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蘇格蘭荒野般的岑寂使這房間幾乎是難以忍受的。喜兒吸吸鼻子,但這一小時來她都沒再打噴嚏了。她揉揉發癢的鼻子,端起他們根本沒動過的餐盤進廚房。她瞪著原封不動的食物︰澆蔬菜的炖肉汁已經結凍,凝固的女乃油令她反胃,那烤得過頭的面包干硬得像懸崖上的岩石。她的嘴巴和喉嚨也一樣干,不幸她的眼楮卻不然。
是因為感冒!她告訴自己,而非她的心碎了。她朝吃飯時一徑沉默得像個石頭的亞力坐坐的方向拋去絕的一眼。她絕不會哭。
或者真是她的心吧。她咬著唇吸吸鼻子,她絕不會哭。
她轉身背對盤子,獨自站在廚房里,唯一的聲響是燃燒中的柴火偶爾傳出的嗶啪聲。盡避努力嘗試她仍忍不住時時望向大廳里正坐著凝視火焰的亞力。打從回屋里後他便幾乎沒說什麼話,但他的舉動、臉色與僵硬的態度已告訴她她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冰冷、嚴厲的公爵回來了。
他們一度擁有過天堂。在那期間他軟化了些,也使她感受到她在尋找著的那個男人的存在。如今當她望著他之際,卻只覺希望在她體內凝固起來。
他大概是感覺到了她的注視而抬眼看了一下,但隨即又轉開了。沒有感情、沒有只字半語,什麼也沒有。
她寧願承受他的怒氣,因為這種像握緊的拳頭似的沉默似乎在吶喊著失敗。她深吸幾口氣,在避難所似的廚房里四處走動、清理東西,試著不看向她的丈夫。
她平常輕快的腳步、嘴里哼的小曲及輕輕點頭的動作全都不見了。此刻若有人看見她,一定會覺得她沮喪的雙肩上似乎扛著全世界的重擔。而亞力若是看看她,一定也會看出她並非如他所想的那樣,對她行為的後果全然無知。但他並沒有。
喜兒轉身再看他一眼,他還在先前的位置,維持著同樣的姿勢。
別熄滅我們擁有的那一絲魔法的火花
但在這緊繃、沉默的房間里,根本沒有什麼魔法。她咬唇轉開臉,知道再看下去眼淚就要掉下來了。她繼續工作著,在心中最黑暗的角落尋找著任何一絲希望。
半小時後,打理好廚房的一切,她彎身拿起她的書,小心翼翼地撫平書頁的折痕,然後把書抱在胸前,躡手躡腳地走出廚房舉步上樓,不想打擾她心情不佳的丈夫。
「喜兒。」
一手扶著欄桿一手抱書的她停下來,害怕地閉上眼楮。他叫她喜兒,不是小蘇格蘭。她的手指握緊了欄桿。「什麼事?」
「過來這里。」
她又閉上眼楮默默祈禱︰請讓他說一切都沒事,別為了一錯誤而破壞魔法。她深深吸一大口氣後,低頭走下那幾階樓梯,試著找出足夠的勇氣直視他的臉。
她握書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她視而不見地走著,一下子便離他不到幾呎的距離了。她望著他仍沉思地低著的頭。
「坐下來。」他沒看她,只簡略地朝旁邊一張小柳條椅點個頭。
她安靜地坐下,書擱在她緊緊合起的膝上,汗濕的雙手交握著放在書上。岑寂無聲當中,她只听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一塊燃燒的木頭掉到壁爐外,火焰嗶啪作響並揚起一陣火星,她暗自納悶著那是否代表著他的火氣。他拿起火鉗用力把木頭撥回它該在的地方,于是她得到了答案。「你還在生氣。」
他並未正面回答她,但他拋給她的目光足以使河流結冰。
「我猜這回連數數也沒啥用了,不是嗎?」
他並未費事回答。
還是沒幽默感,她望著自己的手,或許他又在數數了。她微偏著頭發現他的嘴唇真的在動,不禁咬著唇低頭數著她指關節上的線條。無聲地嘆兩口氣後,她開始厭煩了等待,不禁暗自希望他能快點把他心里在想什麼說出來。
然後她打了個噴嚏。
