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涂劍蘅跟她吵完架,又莫名其妙地送她畫。那天晚上,莫均均又氣又悶地,足足懊惱了好久,倒不完全是氣涂劍蘅。
他放肆的玩笑,淘氣的促狹,以及對她一針見血的透析……都讓她發火有限……她氣的是自己。
她不只一次問自己,明明知道他有洞悉她的能力,明明知道這男人對她有致命的吸引力,為什麼她還要給他機會讓他跟她講話?
她早該在他開口之前扭頭就走,再不然給他一巴掌封死他的嘴也行……可她卻什麼也沒做。
她到底在想什麼,其實她比誰都清楚,但她卻不願承認……
涂劍蘅豪爽、幽默、聰明,又有男人味,他是女人心目中的男人。
苞這樣的男人在一起,多少對他有些又愛又恨的麻辣滋味。會欣賞他的幽默,佩服他的聰明,屈服在他的男性魅力之下;然而他犀利不留情的言語,卻又肯定教人氣得要死。
她從來沒遇過這樣的男人--能與她針鋒相對,又能使她血溫急遽上升擾亂她的心,她知道他是她夢寐以求的對象。也許,他會是她另一個春天,一個安全的港灣……
不!她拒絕這樣的想法。
她已經對男人喪失了信心,她不想再相信愛情!
什麼天長地久的誓言?都是狗屁!
這,也是他最困擾她的問題。
她輕輕嘆了口氣,從書桌前站起。她知道自己今天下午又不必工作了,出版社的編輯已經打了好幾次電話來催她下本書的大綱,但她腦子里唯一存在的大綱是涂劍蘅。
走出客廳,這屋子並不太大,只是她跟姊姊在台北租的屋子。姊姊是個補習班的英文老師,也算是自由業,所以平常大家都在上班的時候,她兩姊妹卻有可能在家閑晃。
莫均均從冰箱里拿出兩罐可樂,好心地把其中一罐拿給在房間的莫詠詠。
莫詠詠坐在書桌前,正振筆疾書寫著什麼︰一看見她來了,下意識把紙一翻,迅速轉過身來。
莫均均因為自己的煩惱,沒發現到莫詠詠的慌張。她把可樂往莫詠詠身上一拋,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
「妳很忙?」啵地一聲打開鋁罐,她往莫詠詠那探了探頭。「在準備教材?」
「欸。」莫詠詠敷衍地響應,手上很快地把桌上的紙張稍稍整了整,並且把話題帶開。「妳呢?沒出門不是窩在房里趕稿嗎?」
對于莫詠詠不尋常的舉動,莫均均依然未有所覺。
她懶懶把頭往後一仰,掛在椅背上。
「趕不下去啊!」
「還在生氣呀?」莫詠詠笑道。
那天讀書會的事,她一回家就跟姊姊訴苦︰不過關于她暗地里對涂劍蘅心動的事,她自然省了沒說。
「氣死了又怎樣?!」莫均均翻了翻白眼。
「妳大可不必氣成這樣,其實我覺得涂劍蘅還滿可愛的!」
她雖然只見過他一次,但像他這樣的男人,光一眼就足以教人印象深刻。
莫均均啐她一句︰「妳拿什麼評斷他可愛?!」
「長得帥!」莫詠詠眨眨眼。「而且身材很好。怪了!妳看了這樣的男人都不會有什麼沖動?」
「有!這麼高又這麼壯,下回我搬家的時候記得叫他來幫忙!」莫均均說著違心之論。
「那多浪費!」莫詠詠嗔道。
「咦?」莫均均瞇著一只曖昧的眼看著她。「妳倒對他印象深刻!不怕方嚴吃醋?」
莫詠詠凝起了眉。
「喂喂!我跟方嚴年底就要訂婚了,妳少亂講!就算我對涂劍蘅印象深刻,那也是為了妳!」
莫均均的反應是嗤之以鼻。
「好意十分戚激,但是我不接受!」
「妳呀!」姊妹倆的父母都不在台北,詠詠這個姊姊,有時倒像她老媽。「不要一天到晚寫那種書,正常點!找個好男人談個戀愛,不見得全世界的男人都是渾球嘛!」
莫均均不領情地大大打了個呵欠。
「怎麼?難不成妳又想抓我去看那些個鬼心理醫生了?」
「算啦!我不敢妄想。」
莫詠詠搖搖頭,轉身把她剛才寫的東西,整理好裝進一個大信封袋里,然後再打開衣櫃找衣服換,一副要出門的模樣。
「妳去約會?上課?」莫均均問。
「嗯。」莫詠詠隨口應了句,似乎有些心神不寧。
她很快換好了衣服,拿起皮包跟那個大信封,仔細地折起封口,怕漏了什麼似地,這才跟莫均均交代︰「我今天晚點回來!」
莫均均既調侃又曖昧地吃吃笑。
「不回來也無所謂!反正我只要找到方嚴就能找到妳。」
莫詠詠莫可奈何地搖搖頭,卻也不由得甜笑起來。
「好啦!欸,妳看我跟方嚴這麼幸福,都不會羨慕或嫉妒,也想跟我們一樣嗎?」
「不會!」莫均均回答得很絕。
幸福?她忽然想到涂劍蘅對「幸福」的定義--哭泣時的臂膀,快樂時的分享……她想要這樣的幸福嗎?
