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认定了自己和陶健方没有未来,所以激情过后,依娜首次主动提起:“我走过一些地方,却总是过境香港,你愿不愿意带我去一趟,熟悉一下你的童年故乡?就当——你我这段关系的最后一抹余香。”
大陶原本没有想过要答应,后来却败在她的不忮不求。
一周之后,他出乎依娜、甚至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慷慨地排出了十四天的假期,名义上是带着依娜洽公,顺便知会一下香港的众亲友,他即将在台湾办喜事。但实际上,他真的如她所愿地带着她走遍香港。
第一夜,他带她逛人山人海、听说有“庙街七少”的夜香港;第二夜,他们上太平山,看香港最高的建筑物中国银行,以及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里所描述的浅水湾。
第三日,在黄大仙庙里,依娜看着庙前那块写着“有求必应”的大匾额,不自觉地露出浅浅的、隐含幸福的笑容。(瞧,才“独霸”了陶健方三天,她就能“幸福”的微笑了。)
“想求根签吗?听说很灵!”陶健方侧头询问她,但她看起来并不像其他人那般的热衷于自己的“命运”。
“求什么?”她的浅笑变成了苦笑。“是我的,我不必求,不是我的,我求之不得。徐志摩先生不也说过,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人到无求品自高吗?”陶健方揶揄她。
“不,我达不到无求的境界,只是有——自知之明。”她掉开眼光,看向正虔心求神问卜的香港人,顺道对自己身边的这个香港人关闭起心中的感情。
陶健方不会懂的,可能永远都不懂得她说出“自知之明”这句话时,心情有多沉重。即使,对许许多多人而言,生命的尊严不会因贫贱或富贵而有所不同,可是对陶健方他们这种水仙花族类般的人们而言,生命的尊严是可以由物质或条件所取代的。
就因为这样,依娜不敢在他手中放下自己的真心和弱点,例如:她爱他的事实。例如:她有个因遭强暴而精神异常住进了疗养院的姊姊的事实。因为那就像在他手中放入了必输的筹码,以他在商场上厮杀的无情,他可能很轻易地利用它来伤害她的感情,甚或,毁灭她的感情。
就因为这样,依娜宁愿承受他加诸在她身上那种种拜金、虚荣的罪名。因为唯有这样,她才不至于在他面前输得一败涂地、尸骨不全,等到他们的交易结束,她至少还能保住残存的自尊与精神全身而退。
也因为这样,来香港的第三天,“有求必应”这四个字,像把他们的关系拉近了些,“自知之明”这四个字,却又像把他们的关系扯远了一些。
但香港之行仍继续新鲜且偶尔无厘头的进行着。
第四天,他大概运用了他的某种“特权”,带她进入一种名叫“桑拿”的男子专属浴池,泡那种水温总保持在68℃的热水浴。
第五天,他提议为两人增加一点文化气质,他带她逛尖沙咀的香港艺术馆,九龙公园内的香港历史博物馆。
第六天,他建议来点浪漫,顶着正中午的骄阳,他们在中环走了十几分钟,他才挑中都市丛林中的某家“非洲”餐厅;晚上,他们憋着辘辘饥肠,坐船到赤柱吃极尽浪漫之能事的法国餐。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快乐与和谐的过了。
到了离开香港的前一夜,租赁着中环半岛酒店内某间套房的陶健方和唐依娜,正极端痛苦和矛盾地做着他们的“收心操”。当然,所谓收心操是指他们必须开始收回这将近两个礼拜以来的快乐及和谐。两人都必须回归现实,并以更多、更尖锐的言语来拉长彼此心与心的距离。
“要不要来一根?”陶健方立在窗边,指指自己手上的烟。
依娜摇头。她刚从盥洗室出来,一头微湿的长鬈发与一身深深的玫瑰香。
他捕捉到她看向他时的短暂失神,浑身仍氤氲着湿气的她,看起来十分的荏弱娇柔,很容易地就兴起了他的占有欲及保护欲。
可是这一刻他不需要它!于是他挖苦她:“还是个小小的道德家,什么不制造二手烟,不吸二手烟等等的……”
“那只是原则!”
