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著邱嬸準備的咖啡、茶及小點心,夏忻然在花園找到顧映延休息的身影。他似乎非常喜歡待在這個花園,白天里有大半的時間可以在這里找到他。
「顧大哥,下午茶時間到了。」雖說是下午茶,可是他都是喝又苦又澀的黑咖啡,茶與小西點則是為她準備的。
來懺園已經好幾天了,應他的要求,她對他的稱謂由生疏的顧先生改變親切的顧大哥。每一次喊他時,她就感到無比的幸福甜蜜。
睜開沒有焦距的雙眼,他嘴角牽起幾不可見的微笑。「坐下!享受一下大自然提供的美景,」面對她時,他已鮮少動怒。
她在他身旁的長藤椅坐下,欣賞著他浸婬在溫暖陽光下的俊挺英姿。默默地將咖啡杯放進他的手里,兩手短暫的接觸,讓她敏感的全身一顫。
「住在這兒還習慣吧?」修長的手指圈著咖啡杯,顯得瀟灑自在,夏忻然久久無法將目光移開,
「習慣。大家都對我很好。」在懺園里除了管家邱嬸外,還有邱嬸的先生邱叔,他也是顧映延專屬的司機。他們兩人將她當成是自己的女兒般疼愛,讓她嘗到從未體驗過的父愛及母愛。
「這里遠離城市,沒有都市化的休閑娛樂,只有風聲和鳥鳴聲。難道你不會覺得無聊?」時下的年輕人不都好玩愛熱鬧,他擔心她不能適應這里的寂靜。
「不會啊!以前每天忙著上學和工作,根本沒有時間去玩,而我也不大喜歡去那些地方。」貧窮的人沒有玩樂的權力,這一點她打小就有深刻的體會。
「你與一般年輕人很不一樣,沒有青春應有的活力,卻有早熟的滄桑。」經過連日的觀察,他中肯地下評斷。
「環境造就人的性格,我也一樣。」她品嘗著邱嫂特別為她調的花茶,恬靜地回答他的問題。
每天她都期待著下午茶時間,因為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能自由自在地接近他,與他閑聊,其他時間里要見他一面都很困難。
「有人在哀嘆自己的命運嗎?」他揶揄她的回答。
「不!我並不是在哀嘆什麼,我只是認清了自己的命運,老老實實地過日子。」
「你可曾想過去尋找你的親生父母?」電視里演的孤兒總想著尋找親生父母,他不知道現實生活中是否也一樣。
「很小的時候想過,但是長大後就打消這個念頭了。如果他們不願去面對一個小生命,沒有勇氣去挑起撫養的擔子,那我又何必去強求他們,因此我尊重他們的決定。」曾經困擾著她童年的魔咒,在她成年後就不再是個問題了。
「你很成熟,也很有度量。一般人總不能看清這個迷障,而你年紀輕輕就能做到。」對她的過人氣度與智慧,他不吝惜給予贊賞,
他的贊美讓她的臉微微一紅,心頭感到甜滋滋的。「沒想到你也會贊美人。」
「覺得意外?」他低聲地笑開。「我又不是凶神惡煞,只懂得罵人。」
夏忻然著迷地望著他難得一見的笑容,整個心神都讓他給勾去了。如果可以,她願意傾其所有,只為留住這如夢似幻的一刻。
一股陌生的情感在他們倆之間竄流,無言中他們只听到彼此的心跳聲與略微急促的喘息
「顧大哥,我……」輕輕將縴細的皓腕覆在他的手臂上,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他。
彼映延猛地站起身,打破縈繞在它們之間的情網。「沒事我先進去了。」生硬地拋下一句話,他急促地轉身邁向屋內。
他猝不及防地離去,深深地打擊著夏忻然。她微張的小嘴綻出一朵苦澀的笑,將自己呼之欲出的情意,咽回梗塞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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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在後花園他倏然離去後,他已連著好幾天沒去後花園,也不出來用餐,整日待在臥室里,就像打定主意不與她見面似的。