其實無關乎羨慕或嫉妒,任何人都想擁有一個令自己感動的情人,當然她也不例外,只不過,她有她的問題。
天!她愈想腦子就愈胡涂。
看見她靜默,莫詠詠以為妹妹又被她惹煩了。
「算啦!我不逼妳了。」她無可救藥似地搖搖頭,出門去了。
又剩下她一人了。坐在椅子上,她不安分地翹起椅角,晃啊晃的,卻愈晃愈無聊。
她嘆口氣,離開了座椅。
姊姊的房間還真亂!尤其是那張書桌,簡直就像個廢紙堆,垃圾桶里更是紙滿為患了。
她皺了皺眉頭,打算幫她把垃圾倒了。拎起垃圾袋,一張廢紙上的資料忽然躍進她眼簾--
錢依伶……電話XXX住址XXX
依伶,她在美國時的室友兼同學。
莫均均的心陡地一緊。
姊姊居然查到了依伶的電話?這麼說,她一定跟依伶詢問過一切,知道了她在美國發生了什麼事?
捏著那張縐掉的紙,莫均均的心情復雜得無以復加……怪不得姊姊剛才的神色有異;怪不得,她會說出那種「不見得全世界的男人都是渾球」之類的話,是因為她知道,曾經有個男人帶給她一段痛苦的過往嗎?
她一直不肯告訴家人實情,其實是不想再去踫觸那道傷口,那個她難以釋懷的愴痛……
莫均均並不怪她,她明白姊姊之所以拉她去看心理醫生,甚至不辭辛苦地去找依伶,挖出她的過去,並不是想傷害她,而是關心她,想幫助她。
可是姊姊不了解,這種事,除了她自己以外,誰都幫不了。
莫均均長長嘆了口氣,松開了手里捏著的那張紙,扔回垃圾袋去,重新把袋子拎了起來。
既然姊姊不打算將她的秘密公開,她也沒必要去質問;就算是她有心逃避,不願意去面對吧!每多回憶一次,她的心就彷佛又撕裂一次……
然而,除了那張紙外,她瞥見了另一張紙上的另一個名字……
莫均均的心倏地痙攣起來,難以克制。她扔了垃圾袋,兩手重重地撐在書桌上深呼吸……
這麼久了,她已經學會不再浪費任何一滴眼淚,但「馮子民」--那仍是個令她痛苦的名字。
「有件事保證你有興趣!今天下午三點半我在診所等你。」許克堯在電話里跟涂劍蘅說道。
許克堯都這樣說了,涂劍蘅只好驅車前往。
診所依然很安靜,依然不太像診所;許克堯也依然從櫥櫃里挖出他珍藏的雪茄,剪去了頭,遞了根給涂劍蘅。
涂劍蘅接過雪茄,細細一嗅,一派行家地品頭論足。
「嗯,好貨色!特地叫我來品嘗雪茄的?」
「當然不是。」許克堯扔給他一個點煙器,賣了個關子。「雪茄是副贈品,主菜還在後頭。」
涂劍蘅以為又是要他幫忙或勸他回來當醫師之類的老話。
「前菜已經夠精采了,可不可以不要主菜?」
「不行!」許克堯終于下吊他胃口了。「是莫均均的事。」
涂劍蘅吐出一口煙霧,整個人也是一頭霧水。
「莫均均?你有沒搞錯?她的事跟我有什麼關系?」
許克堯在濃濃的煙霧中說︰「馮子民的事跟你有關吧?」
涂劍蘅心中一凜,不由自主坐正了身子。
「你說什麼?」
許克堯把雪茄放在煙灰缸上,說︰
「上回莫均均來看診的時候,我曾經跟她姊姊講過,只要莫均均一天不肯面對她的秘密,她的問題就沒辦法解決。我建議她姊姊,只有查出她在美國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才有可能幫她。」
涂劍蘅默不作聲,靜靜等待許克堯說下去。
「昨天莫詠詠來過,告訴我她找到了莫均均在美國的室友。這才知道原來莫均均在美國曾經有個很要好的男朋友,甚至論及婚嫁;但他男友卻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忽然自殺身亡,扔下她一個人。」
涂劍蘅重重一震。他的腦子很快將一切連接在一起,驚訝地說︰
「老天!她是馮子民的女朋友?!」
許克堯嚴肅地肯定了涂劍蘅的猜測。
「可想而知,馮子民的死必定讓莫均均經歷了一段很痛苦的時期。她不明白,也不諒解馮子民為何就此棄她而去,造成她某部分的心理不平。我相信,她現在之所以對愛情的看法如此極端,忙著叫自己也叫別人別信任男人,或多或少有點『創傷後壓力違常』的跡象。」
許克堯說了個專有名詞--創傷後壓力違常。
涂劍蘅明白他所指的,是一個人在經歷正常經驗之外的心理創傷事件之後,如果沒辦法走出那陰霾,心理上肯定會產生影響。
他終于了解,為什麼每次只要他想觸及莫均均的過去,她的反應便如此激烈。