她雙手掩鼻地睜開眼楮。亞力臉上掠過一種奇怪的表情,彷佛又有一個蕪青打中了他似的。
她剛才在想什麼來著──噢,我的天!她是希望他說出他心里的想法;她驚慌地抬起頭來。
他搖一下頭並突然站起來。
她在心里申吟起來。
他將雙手背在身後並──來了──開始踱步和說話。「我不相信妳真正了解情勢的嚴重性。我們之所以應召至倫敦,是因為攝政王──我們大權在握的元首──想見貝爾摩公爵夫人,而非某個蘇格蘭女巫!」
他的聲量令她畏縮。「亞力,你在吼叫。」
「是的,我知道,而且感覺好極了。」他拋給她凌厲的一眼並繼續說下去︰「上流社會中絕大多數人都是樂于拿別人的不幸當茶余飯後話題的,像文艾姬夫人就是其一。想想看這兩個星期來我的壓力,再想想他們若發現妳的妳的魔術,會發生什麼事。」他的雙眼緊盯著她。
她張嘴要回答,他卻舉起手要她安靜,她只得又閉嘴。
「我告訴妳會發生什麼事︰他們會比任何刀都快地斬了我們的頭。」他對她大皺其眉。
她咬著唇,他現在的表情使她想起他看那座雕像的表情。「這個」她開口道。
「或者他們會吊死我們──貝爾摩公爵與公爵夫人,但那當然是在審判後,在整個上流社會都說夠了閑話,而而倫敦其余的人也加入之後!」
「但是──」
「有七百年!」他原地轉身對著天花板吼叫。「七百年來我們一直是英格蘭最高貴古老的家族之一!」他轉向她。「妳明白這爵位有多古老?妳明白嗎?」
「呃,梅氏家族──」
「它是很古老的,我告訴妳。這個頭餃早已成了英格蘭的一部分。幾百年來,我們的家族備受尊崇禮遇,而且威信在外。第一任貝爾摩公爵」
她搖搖頭,望著他滔滔不絕地說出他心里的話,納悶著他的朋友若听見他說這些話會如何。她望著他生動的舉手投足與熱烈的口吻,而不是冷淡的怒氣或驕傲自大。她早已經知道他冰冷的外表下存有潛藏的熱情,每當他愛她或發怒時她總會看見它。它就在他的眼底深處,但一個人得先能看透他的驕傲與自負才能得一窺。同時,她也明白他那無與倫比的驕傲正是使他之所以為他,給他如此的自信和力量的泉源。即使他偶爾會頑固得不得了而且有點道學。
他正說到第三任公爵遠征聖地尋找聖杯的事跡。傻得可以的凡人。那個第三任公爵不會成功的,她想道。每個女巫與魔法師都知道,上帝絕不會把聖杯放在聖地,那未免太過明顯了。她搖搖頭听著听著,直到心思開始有點渙散。
他踱步,她看著;他踱步,然後轉身,她看得開始頭暈,于是將目光焦點移至他臉上。那兒有著比她所見過、想象過更多的情感。當然那並不是她所渴望見到的愛,但至少它是一種情感沒錯。她听著他的長篇大論。或許有人會說那叫咆哮,不過她懷疑他會同意。貝爾摩公爵是絕不咆哮的,這念頭令她不得不咬唇忍住笑。
「而第五任的貝爾摩公爵」
對了,他說過他是第幾任來著?喜兒沉思地輕點下巴,試著記起來。十二?不,听起來不像。十三?不,那是個不吉利的數字,而嫁給亞力卻是她一生中踫過最幸運的事,所以那也不對。他一定是第十四任公爵了。她望著他踱步,吸吸鼻子等待著。
他轉過身來。
「你是第幾任貝爾摩公爵呢?」這句話出口速度之快幾乎使她舌頭打結。
「第十五任。」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後,又繼續敘述家族史。
足足有十分鐘,喜兒善盡她為妻──公爵夫人──的責任,听她丈夫獨白的每一個字,但他走來走去走得她都累了。她幾乎希望她能打個噴嚏使他住嘴。她的眼皮變得沉重,喉嚨還是干癢無比。她吸吸鼻子,尋找著噴嚏。
什麼也沒有。她揉揉眼楮又眨了兩下,努力專心听著。
「全都是因為我,我的驕傲,愚蠢的驕傲。」他一手拍著前額繼續說道︰「我非得急沖沖地和某個奇怪的蘇格蘭女人結婚不可。為什麼呢?」他的雙手朝空中大張。「為什麼?因為她長得太美麗了。」