“那你关于道德的原则还真多、真奇特!”陶健方更用力的挖苦她。
依娜不懂,为什么这么个小小的理念不同,也能成为他讽刺的借口?沉默良久,她轻声反驳。“有时候,‘自甘堕落’也包含了一定的原则。”
她轻轻带过,为的是不让他的目的得逞,不让两人盲目的羝角较劲毁了这最后一夜。而陶健方也并不想要继续这个话题,毕竟,他也得为她的自甘堕落负连带责任。
“这是留在香港的最后一夜了!”依娜主动转移话题。
“对!”
“想不想干一杯?”
“好!”
接下来的那个小时,他们坐在地毯上喝掉两整瓶的干邑白兰地,并且故做烂醉如泥。
“最后一夜了,你要不要我?”也唯有在借酒装疯的情况下!依娜才敢如此的主动。
“不要!”陶健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眼里却闪着反常的戏谑。
“你不要?真的不要?”她几乎扑在他身上抵着他鼻端,也不待回答,她便咯咯笑着自给答案。“你不要,我要。”
像扑羊的恶虎,她如饥如渴地把他压倒在地毯上,双手狂放不羁地在他身上各处模索。
她骑在他身上,找到他的阳刚,令他沉入自己,她感觉到痛,却仍像头奋力要甩月兑牡马的牝马般的摇撼他,拖拽他。她是他道地的野山猫,以她几近神秘的热情与疯狂带动他。
狂骤的激情过去后,他平稳的呼吸让她错认他已潜入了睡眠之海。
她翻个身侧躺在他身边,轻声念着最靠近她心情的诗篇,HeinrichHeine的诗篇:
Mybeartisliketheocean,(我心也像大海,
Withstormandebbandtide,有着汹涌的波浪起伏,
Andmanypearlsofbeauty,我的心胸之中,
Withinit'scavernshide.埋藏着美丽的珍珠。)
她误以为陶健方睡着了,所以首次在他面前率性地放任自己的眼泪泄洪。
可是陶健方清醒着,而她的泪,令他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意志之战。一方面,他野蛮地说服自己,他没有对不起她,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因为“交易”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共识。另一方面,他其实知道自己已经伤害了她,不论,或灵魂。
而且他试问自己,假使她对他所表现的漠不在乎是一种在乎呢?假使她的投机是为了不得不且不欲人知的原因呢?
他畏缩了一下,感觉自己根本无从了解她的所思所想。于是,他只能故做无意识地拥紧哭泣的她,然后将无意间偏向她的心,推得离她更远!
依娜和陶健方回到台北,已是翌日的夜。
她很诧异他的未婚妻何旖旎没有来接机,取代的是何旖旎的两位美女挚友,她记得她们一个叫钟珍,一个是柏常茵。
依娜很难想象何旖旎和她们之间是怎样的一种互信?她十分惊讶她们能对朋友的未婚夫表现出那么由衷的友谊,更讶异何旖旎对陶健方那么的放心!
走向入境室前,她明明带着醋意,却面无表情地嘲弄他道:“她们代表的好像是你受欢迎的程度。”
陶健方只睨了她一眼。“不要让我误以为你在嫉妒。”
“情妇连自欺的情绪都不应该有,更何况嫉妒,更何况,是一个已经惨遭GetOut的情妇。”
“天!你的样子真冰冷。”
这已是他最近第二度数落她的冰冷与缺乏温度,而既然他老嫌她冷,那么她又有什么办法单方面的去维持爱的温度?
