。至于葉騰說「挽回」?是什麼意思?
或許因為葉騰左一句優秀、右一句優秀,稍稍滿足了他這個舊香港人的虛榮心,他看看這個外表和談吐其實也很優秀的瞎眼男子,干脆開門見山地問。「小旖和你,究竟是什麼關系?」
葉騰怔忡了一下,像在考慮該不該據實以告。「我們——曾經是戀人,在我們都還很年輕的時候,我們有一段……該怎麼說……年少痴狂。」
一旦開啟了潘多拉之盒,健方焉有不清楚追問葉騰和小旖過去的道理。葉騰很平靜,但似乎沒有太多隱瞞的敘述著他和小旖從初識到分離的那段過去。
就連陶健方都有點驚異,驚異于自己竟能和原本認定的情敵從最初深重的敵意到後來兩人同坐在草地上,如朋友般的暢談過去。他其至還問起他失明的經過。
葉騰講述的語氣一徑是平淡且不亢不卑的,但正因為那樣,健方更能感覺到是某些無法抵抗的事讓眼前這個瞎眼男子變得寧定與從容,但其間,又有些不明顯的苦澀與疏離。
葉騰的確還深愛小旖。健方從葉騰那些刻意壓抑的肢體表情,便能夠看出端倪,但葉騰表現出風度的說明尊重小旖的選擇,也衷心祝福他和小旖的婚姻能夠幸福快樂。
而就在陶健方終于收起了野蠻與驕傲的心理,向葉騰表現出他的風度,包括一些歉意與告辭時,葉騰也同時對他說了一段發人深省的話。
「陶先生,很抱歉帶給你困擾,但我保證這種困擾不會再發生了。老實說我仍深愛小旖,盡避我和她之間的愛已隨年歲而遷演、而改變,但愛永遠不會死去。放開小旖,我實在不甘心,但套一句某位愛爾蘭垂死勇者的話——喝醉酒的烏鴉只能走路。而正因為我已無能展翅,所以,我願意衷心的、竭己所能的祝福你和小旖幸福。」
陶健方深深為葉騰最後的吐實所震撼,但這個瞎眼男子的真性情的確獲得了他的尊敬。
在驅車回台北的路上,陶健方一路思索著葉騰提到的那句關于愛爾蘭垂死勇者的話,而他懷疑不只是葉騰,連他自己都是——一只喝醉酒的烏鴉。
幾乎是同一時間,依娜在小鎮的橋邊擋住了何旖旎的去路。何旖旎正幾步一回首的望著天上那些感人的風箏。
「這種離別的場面,的確教人印象深刻,對不對?」依娜笑問。
何旖旎一臉的防備。「是大陶要你來跟蹤我的?」
人之常情,依娜早料到何旖旎一定會懷疑她出現的動機與目的。只不過何旖旎的揣測,今依娜感覺好笑。「沒想到你把大陶想的那麼神通與卑鄙,嚴格說起來,大陶或許有些卑鄙,但他還不至于那麼神通廣大。」
「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里?」何旖旎戒慎地問。
依娜十分厭煩她那種防賊似的眼光,她唐依娜外表或許沒有何旖旎高貴,可是她一輩子沒做過賊。「別瞪那麼大眼看我。」依娜回瞪,並開始心理不平衡的反擊她一些話。「我知大陶很為你柔情似水的大眼著迷……可惜那些對我沒有用。我來不是因為大陶要我做他的抓耙子,而是我正好休假,我的家又恰巧在這小鎮上去的部落里頭……」
依娜原本無意解釋,卻不知不覺地解釋了一堆。而堪堪值得告慰的是,何旖旎的表情變得有些赧然,不再防備。
「大陶和你——香港之行還順利嗎?」
依娜愣了愣。換她揣測著何旖旎的問句里有沒有弦外之音?「還好!」抹去些許的不安,依娜開始有意地撻伐何旖旎和葉騰之間的曖昧關系,而她沒料到她那種為陶健方抱不平,替陶健方傷心難過的激動語氣,已經引起何旖旎的警覺與懷疑。而依娜眉宇間糾葛的愁苦與無奈,更喚起了何旖旎的女性直覺。
大概是因為這份直覺吧,何旖旎竟坦然的放下她的心防,將她和葉騰之間的種種過往,大膽地向依娜披露。
女人培養友誼的方式有時候是很奇特的,依娜也為何旖旎那種率性且真摯的情感感動了。是的,也唯有女人能了解女人那種在眼淚與微笑之間擺蕩的無力感。
「我想,人類真的不適合被稱之為理性動物,因為每個人都有那麼多情不自禁的時刻……」依娜沉吟了小片刻,開始試著有點辛苦的警告何旖旎。「……像大陶那樣的男人,一旦發現你並不符合他的期望,不如他所預期的!那麼,你會在瞬間察覺——在他心目中,你什麼都不是……」
依娜自覺不是危言聳听,大陶的決絕她已領受過多次,但今依娜心驚的是,何旖旎仿佛看穿了一些事!