美麗?她的頭陡然抬起,雙眼突然清醒、清澈無比。
「我一生沒做過如此沖動的事,結果如何?」他一旋身又舉起一手。「她居然是個女巫,一個天殺的女巫!」
「你認為我美麗?」
「是的。」他怒聲道。
喜兒露齒而笑。「真的?」
「但那不是重點,根本不重要。」
「對我卻剛好相反。」她微笑著喃喃道。
「妳四周方圓一哩內的鐘全部壞掉,而且妳還把我浮在半空中。我是妳丈夫,不是什麼熱氣球。」
「從沒有人對我說過我是美麗的。」她嘆息著說道。
「妳差點使我們凍死。」
「美妙。」她喃喃道。
他沒听見她的話,繼續咆哮著。「蕪青四處亂飛,玫瑰平空出現。」他刷地旋過身。「上帝,女人,」他掙扎著。「妳居然還一打噴嚏會變出任何妳心里想的東西!」他一手扒過發間又開始踱步。
「沒錯。」
「而且妳和雕像在我的屋頂上跳舞,任何人──包括皇室信差──都有可能看見!」
「別漏掉了玫瑰花瓣。」她心不在焉地補充道,滿腦子都還在歡唱著︰美麗,美麗,美麗
他停下來,臉龐不那麼緊繃,表情是沉思般的回憶。「我倒滿喜歡玫瑰花瓣的。」
「真的嗎?」
他咕噥著答是,又說道︰「此時此刻我卻不知道是要扭斷妳愚蠢的脖子,還是和妳直到妳累得無法再施任何咒語。」
「噢,亞力!」
「天殺的!」
「你可以和我。」她靜靜地建議道。
「不,我不可以。」他的聲音是堅決的。
「但你才剛說你想要的。」
「我不能,我絕不讓自己再掉進那個陷阱里。」
「什麼陷阱?」
「和妳,它使我的腦子變成一團漿糊。從現在起,我打算使我的生活重行恢復秩序。我需要控制,現在。」
「我懂了。」她輕聲道,懷疑著沒有他和她她該如何生活,那是她最接近他的心的時刻哪。看來她得就這一點多下工夫了。
他望回火焰,表情十分困惑。「我不知道這里是怎麼搞的,一切都不合常理。該死,我胡涂了。我從沒有過這種感覺的。」
「你從沒有過?」
「我的生活再也不會一樣了。」他坐回椅子上。
「你愛我嗎?」她眼中含著希望地小聲問道,感覺彷佛她的心卡在喉間似的。
他注視著火焰。「我不知道愛是什麼。」
「我可以教你。」她輕聲道並揉揉發癢的鼻子。
「別試。」
「你不以為你能」她皺皺鼻子。不要現在,她命令自己。現在別打噴嚏,別在他正掏出他的心的時候。
「能怎樣?」
她吸吸鼻子,感覺噴嚏就要來了,連忙捏起鼻子並試著說話。
「什麼?」他皺眉。
她又試了一次。
「我不懂妳要說什麼。」
她放開鼻子並用力打了個噴嚏。
亞力搖搖頭,她听見他輕聲喃喃道︰「九十三、九十四」
幾秒鐘後他抬頭看她,冰冷的公爵回來了。「我以為我告訴妳坐下的。」
喜兒困惑地站在那兒一會兒,然後才恍然明白他什麼都不記得。他把他心里想的全告訴了她,卻不記得自己這麼做。她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妳究竟能不能在某件事上服從我?」他仰頭對她蹙起眉。「我明白這星期來我們的情況有所改變,但妳仍然是我的妻子,因此必須服從我。妳一定得了解這次倫敦之行的嚴重性。它不是某種游戲,在倫敦妳不能扮演女巫。」
「但我的確是個女巫呀。」
「妳也是貝爾摩公爵夫人和我的妻子,我命令妳表現出應有的行為舉止。」他臉上和語氣中都明擺著不容辯駁。
但她想的卻不是他的語氣或命令。她明白他正非常努力地試著不被改變,而那正意味著他在改變,也意味著希望──比她所想的還多──的存在。希望使她精神大振,一種勝利的感覺開始在她心中騷動。她可以忍受他的繁文縟節,也會努力試著成為他所要求的那種公爵夫人,一切只為了一個比施完美的咒語更珍貴的禮物──她丈夫的愛。