“我有温暖的理由吗?”她叛逆地挑起眉,但眼底突然激升的水意,迫她很快地低垂眉睫。“我想,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还是往另一边走吧!”她朝他很做作的哈腰鞠躬,却半点都不做作的对他说出肺腑之言。“反正人生不论输了什么或赢了什么,还是免不了终须一别!”她低喃,掉转身,就这么走往出口的另一个方向。
原以为,她和陶健方到这里就算“交易”取消,套句流行的术语,他们玩完了。可是连她也没想到,就在陶健方婚礼的前三天,一件跌破眼镜的事情发生了。
那一天,是她从机场和大陶分道扬镳,并趁陶健方尚未回到公司之前,抵达办公室递出辞呈之后的第三天。
辞呈批准前,她还有一个礼拜的特别假可以休完,所以她决定回到她的母族部落,说是疗伤止痛也无妨,说是休息过后,寻找再出发的力量也可以。总而言之,她回到她大隐于山林的故乡,陪伴身为头目却对部族的失落一直感到无能为力的Dama(原住民语:父亲)过了几日隽永而忙里偷闲的日子。
每件事情的发生都有脉络可寻(或者该称之为导火线),这件事也不例外。
那一天的大白天,依娜的堂妹答娜的未婚夫耶达到家里来了几次,吵闹着说已经有好几天找不到未婚妻。
依娜要求他冷静,要求他稍安勿躁地劝了好几次,可是那夜耶达喝了点酒,借酒装疯的当着头目(指依娜父亲)的面,数落答娜的不是。他痛骂她贱人,让他带绿帽子,他还指名道姓,说答娜的姘夫是部落下去那个小镇里住着的某个瞎子,姓叶,是答娜的雇主。
依娜的父亲似乎听说过这个姓叶的,他低声告诉她,这个瞎子全名“叶腾”,是个无所事事,每天黄昏都会在山坡上吹口琴的家伙。听说,他的吉他和钢琴也弹得不错,歌声清亮的几可媲美他们原住民。
到了夜里的七、八点,族人还是遍寻不着答娜,耶达不听族人的劝,怒气冲冲地抓起棍棒便往小镇冲去,依娜机灵,紧跟在后。
“我去劝劝他。”依娜朝自己的父亲丢下一句话。
沿路,她和耶达讲理,可是他完全听不进去。依娜算相当了解自己堂妹的个性,也许因为还年轻,她总是有点显预和不满现况,更糟的是年纪轻轻她的父母便逼她和耶达订婚。她私底下告诉过依娜好几次,她不爱耶达,她嫌耶达不够英俊又暴躁易怒。
依娜认为答娜不至于真有那个胆敢背着家人或未婚夫和外人乱来,但答娜数落耶达的缺点倒真数落对了,他真是够浮躁,够火爆。
才来到一幢离小镇还有点远,却路灯通明、雅致扶疏的绿色小屋前,他连门铃也没按的径往里面闯,怪的是,这个名篇“绿屋”的屋子的屋主大概没有随手关门的好习惯,耶达不但冲进大门里,连一间应该是主卧室的门也应声就开。
看见床上一对正相拥而憩的男女,也不分清红皂白,耶达高吼了一声,抡起棍子便想棒打鸳鸯。幸好依娜机警,及时揪牢木棍的后端。
她叱喝道:“耶达,你冷静一点。”
“不要阻止我!”耶达疯狂地使力,狠狠地咒骂。“我要痛揍答娜这贱女人一顿。”
床上的男人很自然地护住女人,但一阵模索之后,台灯才被扭亮!室内才算通明。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的屋里撒野?”是个颇字正腔圆的男声。
依娜终于看清“叶腾”,这个留长发的瞎眼男人真是英俊的惊人,他甚至比陶健方还俊(其实这两个男人很难放在一起比较,若说他们要有什么相似之处,那只有两个字足以形容:矛盾。是的,矛盾。陶健方外表温雅,却矛盾的拥有犀利的领袖气质,叶腾外表狂野,却矛盾的带着内敛的遁世气质——唉!早决定回部落之后不再去想起陶健方,怎么鬼迷心窍了般地拿他和别个男人比较起来了呢!),从他的口音,一听就晓得他不是本地人。
他和耶达有来有往的对话了好一阵子,耶达的火气又冒了起来,再度使力要挥出棍棒,就在依娜快抓不住摈端时,那个一直闷在被单里的女人开口了,一听声音,依娜就松了口气,知道她绝不是答娜,更看清楚那个长发垂肩,一直澄清自己不是答娜而是何旖旎的女人——天啊!何旖旎?真的是何旖旎?在叶腾“床上”的女人是何旖旎?陶健方一直在大肆吹嘘的纯洁未婚妻?
依娜自以为幻听的自问了好几次,又自以为幻觉地猛眨眼猛瞪眼的盯着床上的女人看了好几次!天哪!“她”真的是何旖旎?
看清楚不是答娜,耶达静了下来,气焰消失了,只剩一脸的茫然和畏缩,反倒是依娜不自觉的低喊:“何旖旎?!是吗?”