「你似乎很了解大陶?」
「我——呃,我跟他很多年了!」
「跟?從剛才到現在,我一直猜想,是不是你對大陶也有過許多不理性的情不自禁?」何旖旎不放松地搜索著她的表情。
依娜因心虛而臉色發白。「你誤會了!」
「我並不認為我誤會了什麼,你和大陶的關系並不尋常,對不對?」何旖旎咄咄的看她,像想逼出她的真心話。
「已經結束了!」依娜心痛地低語。「我做了大陶公司里將近四年的助理,我們的關系發生在兩年前我升專任秘書時,在你和他相識之前,不過大陶一開始就表明,他不可能愛上我,更不會娶像我這樣的女人進他們陶家大門。」
依娜狂亂的解釋,而何旖旎神情里的震驚令她幾乎咬掉自己的舌頭,天哪,她說什麼?
一瞬的震驚過後,何旖旎卻超乎尋常的平靜。「可是,你卻愛上了像大陶那樣的男人是不是?即使他要的只是露水姻緣!哦!你真笨。」何旖旎開始像朋友般的訓她,並捍衛著她的感情。「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讓大陶這麼對你?他既然不愛你,你怎麼可以忍受……」
「以為是愛,所以我傻。」依娜幾乎想哭泣。「單方面的傻!但沒有愛,大陶的還是可以存在——你對葉先生,不也是這樣。」
「那不同!」何旖旎著急地解釋。「葉騰和我……曾經相愛!」
「有什麼不同呢?」咽回眼淚,依娜輕嘆。稍後並頗理性的試問何旖旎可以為了「曾經」而與葉騰上床,那她究竟想以什麼理由在三天之後上陶健方的新婚之床?
依娜看得出來何旖旎的語塞,而她過份長久的沉默今依娜不安了起來。「呃……別介意我方才的那番話,我並無意破壞你和大陶的婚姻,愛與被愛原就像一種物競天擇,適者獲得,不適者淘汰……」
罷了!罷了,依娜告訴自己,既然早已決定不再對陶健方感情涉入,說那麼多又何必。她急急轉身,略顯落寞的朝何旖旎道別。「我該回部落了!」她說。何旖旎卻叫住她。「唐依娜,請告訴我,如果我和大陶結婚了,你打算怎麼辦?」
何旖旎該不會還不信任,擔心她搞破壞吧?「……我的辭呈應該已經到了大陶的辦公桌,真的,你可以放心,我會離開。」
「我沒有不放心什麼!唐依娜——依娜,我可以這麼叫你嗎?我們交個朋友好嗎?」
唐依娜無語地點頭、淺笑,像何旖旎這種女孩真是擁有十分可愛的性情,也難怪陶健方會為她著迷。
依娜默默想著、掉頭,然後開始小跑步離開。
即使真的交上了何旖旎這個朋友,依娜仍明白,這個特殊的朋友永遠也不能成為紓解她內心痛苦和沉郁的窗口。因為這個朋友,注定了不適合成為她的好朋友!因為這個朋友,即將嫁給她所愛的男人,成為他的新娘,同時也將成為她終身妒羨的對象。
依娜幾乎能夠預見婚禮的盛況!而在她既盲目又麻木的心痛中,她無法預見的是,幾天之後,即將有峰回路轉的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