然後她無法自抑地微笑起來,並瞥見他愕然的表情。她仍將書抱在胸前,拍拍他的肩膀「是的,親愛的。」然後她開始舉步上樓,在一半的地方又停下來探頭看看他。他臉上有著驚訝與某種類似懷疑的表情。
「我就不打擾你了,」她說著走上其余的樓梯,嘴巴一徑向上彎起。「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事要想。
XXXXX
不管貝爾摩公爵與公爵夫人各自有些什麼想法,都被第二天早晨馬車到達時熟悉的吆喝聲打斷了。老詹姆在融雪的泥濘中勒停馬隊,不一會兒韓森、波莉和其它人都已集合在大廳里。
亞力才剛從他的女巫妻子口中取得另一個承諾,要她保證在倫敦時會規規矩矩的。雖然她睜大眼楮、一本正經,但他就是無法不擔心。他帶著復雜的感覺看著他的僕人們。他們的到達意味著一切將回到正軌,但也表示路已經通了,該是到倫敦見攝政王愛管閑事的上流社會的時候。真是令人不怎麼愉快的想法。
懊是面對他的噩運的時候了,他一手揉著抽痛的額。老天,他的口氣開始像塞莫了。
老詹姆咚咚走了進來,一面甩落他厚靴上的雪。亞力看著伯斯和韓森說道︰「我們說好在利汀踫頭,你們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韓森和伯斯交換著眼色,倒是向來不畏公爵威嚴的詹姆開口了︰「我們有五個人在雪暴里找了將近四個小時,好不容易才找到埋在有國王的口袋那麼深的雪里的馬車,閣下。」老車夫停了一下,直視著亞力的眼楮。「我們還以為閣下和夫人都死定了。」
房內沉默片刻,接著韓森說道︰「一個巨人和一個啞巴侏儒到史汶登的客棧去,閣下,說是你們正好好地在這里避風雪,他還告訴了我們到這里路要怎麼走。」
亞力點點頭,心里半是松了口氣,因為他原先已開始懷疑那巨人和侏儒是否真的存在過了。「我們必須盡快離開。」
稍後,詹姆合上他身後的門;韓森筆直地站著,儼然是完美的公爵家僕;波莉則在他妻子身旁,正急切地與她談話。騎馬待從威利在伯斯的指示下帶來了一只大皮箱和另一個僕人,並且在廚房里設了個臨時更衣室。
亞力深吸口氣,看來一切都恢復正常了。然後韓森轉身,那只打鼾的鼬鼠像條白色長辮子般掛在他領子上。
「「西寶」!」他妻子將那只鼠輩自他的僕人背上抓下來,試著從牠嘴里拉某種東西出來。亞力敢打賭那東西正在熟睡中。
一邊扯著,她抬頭看了一下韓森,大睜的眼楮和充滿關切的表情警告著他有什麼事不對了。
「我好抱歉。」她低聲喃喃道。
亞力瞇眼隨著她望過去。韓森綁著條破緞帶的辮子已不及一顆胡桃的長度,而且他耳後還禿了兩塊。喜兒把金色緞帶從鼬鼠口中拉出來,譴責地看牠一眼。那家伙吃了他的僕人的頭發。
韓森一徑鎮靜地站著,臉上只有對公爵夫人的尊敬。亞力望著一徑對鼬鼠皺眉的喜兒轉身上樓,格格笑著的波莉捧著一疊衣物跟在後面。
「半個小時。」亞力提醒她們。他的妻子在樓梯頂停下來沉默地對他點個頭,便消失在臥房內了。他轉身向正等他吩咐的韓森下達指令,一派尊嚴的韓森餃命轉身走向屋外,讓亞力瞪著他腦後那兩塊粉紅色的皮膚。
一種類似同志愛的感情擊中亞力,這是他記憶中首次感覺與一個僕人有某種共通經驗,並決定要給韓森好好加次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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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爾摩公爵的馬車轆轆駛在冰封的路上。車內,在一片沉默中兩人各自掙扎著──他掙扎著要擺月兌她對他的控制力,她則掙扎著想把他圈緊些。幾分鐘後,馬車翻過一座小丘,于是那座一度是他們的避難所的小客棧也慢慢地失去了蹤影。魔法消失了。