何旖旎似乎认出她来了,一脸错愕与恐慌。
依娜也是的,她根本没有心理准备会在这个山间小镇碰上陶健方的未婚妻,更遑论碰上这样的场景,活像捉奸在床。
真是荒唐!依娜朝自己苦笑了一下。也不愿令何旖旎太过难堪的拉着茫然失措的耶达,叠声道歉,叠声退出叶腾的屋子。
回到部落,耶达因自己的莽撞而羞愧不已,依娜却整个思绪绕着刚刚无意间撞见的那一幕打转。
何旖旎不是深爱着陶健方,才决意要嫁给他的吗?那她为什么还胆敢在结婚前夕背着他和别个男人在床上打滚?听说,何旖旎的家庭环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她以为,正因为何旖旎没有和陶健方达成某种交易的协议,没有获得他的馈赠与豢养,所以何旖旎获得了他的尊敬与婚姻,谁又能想像的到,何旖旎会背叛陶健方!
如果依娜不爱陶健方,那么或许她应该为何旖旎的背叛鼓掌且幸灾乐祸地大笑一场,可是正因为她深爱着陶健方,她开始为这种情况忧心,也为他叫屈,他真是白费心机一场。
何旖旎怎能做出这种事呢?枉费陶健方对她那么用心!可是话说回来,陶健方这么对待何旖旎,就算真心吗?他背着她金屋藏娇。
真是讽刺,他弃她唐依娜如敝屐,只因为她选择了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朝他交出她的贞洁;而他珍视何旖旎的纯洁,就因为她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所以他视她如圣女。
真是可笑!假如她是何旖旎,也不会想在婚前穿帮的,毕竟陶健方是条大鱼,既然钓上了,又怎么舍得放弃?
依娜算是面临了两种选择,她考虑该不该告诉陶健方关于何旖旎和叶腾之间的事。
其实,她虽然妒嫉何旖旎拥有陶健方的珍视,但却从没有破坏他和何旖旎两人婚姻的野心,原因在于她相信双方面的互爱比单方面的热爱幸福的机率高一点,所以她从不想使出任何其他女人可能会使的狡诈伎俩去破坏何旖旎和陶健方,因为她认定了他们两人相爱。
而经历了刚才,依娜不确定了。至少,何旖旎不爱陶健方,否则,她怎会自甘背负道德堕落的罪名在两个男人之间辗转?而陶健方又当真爱着何旖旎吗?他不也是在两个女人之间辗转?
天!真想不透他们那是怎么样的一种爱情观?
深夜,依娜思虑,权衡了良久,最后终于拿起手机,拨了她最不愿记忆,却像在她脑海里生了根的几个数字。
“喂!”手机彼端,又传来她最不愿记忆,却也像生了根的男低音。
“大陶——”她迟疑地叫。
“依娜?”
懊欢呼吗?他没有在漫漫的三天之后忘怀她?“是……是我!”是因为高兴,所以舌头才打结的吗?她暗暗嘲笑自己,像个第一次打电话给意中人的黄毛丫头。
“说过最近别打电话进来!”听得出来,陶健方的语气中有太多的不耐烦。
泪瞬间涌入依娜眼眶,心想,他真是厉害,可以一句话就逗人笑,也可以一句话就惹得人跳脚。
不,我不会再让你拥有那么容易就操控我情绪的力量了,陶健方。她抹去眼泪,暗暗立誓。“我不会再打了,这是最后一通。而这通电话旨在提醒你,别太信任你纯洁的小新娘,就如同你不信任我的忠贞,而我不信任你的忠诚。”
“什么意思?麻烦你说个清楚!”他的声音变严厉了。
依娜犹豫了一下。很明白这样的一笔感情烂帐,很难有“清楚”的一日。
“我给你一个地址吧!你的小旖现正滞留某个山间小镇,和一个双目失明的男人在一起,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就连夜赶过去看看吧!我倦了,不多说了!”念完地址,依娜在陶健方还来不及发问之前,迅速切断电话。
收起断讯的手机,依娜有些嫌恶自己真的这么做了。看着灰蒙蒙的故乡夜色,依娜开始揣想,陶健方会去求证吗?应该会吧,以他那种很自我中心又很完美主义的性格,应该会吧!而这夜最令她辗转反侧的是,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丙如依娜所预料的,凌晨四、五点,陶健方已经一路狂飙到了那个仍静着、仍罩着浓雾的山间小镇,如地址所示的,找到一间“绿屋”,破晓时刻,他先是看见一个长发、看来英俊性格却戴着墨镜、拄着拐杖的男人,走出那扇绿色大门,走向西面那片绿草如茵的斜坡,从他点着拐杖的走路方式,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个失明的男人。
依娜已经说中了一件事,这个住址里真的住着一个瞎子,接下来呢,他必须守株待兔。看看是依娜忠诚?还是小旖无辜?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他在他藏身的树影下,看见一个熟悉的女性身影,小旖!丙然是小旖!