夏忻然向來覺得維持無謂的驕傲與自尊是很愚蠢的事,因此她努力地想打破與顧映延之間的藩籬,然而她幾次刻意的討好接近,卻都被他無情的拒絕,先前稍許的和諧氣氛,現已完全消失殆盡了。
對于這種被他刻意回避的情況,夏忻然覺得很無奈卻也沒能突破這窘境,只能鎮日無所事事的到處亂逛,讓自己紛亂的心情,在好山好水中找到平靜。
照顧他飲食起居的邱叔邱嬸,對顧映延的足不出戶頗能適應,在見到夏忻然被拒絕的困窘後,還頻頻勸她放寬心,因為自顧映延發生意外後,這樣的情形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他們早已見怪不怪。
夏忻然故意踏著輕快的步伐邁入廚房,不希望讓邱嬸瞧見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樣。
「邱嬸,您今天好像特別開心?」發現明朗可親的邱嬸心情似乎很好,藏不住的笑意一直浮現她的臉上。
「我女兒雲霓就要回來了!」邱嬸喜孜孜地說。
「就是那個在美國上班的雲霓姐?」夏忻然也為這突來的喜訊感到高興。
邱嬸一直視她有如己出,閑暇之余,總愛與她聊些家里的事,因此她對邱雲霓的種種自是耳熟能詳。
「就是她!自從她讓二少爺調去美國分公司後,我已經將近三年沒見到她了。剛剛她在電話里說,這次回來要在山上住幾個月哩!」獨生女歸國,一家三口就可以團圓了,邱嬸說著說著已是喜上眉梢。
「邱嬸,恭喜您了。」夏忻然誠摯地祝賀。「剛好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與雲霓姐建立友誼。」因為邱嬸的關系,所以她雖未曾與邱雲霓謀面,但是已對她產生好感。
「打小她總埋怨我沒給她生個弟弟妹妹,現在有你這麼個漂亮的妹妹,她一定很高興。」
「她哪天回台灣?」她感染了邱嬸的興奮,也開始期待邱雲霓的歸期。
「就這星期六。」邱嬸將裝著茶點的托盤交給夏忻然。「我現在要去找你邱叔,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她跟著夏忻然走出廚房。
一路上,夏忻然听著邱嬸叨叨絮絮地說著邱雲霓的喜好,似乎想將這三年來未能付出的母愛一次補齊。有媽的孩子是最幸福的,這一刻她非常的羨慕邱雲霓。
「啊,對了!這件事也要通知大少爺才行。」本欲與夏忻然分道揚鑣的邱嬸忽然停下腳步。「大少爺與雲霓自小靶情就好,可以說是青梅竹馬,我還記得雲霓一直崇拜著大少爺呢!」
.邱嬸的話听得夏忻然憂心忡忡。邱雲霓很崇拜他?兩人又是青梅竹馬?那麼自己與他這些日子的和諧,是否會因雲霓的出現而產生變化?不安的情緒開始不斷地纏繞著夏忻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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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的午後,由廚房傳來夏忻然與邱嬸陣陣的笑聲,打斷了顧映延閱讀的思緒。
也不過短短數日,她卻能與邱嬸由陌生轉而熟稔,讓他不得不佩服她過人的適應力。邱嬸在顧家工作已經三十幾年了,以她大咧咧的爽直個性,除非特別與她投緣,否則她並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而夏忻然竟輕易地贏得她的喜受與照顧。
其實他一直沒有從她答應為他工作的驚喜中回復過來,不願讓人看出他內心的波濤洶涌。自從那天倉皇地逃離花園後,他不再與她共飲下午茶,日常生活里也總刻意的避開她。
也許是近情情怯吧?當她距離自己只有咫尺之隔的時候,他反而不知該如何去面對她,即使她的到來,是他心中所期盼的。
每一次屋外傳來她的聲響,他總屏息全神貫注地聆听她的一舉一動,直到她的腳步聲消失,才若有所思地嘆息。