七個小時之後,坐在車上的貝爾摩公爵夫人將粉頰貼著冰冷的窗戶,明亮的雙眸熱切得像得到一碟鮮女乃油的小貓一般。她這不知疲憊的熱誠本該使他著惱的,而他非但沒有自問為何沒有,反而只是看向窗外,試著抹去絞架和套索那不斷出現的影像。
「我曾經讀到過倫敦是「城市之花」。」她一臉熱烈期待地轉向她。
「我可沒聞到任何花香,」亞力開始扯著那愈來愈像套索的領巾。「垃圾,有;臭水,有;但沒有花香。不過我想倫敦人是愚蠢而忠誠的一群人。」
微笑黯淡下來,她轉向窗外。「如此稱呼倫敦的是個蘇格蘭人。」
亞力咕噥著什麼,卻聰明地選擇不說出他對蘇格蘭人的想法,以免踩痛她的尾巴。他捏捏鼻梁,試著逐開萬一上流社會發現他們的秘密將會如何的念頭。七百年的尊嚴和名望──在一陣魔法的煙霧中消失。
她的小臉轉向他,眼中的愉悅轉為關切。她微偏過頭,小手放在他的額前。「你真的看不見嗎?」
「看見什麼?」
「就在外面哪,」她輕叩玻璃。「看。」
「我以前就看過了。」
她固執地抿起嘴,雙臂當胸交疊。「那告欣我你看見了什麼。」
「倫敦。」
她嘆了口又長又痛苦的氣,正是他想做的。「不,我指的是此時此刻。看看外面並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為什麼?」
「否則我們還有什麼事可做?」
「祈禱妳不會打噴嚏。」
「我已經三個小時以上沒打噴嚏。」
「皮爾東路口的驛站房子再也不會一樣了。」
「沒人注意到嘛,」她低聲道。「只不過是一點煙而已。真的,你也听到了,他們以為是有東西堵住煙囪了。」
馬蹄踩在石板上的達達聲在緊繃的沉默中顯得格外響亮。「就算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告訴我,妳在驛站內打噴嚏時想的究竟是什麼?」
她的臉一下子脹紅起來,她轉向窗戶並喃喃說了什麼。
「我听不見。」
她又嘆口氣才轉回來。「我正在想那些不通暢的煙囪使煙都噴向牽馬的小僮和屋外的馬。你看見也听到他們咳嗽的,那里幾乎讓人無法呼吸。而且我也不是故意那麼做的,它就那麼發生了。」
「下回妳想打噴嚏時,幫我一個忙,別想任何事。」亞力幾乎感覺到套索在他頸間愈來愈緊了。
馬車轉個大彎,轆轆駛在一條圓石街道上。將盡的日光使她臉上染上一抹粉紅。她望著他,他看得出來她很想說什麼。
「說吧,小蘇格蘭。」
她臉上綻出微笑,年輕、熱切而且明亮得足以令落日失色,更令他胸口一緊。
「這不是最美妙的事嗎?」
「什麼?」
「倫敦呀。所有的景象、聲音,你听。」
他蹙起眉,只听見惱人的鈴聲、尖銳的喇叭聲和小販的叫賣聲。一輛出租馬車隆隆駛過,一個孩子在尖叫,馬蹄達達地經過。這里有的只是這個丑陋的城市喧鬧的聲音。
「你听見了嗎?街角在賣姜汁面包呢。想想姜汁面包,」她對他一笑。「我喜歡姜汁面包,加了葡萄干的。」
亞力咕噥著什麼。
「每次吃它我總會想到萬聖節前夕。」她湊過去對他小聲說道︰「女巫在萬聖節前夕都會吃姜汁面包,你知道。」
他對姜汁面包是什麼味道一點概念也沒有,但知道它與女巫有關使他根本不想嘗嘗看。說不定他們在送他上絞刑架前,給他的最後一餐就是那玩意兒。
她開始哼起一曲輕快的小調。
他腦中響起的卻是送葬的挽歌。
亞力盯著她。貝爾摩公爵夫人在哼著小曲,不過總是比打噴嚏好多了。她抹去窗上的霧氣,頭隨著某種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旋律輕點著。