她走出绿门,轻轻拉拢,又眷恋地透过门缝看看门里,才迈步朝失明男子反方向的路径走去,然后斜坡那边传出了一阵口琴声,一曲令人回肠荡气的TheWayWeWere,一曲的恋恋地往日情怀,让小旖停顿了步伐。
她恋恋地回首,几只风筝正升上天空,几个关于珍重再见与祝福方面的字写在风筝上随风筝扬舞,小旖似乎为那几个字……不,是为那几只风筝……也不!是为那首口琴独奏……错,是为了那个吹奏口琴的男人神魂颠倒了。
真的不难看出来,她正神之为催、魂之为夺。她起先立定着,然后一步一回首,接着不再往后看的开步跑,那一瞬间,陶健方看见她眼泪成串落下,如雨纷飞。
懊怎么形容他的感觉?是上当?还是窝囊?但无论是什么,他的心中轰的燃起了一股愤恨之火。
没有人能玩弄他,即使是小旖,即使是个瞎子!尤其,他痛恨被瞎子玩弄。但可恨的是,他认为最信任的人全都在玩弄他,包括钟珍,包括柏常茵,也许还包括她们两人的夫婿柏常青和李杰洛!天!他恨,但他最恨的莫过于被一个瞎子玩弄!
握紧拳头,绷紧嘴角,他瞪着小旖消失的方向,然后有如地狱之火在驱策他似的,他冷峻地走向斜坡,走往那阵口琴吹来的方向。
原来,瞎眼男子身后有一小队风筝兵团,约十来个,全都是八、九岁的小孩子,那些充满珍重与祝福,飞上天空的风筝,全是他们的杰作。
他走向离瞎眼男子最远的小男孩,不着痕迹地套着话。“你们的风筝做的好漂亮,也放的很棒,不晓得是谁教你们的?”
“是瞎眼叔叔和小旖阿姨。”小男孩没心机,又受到夸讲,丝毫不懂隐瞒的一古脑儿指出事实。
“弟弟,妈妈说不能叫瞎眼叔叔,那样很没礼貌的,叔叔姓叶,叫叶腾,腾云驾雾的腾,妈妈说要叫叶腾叔叔或叶叔叔,不能叫瞎眼叔叔。”另一个距离他们不远的小女生,一叠声的指正自己的弟弟。
叶腾!原来瞎眼男子叫叶腾!“小妹妹,那小旖阿姨又是谁?”
“叔叔,你很笨呢,她和叶叔叔一起教我们做风筝,放风筝,她当然是叶叔叔的女朋友,他们两个很要好喔,我和弟弟曾看过他们俩亲亲呢,无意间的喔!只可惜小旖阿姨只能在小镇里住—个礼拜,不然……”
小孩子就是自然真诚,只重复他们所看到的与所听到的,而陶健方所需要的正是这些,那让他有了更充足的理由火大起来。
他是该火大,小旖背着他和一个瞎子偷情了足足一个礼拜,而钟珍和柏常茵还帮着她欺瞒他,真不愧是小旖的死党啊!
陶健方越想越怒火炽燃。他快速越过几个手持风筝的小孩,顿在“叶腾”面前,他晓得文明人不该当着小孩子的面前使用暴力,可是愤恨难消的这一刻,他才顾不得文不文明。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朝叶腾的颊部挥出一拳、又一拳,叶腾颠踬着后退数步,鼻血流了出来,小孩的尖叫声也此起彼落,不一会儿,全做鸟兽散了。
他接着又在叶腾的月复部补了两拳,等叶腾整个摔跌在地,墨镜连同口琴都飞了老远,才算稍稍泄了他的心头之恨。
“你是谁?为什么打人?”叶腾模索着草地,满利落地立起。
“我是最有资格打你的人,你偷我的女人!”陶健方声讨着,可是却觉厌恶,自己活像在演三流的连续剧,连台词都俗不可耐。
叶腾静了静,似乎恍然大悟了一件事。“你是陶先生。”他显得惊讶,但却不惶恐。
“我是陶先生,也是小旖的末婚夫!”陶健方故意强调。
“我晓得,小旖很夸你,就连我的好友都说你很优秀,我的好友叫何明屯,听说和你有生意上的来往。”叶腾顿了顿,又说:“或许因为你样样都优秀,所以我才挽不回小旖的心吧!”叶腾露出一抹苦笑。
何明屯,他记得,是他订婚晚会那夜代父出席的胖小子,因为何明屯和小旖是旧识,所以陶健方对他印象深刻。至于叶腾说“挽回”?是什么意思?