他不敢去探究自己的心思,怕發現里面藏有太多無力承受的情緒,那是他小心翼翼不願踫觸的靈魂深處。
「顧大哥,你在休息嗎?」夏忻然的叩門聲,將他由沉思中拉回。
「有什麼事情?」還好,他對自己平穩的語調感到滿意,因為如此簡單的對話,竟讓他在一瞬間有如情竇初開的少年般手足無措。他冷淡的回應,使得夏忻然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一下子就消逝了大半。「我想請問你,我何時開始工作?我來這里已經兩、三個星期了,終日無所事事的,感覺不像在工作倒像是來度假,我覺得很難受。」她是個閑不住的人,一段時間不工作就渾身不對勁。最近他們鮮少有見面的機會,他甚少踏出房門是最主要的因素。而他明顯的躲避她,讓她難過之余卻也無可奈何。如果他不願打開心扉,就算她做得再多也是枉然。經過一段日子的相處,沒想到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她記起自己來這里的目的是要幫他工作的,因此她鼓足勇氣,主動來找他,想要了解自己的工作內容。屋內一片靜默,等不到他的回答,隔著房門的她又無從得知他的反應,她只能焦急地等候著,嗄的一聲他緩緩地開啟房門,背光的高大身影子如巨人般的聳立在她的面前。
「跟我來。」簡短地下令後,他領著她走向屋子的另一端。
夏忻然不發一語地緊跟在他的身後,痴迷地望著他踏出的每一步,優雅的步伐是如此的充滿自信且蘊藏著力量,幾乎令人無法察覺出他是一個盲人。
要將這屋子的每一條走道、每一個房間記熟,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想起他的遭遇,她的心都擰疼了。
昂首闊步地走進書房,他直接坐進書桌後的皮椅。「先前我要你看的書,你都看完了?」由她的腳步聲判別她的方向,他側首注視她。
夏忻然環視至少百來坪大的書房,再一次驚訝于他雄厚的財力,這書房的規模大得驚人,里頭的藏書種類繁多,除了文學與歷史外,還有許多音樂及美術相關的原文書,不單單只有建築與商業類而已。
「那些書我都看完了。」他指定的書,都是台灣沒有出版的書籍,有些甚至是世上僅有的珍藏本。
「那些書對你以後的幫助很大,可以提供你許多另類的觀點,這對我們學建築的人而言,是相當重要的。有時候多看幾遍,對你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拋開感情不談,他希望她能在自己身上學習到東西。
「是的,我會的。」他的一番用心,讓她非常感動。
「這次雖然是請你來幫我繪圖,但我還是希望你將重心放在學習上。听嘉豐說你在學校的成績優異,老師們都覺得你很有天分,極有可能揚名國際,那麼你就更應該將基礎打得扎實些,才不會浪費了你的天賦。」輕撫臉上象征背叛的疤痕,他語重心長地說。
「如果你願意動手術,回復視力,再度以你卓越的技巧設計永恆不朽的建築物,那才是真的不浪費天賦。」感受到他突如其來的失落,她不由自主地沖口而出。
「為什麼你這麼在意我的眼楮?這已經是你第二次提起了!莫非是嘉豐要你來勸我?」當初他們第一她就曾經提過這個問題,讓他不由得如此猜想。
「學長並沒有要求我來說服你。」她澄清道。「只不過是……我一直很敬佩你的才華,將你當作我終身學習的目標。自然不希望你就此退出建築界,讓我們失去一位享譽國際的大師級人物。」
「就這麼單純?」他低聲地輕問。他並沒有忽略她口氣中的迫切,這也是他深感疑惑的地方。看來要在她身上找到答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反復無常的態度,讓她相當的困惑。當他以柔情的一面對她時,她往往不由自主地讓他輕易地攻陷她的心防,
「你……是所有學建築的人所崇拜的偶像人都以你為標竿,我……當然……也不例外,道出對他的仰慕之情,讓她羞得紅透臉蛋。