她微笑地看著他,頭一徑輕點著。「你沒有听見鈴聲嗎?我愛鈴聲,它們總會使我想起聖誕節、雪橇和──」她全身一僵,彷佛要阻止某句話月兌口而出似的。「和我愛的一些東西。」
又來了,那種使他自覺彷佛雙手捧著她的心的命運般的表情。他不想有任何感覺,那樣要安全多了。
他望著她,希望看見某個能幫他堅定決心的東西,但她那張奇特的小臉上卻煥發著對最平凡無奇的事物的喜悅。
她彷佛听到他的思緒似地轉過來。「我從沒坐過雪橇,你呢?」
「有。」他一僵,無法自抑地被她的問題和他的思緒惹惱了。
「好玩嗎?」
他試著回想,卻只感覺到正擴及他全身的緊繃。「我不記得了,大概很冷吧。」
「噢。」她盯著自己交疊的雙手。「我們那里沒有雪橇,只下過一次雪,而且是很小的雪。」
為了教她住口,他視而不見地望著窗外的倫敦街景,心中一徑思索著在接下來幾周內如何不使上流社會發覺貝爾摩夫人是個女巫。他所想得到最好的辦法是把她藏起來,不到絕對必要時刻不讓那些好事者見到她。然後,在晉見過攝政王後,他們便能離開倫敦了。對,就是這樣。
他站起來敲敲駕駛座的小窗戶,窗戶打開。「詹姆,走沿河的路到貝爾摩大宅,記得走後門。」
馬車突然拐向右邊,亞力趕忙抓住椅背穩住自己,而喜兒則跌向前抱住他的左大腿,她的臉與他長褲上的鈕扣平行。他往下一看並停止呼吸,充滿他腦中的影像是極度肉欲的。然後她自行坐了起來,仰起那張純真的小臉對他說聲對不起。他閉上雙眼站在那兒許久許久。控制你自己,控制。
他放開椅背坐回位子上。她是個女巫,他想道,望著正看向窗外的她。他不知該說什麼,或做什麼。他或許是個公爵,但他卻無法改變過去或天氣,也無法給她彩虹、星辰、雪中的鑽石或類似的傻東西。掙扎著不給她一部分的他已經夠他傷神的了,還有不讓她的微笑、嘆息及玫瑰花瓣迷惑他的心。天殺的,以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一顆心呢。
他看著她的臉,與她的念頭不期然地浮上心頭,強烈得他不禁深吸一口氣。他的理智告訴他他們的正是他迷失的開始,或許這一切只是健康的肉欲之故?他曾有過一次這種經驗,在十八歲的時候。但如今他已年長得多,閱歷更加豐富,也聰明得多。是他可以控制的。
經過十分鐘的沉默後,她在座位上動來動去,不時偷偷望向他。最後她終于找到她的聲音。「你看著窗外時都看到了些什麼?」
他看向車外。「霧和骯髒的雪。」
「就那樣?」
「本來就只有那樣。」
她那帶著一絲悲傷的口吻令他渴望掉開視線。「蘇格蘭人認為濃霧是飄落人間的天堂的一部分。」她又望向車外,幾分鐘後悄然問道︰「你想這雪夠我們坐雪橇嗎?」
被這些他所知不多、有關雪橇、鈴聲和姜汁面包的話題弄得有點煩,于是他給了她他假定她想要的回答。「在公園里或許可以吧。」
但她還在等,一臉的期待。他掉開目光,渴望地瞥一眼一隊血統優良的紅棕色駿馬。適合王子的好馬。
「你看到了什麼這麼高興?」
他轉過頭,對她居然能看穿他的心思感到驚訝萬分。「馬。」
「噢。」
連亞力都听得出她語氣中的失望,但卻沒時間去多想。轉了幾個彎和詹姆的一聲吆喝後,馬車在他巍峨高雅的宅邸後面停了下來。
「噢,我的天!」她用雙手捂住嘴。
「上帝,別打噴嚏!」
「我才沒有。」她說道,雙掌和窗子一塊兒貼在窗玻璃上。
「這就是貝爾摩大宅。」亞力下了車並轉過身來。
她拋給他敬畏有加的眼神。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放她自由進入上流社會,也不確定何者更需要保護,是她或他們。
他認命地搖搖頭並握住她的手。「來吧,小蘇格蘭,妳還有更多僕人得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