或许因为叶腾左一句优秀、右一句优秀,稍稍满足了他这个旧香港人的虚荣心,他看看这个外表和谈吐其实也很优秀的瞎眼男子,干脆开门见山地问。“小旖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叶腾怔忡了一下,像在考虑该不该据实以告。“我们——曾经是恋人,在我们都还很年轻的时候,我们有一段……该怎么说……年少痴狂。”
一旦开启了潘多拉之盒,健方焉有不清楚追问叶腾和小旖过去的道理。叶腾很平静,但似乎没有太多隐瞒的叙述着他和小旖从初识到分离的那段过去。
就连陶健方都有点惊异,惊异于自己竟能和原本认定的情敌从最初深重的敌意到后来两人同坐在草地上,如朋友般的畅谈过去。他其至还问起他失明的经过。
叶腾讲述的语气一径是平淡且不亢不卑的,但正因为那样,健方更能感觉到是某些无法抵抗的事让眼前这个瞎眼男子变得宁定与从容,但其间,又有些不明显的苦涩与疏离。
叶腾的确还深爱小旖。健方从叶腾那些刻意压抑的肢体表情,便能够看出端倪,但叶腾表现出风度的说明尊重小旖的选择,也衷心祝福他和小旖的婚姻能够幸福快乐。
而就在陶健方终于收起了野蛮与骄傲的心理,向叶腾表现出他的风度,包括一些歉意与告辞时,叶腾也同时对他说了一段发人深省的话。
“陶先生,很抱歉带给你困扰,但我保证这种困扰不会再发生了。老实说我仍深爱小旖,尽避我和她之间的爱已随年岁而迁演、而改变,但爱永远不会死去。放开小旖,我实在不甘心,但套一句某位爱尔兰垂死勇者的话——喝醉酒的乌鸦只能走路。而正因为我已无能展翅,所以,我愿意衷心的、竭己所能的祝福你和小旖幸福。”
陶健方深深为叶腾最后的吐实所震撼,但这个瞎眼男子的真性情的确获得了他的尊敬。
在驱车回台北的路上,陶健方一路思索着叶腾提到的那句关于爱尔兰垂死勇者的话,而他怀疑不只是叶腾,连他自己都是——一只喝醉酒的乌鸦。
几乎是同一时间,依娜在小镇的桥边挡住了何旖旎的去路。何旖旎正几步一回首的望着天上那些感人的风筝。
“这种离别的场面,的确教人印象深刻,对不对?”依娜笑问。
何旖旎一脸的防备。“是大陶要你来跟踪我的?”
人之常情,依娜早料到何旖旎一定会怀疑她出现的动机与目的。只不过何旖旎的揣测,今依娜感觉好笑。“没想到你把大陶想的那么神通与卑鄙,严格说起来,大陶或许有些卑鄙,但他还不至于那么神通广大。”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何旖旎戒慎地问。
依娜十分厌烦她那种防贼似的眼光,她唐依娜外表或许没有何旖旎高贵,可是她一辈子没做过贼。“别瞪那么大眼看我。”依娜回瞪,并开始心理不平衡的反击她一些话。“我知大陶很为你柔情似水的大眼着迷……可惜那些对我没有用。我来不是因为大陶要我做他的抓耙子,而是我正好休假,我的家又恰巧在这小镇上去的部落里头……”
依娜原本无意解释,却不知不觉地解释了一堆。而堪堪值得告慰的是,何旖旎的表情变得有些赧然,不再防备。
“大陶和你——香港之行还顺利吗?”