敝不得,那天當她看到子民的畫時會是那麼地目不轉楮,而他竟然買了她前男友的畫送她!真是耍寶……
涂劍蘅自顧自地搖頭,長吁短嘆,並不時地喃喃自語︰
「唉,怎麼這麼巧?怎麼會這樣?」
「無巧不成書。」許克堯響應他的感嘆。「世界就這麼一點點大,你不想踫見的人,總會在你面前出現。」
「我倒不覺得認識莫均均是件倒霉的事。」涂劍蘅放下雪茄,他再沒有品嘗珍品的心情了。「我只是在想,我是否不只間接造成了子民的自殺,也害她受了傷害?」
「喂!」許克堯夾著雪茄的手指指著他,鄭重警告。「你別又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我告訴你這些,只是覺得你也認識莫均均,可以給我點意見,不是要你再多背個十字架。」
「可是你知道我的思考模式。」涂劍蘅固執地搖頭。「你看,如果當初我沒讓子民去美國,這一切或許就不會發生,莫均均還是原來的莫均均︰不管她從前可不可愛,至少不會變成現在這麼極端。」
許克堯不贊同地駁斥︰「劍蘅,如果什麼事都能早知道,那就天下太平了!這並非你的過錯!」
這種議題在他們之間早已辯論過多次,涂劍蘅不想再浪費唇舌了;但也在這時候,涂劍蘅下了個決定。
「先別激動,克堯,」涂劍蘅笑道︰「快感謝上蒼吧!你就要有個義工了,而且是免費的。」
許克堯微笑地吐出一口煙。
「你對莫均均開始有興趣了?」
興趣是很早以前就有了,不是現在才開始的,卻是到了這時,他才開始對她有了動力。
「我想了解她的想法,幫助她回復到從前。」涂劍蘅俊逸的臉上掠過一抹惋惜。「子民已經死了,這是沒辦法挽回的事;但至少,我可以想辦法讓莫均均別再跟著陪葬。」
「我不贊成你這種贖罪補償似的態度。」許克堯又嚴肅了神情。
「並非贖罪,不為彌補。」涂劍蘅鄭重地更正許克堯的說法。「如同你剛才說的,我認識她,多少也算是個朋友,我只是想幫她。」
「听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許克堯釋然地笑了笑。「我贊成你說的,莫均均不需要再跟著陪葬︰只不過她的抗拒心這麼強又難纏,你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她打開心結?」
「我還不知道。辯論?誘導?刺激?」涂劍蘅絕望地攤攤手。「不過,我想以她的個性,大概我們心理學上學到的都對她沒效。」
許克堯客觀思考。
「如果她肯對人說出那段往事帶給她的創傷,其它的就不會那麼困難了。」
涂劍蘅傷腦筋地眉峰蹙起。
「這我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拜托你給我點確實有用的建議吧!」
許克堯開了個玩笑。
「最簡單的方法--替她再找個好情人,這些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涂劍蘅薄唇一抿。
「這是最不可能的。你去哪里找個男人在她面前不被氣死或嚇跑的?」
「你!」許克堯有意無意朝他笑笑。
涂劍蘅不敢相信地瞪著他,兩道濃眉更聚成一團。
「別緊張,我隨口說說!」許克堯很快地把這玩笑一筆勾消。「不過我講真的,你別為了想幫她,把自己賠下去。」
「我賠什麼?」涂劍蘅自嘲地說︰「我這人沒才華又沒財富,莫均均不見得看得上我。再說,我現在陷入事業低潮期,哪來心情交女朋友?」
「話別說太快,」許克堯警告他。「我看過太多的例子︰心理醫生因為同情,在診療過程中跟病人發生感情。」
「都跟你說了,我已經不是心理醫生,你為什麼老是不記得?」涂劍蘅笑道,從沙發上坐起身,撿回他剛才抽了一半的雪茄。
「你別嘴硬,有膽來打個賭吧!」許克堯難得今天這麼有玩興。
「你無聊啊你?」
涂劍蘅不是想賭,而是當真不太敢賭。不知為何,他竟有種奇怪的預感……
不過他相當肯定一件事,如果萬一克堯一語成讖,他真是不小心對莫均均有了感情,那也絕對只有一個可能--他愛她,而不是為了同情、彌補、贖罪……任何一種不正常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