‘呵……沒想到我這個瞎子,竟然有如此大的魅他自我解嘲地笑著。
「不要這麼說自己!你的眼楮明明有希望治愈的,你為何放棄機會?如果是為了你深愛的妻子,你就更應該要接受治療,我想她若泉下有知,也不願看你自我放逐地對待自己。」
「是誰準許你提起她的?不許提起她,懂嗎?」
像是觸到了地雷,他忽然像是一頭猛獸似的,開始張牙舞爪地咆哮。
「為什麼不能提起她?就算她已經去世,依然不能改變你深愛她的事實。我不相信……」她的話尚未說完,就被他粗魯地打斷。
「你真的不怕死,是不是?」野獸的低吼,更是危險可怕。「出去!你馬上給我滾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愈合的傷口再—次被血淋淋地撕開,他已無法保持理性平和。
「我不出去!你為什麼總是拒他人的好意于千里之外?我只是想幫你啊!」不想見他沉淪,她惟有孤注一擲,希望能為他做點事。
「幫?你憑什麼幫我?你是我的誰?我不需要你的虛情假意,也不需要你無謂的同情!出去!不要讓我再說第三遍。」他的殘忍無情盡現于此時此刻。
他的一言一語鞭笞得夏忻然體無完膚,傻愣愣地站在那兒,任他謾罵譏諷,毫無一絲反擊的力量。
他變了——五年前的那個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是她自己一廂情願的以為他仍存有過去的一絲溫柔,所以她再一次地將心托付給他,沒想到竟落得如此難堪的下場。
原來,愛情真的不能踫呵!她顫抖地走出書房,輕輕地將門關上,阻隔了他絕情的身影,卻再也關不住盈眶潰堤的淚水與痛徹心扉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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蜿蜒崎嶇的山路讓大雨籠罩著,夏忻然獨自在雨中踽踽前行。自她離開書房後,便直接沖出懺園,一心想離開這個傷心地。
他殘酷決絕的驅離,讓她的愛戀被絕情地宣判死刑。愛一個人真的好難,尤其是一個孤傲不馴的男人。她為自己的天真感到可笑,也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可悲、單單提起他去世的妻子,就能讓他的情緒如此地失控,可以想見他愛他的妻子至為深切,那麼她又憑什麼能夠取代他妻子的位置?
她多麼希望一切能回到最初,他們不曾再相遇。
那麼至少她還能保留對他美好的記憶,而不是如今這難堪的局面。
這幾天他將自己關在房里避不見面的態度她心知肚明,他們兩人誰也無法否認,有一絲情愫在他們之間竄燒。多少次她徘徊在他的門前,擔心他自我封閉的毒笞,卻也能理解他的做法。
或許重新去面對一份感情,對曾經失去至愛的他來說實屬不易。她要自己耐心地為他守候,等待他能正視她的那一日來臨。而這一切卻僅是她的空想而已,他方才的言語已經將她的心狠狠地拋人谷底,頹迷無措得再也振作不起來了。
從來不曾對人動情,除了他,沒想到卻讓她跌得這麼慘,心肝俱裂的結果,她寧願自己是個無心的人。沒心沒肺的冰美人,是同學們對她的稱呼,雖然孤獨寂寞,但至少不會受傷,
視線因雨水和淚水交織而不清,她不小心地讓突出路面的石頭絆倒,整個人撲跌在泥地上。
縮回受傷的手臂,她盯著上面一道道的血痕。
手臂流血了,傷口總有愈合的一天,那麼心碎了呢!又該怎麼修補它?她蜷起身子,無語地問著灰暗的天空。
天空什麼時候會放晴?什麼時候她才能學會遺忘今天的痛苦?淚水不停地自她發疼的雙眼中涌出,她放任自己癱軟在這荒涼的山林中。
好累……真的好累……感覺自己的意識愈來愈不清楚,她緩緩地閉上雙眼,任由無邊無際的黑暗將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