依娜愣了愣。换她揣测着何旖旎的问句里有没有弦外之音?“还好!”抹去些许的不安,依娜开始有意地挞伐何旖旎和叶腾之间的暧昧关系,而她没料到她那种为陶健方抱不平,替陶健方伤心难过的激动语气,已经引起何旖旎的警觉与怀疑。而依娜眉宇间纠葛的愁苦与无奈,更唤起了何旖旎的女性直觉。
大概是因为这份直觉吧,何旖旎竟坦然的放下她的心防,将她和叶腾之间的种种过往,大胆地向依娜披露。
女人培养友谊的方式有时候是很奇特的,依娜也为何旖旎那种率性且真挚的情感感动了。是的,也唯有女人能了解女人那种在眼泪与微笑之间摆荡的无力感。
“我想,人类真的不适合被称之为理性动物,因为每个人都有那么多情不自禁的时刻……”依娜沉吟了小片刻,开始试着有点辛苦的警告何旖旎。“……像大陶那样的男人,一旦发现你并不符合他的期望,不如他所预期的!那么,你会在瞬间察觉——在他心目中,你什么都不是……”
依娜自觉不是危言耸听,大陶的决绝她已领受过多次,但今依娜心惊的是,何旖旎仿佛看穿了一些事!
“你似乎很了解大陶?”
“我——呃,我跟他很多年了!”
“跟?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猜想,是不是你对大陶也有过许多不理性的情不自禁?”何旖旎不放松地搜索着她的表情。
依娜因心虚而脸色发白。“你误会了!”
“我并不认为我误会了什么,你和大陶的关系并不寻常,对不对?”何旖旎咄咄的看她,像想逼出她的真心话。
“已经结束了!”依娜心痛地低语。“我做了大陶公司里将近四年的助理,我们的关系发生在两年前我升专任秘书时,在你和他相识之前,不过大陶一开始就表明,他不可能爱上我,更不会娶像我这样的女人进他们陶家大门。”
依娜狂乱的解释,而何旖旎神情里的震惊令她几乎咬掉自己的舌头,天哪,她说什么?
一瞬的震惊过后,何旖旎却超乎寻常的平静。“可是,你却爱上了像大陶那样的男人是不是?即使他要的只是露水姻缘!哦!你真笨。”何旖旎开始像朋友般的训她,并捍卫着她的感情。“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大陶这么对你?他既然不爱你,你怎么可以忍受……”
“以为是爱,所以我傻。”依娜几乎想哭泣。“单方面的傻!但没有爱,大陶的还是可以存在——你对叶先生,不也是这样。”
“那不同!”何旖旎着急地解释。“叶腾和我……曾经相爱!”
“有什么不同呢?”咽回眼泪,依娜轻叹。稍后并颇理性的试问何旖旎可以为了“曾经”而与叶腾上床,那她究竟想以什么理由在三天之后上陶健方的新婚之床?
依娜看得出来何旖旎的语塞,而她过份长久的沉默今依娜不安了起来。“呃……别介意我方才的那番话,我并无意破坏你和大陶的婚姻,爱与被爱原就像一种物竞天择,适者获得,不适者淘汰……”
罢了!罢了,依娜告诉自己,既然早已决定不再对陶健方感情涉入,说那么多又何必。她急急转身,略显落寞的朝何旖旎道别。“我该回部落了!”她说。何旖旎却叫住她。“唐依娜,请告诉我,如果我和大陶结婚了,你打算怎么办?”
何旖旎该不会还不信任,担心她搞破坏吧?“……我的辞呈应该已经到了大陶的办公桌,真的,你可以放心,我会离开。”
“我没有不放心什么!唐依娜——依娜,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我们交个朋友好吗?”
唐依娜无语地点头、浅笑,像何旖旎这种女孩真是拥有十分可爱的性情,也难怪陶健方会为她着迷。
依娜默默想着、掉头,然后开始小跑步离开。
即使真的交上了何旖旎这个朋友,依娜仍明白,这个特殊的朋友永远也不能成为纾解她内心痛苦和沉郁的窗口。因为这个朋友,注定了不适合成为她的好朋友!因为这个朋友,即将嫁给她所爱的男人,成为他的新娘,同时也将成为她终身妒羡的对象。
依娜几乎能够预见婚礼的盛况!而在她既盲目又麻木的心痛中,她无法预见的是,几天之后,即将有峰回路转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