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務順利結束,前後已是半月有余。竺薇做完力所能及之事,便不再多留。他帶了親隨回鳶都,途中剛好經過撫安城。
竺自成早已迎接著他,竺薇細細匯報完事務明細。竺自成認真听完,方才吁出一口氣長氣,手覆到竺薇肩上,頷首道︰「竺薇,你辛苦了。」
竺薇只一笑。
竺自成望著他。這個由他從小看到大的七弟,此時倒是越發沉定,恍惚也像個獨當一面的男人了。
竺自成停了停,神色慢慢凝重,「竺薇,前些時日,我曾去過夏州。」
夏州,正是半夏故里。竺薇抿了抿嘴角,只待兄長繼續說下去。
「在夏州探听到一件消息……」竺自成停了停,似是在思量著如何開口,「去過那巫馬老頭的舊居,又去找到了他以往的街坊鄰居……據說那巫馬先生,五年前曾被官府拘過,差一點便受牢獄之災。」
竺薇一怔。
竺自成神色肅穆,「他……曾給兩個乞兒服過藥,那兩名乞兒不明不白橫死,官府疑他下毒。後經調查,他與那兩名乞兒卻無怨無仇。他自己稱,那兩名乞兒得了病癥,他是給他們治病。」
竺薇听得疑竇叢生。
竺自成也是重重疑慮,「後來官府調查不到線索,那案子便不了了之。此後不多久,巫馬先生便遷到了鳶都定居。」
「那老頭,」竺薇指了指腦袋,「可是這里有些糊涂?」
竺自成明白他的意思,卻無法作答,搖搖頭道︰「據他街坊鄰居說,那老頭自妻子過世之後就糊里糊涂的,有時會給人看診,出的方子也不對勁。倒是他那女弟子半夏,雖年紀幼小,開出的方子卻藥到病除,出手不凡。」
竺薇听畢,忽地記起久久之前,他與半夏初識不久,那時在街上無意中遇見她——
那老乞丐的癤瘡,便是由她一手治好的。
彼時她的師傅巫馬先生為那老乞丐敷了藥,她卻跟在後頭把那藥擦掉,重新救治……想必她是一早清楚,師傅已是老糊涂了。
竺自成則憶及三年前巫馬先生帶了女弟子前去竺府,彼時半夏年紀尚幼,他只當她是個打下手的小孩子,完全不曾多加注目。如今想來……
兄弟二人相視一視,俱都浮上了一個念頭。
竺薇慢慢道︰「竺蘭病情最見起色之時,正是因為由半夏一手診治。」
竺自成微微頷首。
竺薇斂了眉。只是不知,半夏醫術既出色至此,為何她的眼疾卻無法痊愈?
「竺薇,」竺自成輕拍他的肩,「你若是真對半夏姑娘存了心思,便好好查清來龍去脈。那姑娘不同尋常。」
竺薇低低應著。
出撫安城之前,途中路過了一間書肆。
竺薇駐步,吩咐諸青守著馬,自己走了進去。
諸青望著主子走進去了背影,心想那八小姐已是去了,竺薇進這書肆,莫非……又是想給半夏買醫書嗎……
抱了書出來,竺薇見諸青發愣,微微一笑,「她在府里也悶著,不是嗎?」
諸青慌忙回了神。竺薇那話好似自言自語,做下人的不好接茬,只匆匆接過那幾部醫書。
連夜趕回了鳶都,已是三更天。
來時無信,並沒有下人前來侍候。竺薇連沐浴包衣都不曾,直接提了那幾部書去客廂房。
這里原本安排了小雙與芸兒兩個丫頭,十分安靜。如今兩個丫頭人影不見,大概是去睡了,倒是客房那燈還朦朧亮起。
竺薇徑直推門而入。
她正在倚在軟榻之上,一本醫書覆蓋在她的臉上。燈光如豆,也不知她是否已入睡。
竺薇走過去,慢慢抱住她。
半夏掀開了面上的書,視線靜靜移過來。
竺薇心中怦然一動,禁不住微微一笑,俯身抱緊她。
「你回來了。」半夏恍惚說了句,靜靜地任他抱著。
竺薇低低應著,像是要把她揉進身體里。清楚地知道,這段時日四下奔波,自己有多想,多想她。
「半夏,你眼楮好了?」他低頭打量她。
她點點頭,嘴角翹了翹。
竺薇迎著她那將開未開的一抹笑,只覺滿心歡喜似乎要溢了出來。
半夏卻輕輕推開他,起了身。
「你要去哪里?」竺薇拖住她的手。
「叫人去備浴桶。」她垂著眼楮,眉毛也不動一下,「你一身汗臭。」
竺薇向來是頂愛潔淨,只是這兩日日夜兼程趕回鳶都,哪還顧得了其他。听她話里隱有俏皮之意,竺薇幾疑听錯,過半晌才笑開了一張臉,「那,你得陪我一起洗。」
半夏氣色看起來確是好了許多。
這莫不是夢吧……竺薇心道,莫非一醒來,自己還在回鳶都的途中?
恍恍瞧著,竺薇再次擁她入懷,只怕是場虛幻的夢。
「你這麼抱著,我怎麼月兌衣服?」半夏垂眼平平道。
竺薇一怔,松開她。
她抬了眼,「不是要我陪你洗嗎?」
竺薇心里怦然一動,只覺全身血液都涌上了腦袋。
沒出息,居然臉紅了。真沒出息。
然而——她何曾對他如此和顏悅色過?
下人已抬來了大浴桶,隨即退出了房內。燈光昏黃,半夏慢慢地褪去了衣衫,皎白如牙月色的身子露出來,一半映在燈光下,一半掩在陰影里。
竺薇呼吸都已屏止,附過去小心地親吻她。
幾乎如同膜拜的姿勢,嘴唇印上她微微泛涼的唇,雪白的頸,柔軟的胸,平坦的小骯……
半夏閉了眼楮,手指梳進他流水似的發絲里。
竺薇心蕩神馳。在此時此刻,他無法追究她行止的異常,更不曾發現半夏那隱藏在眼底的灰暗與哀傷。
他只知道長久以來的等待總歸有了回應,滿懷的歡喜都有了著落,所有的情意都在此時得到了安放。
「半夏,」他把她抱進浴桶里,低低附在她耳邊,「你張開眼楮……」
半夏揚了臉,迎上他年輕有力的身體,每分每寸都如斯完美。在他星子般明亮的眼楮里,倒映著茫然無助的自己。
一陣天眩地轉。
「半夏,你眼里有我。」竺薇呢喃,吻落在她的胸口,正是心髒的位置,像是要吞噬她的心。
半夏忽地戰栗。
桶里的熱水似乎要涌進四肢百骸。竺薇用力扶住她的腰,水面蕩漾起來,一下一下,水波漫出了浴桶。
半夏只覺自己快要化掉,浸到水里,融進他的骨血里。
竺薇說,她眼里有他。
是從何時開始的?
半夏神色迷離,記起來與竺薇相識以來的種種。
為了她,他與那趙之相斗意氣……
為了她,他跳進湖里相救……
雨天街頭她病發倒在街頭,他抱了她四處求醫……
客棧里那情動如火的初次歡好……
竺蘭死前他帶了她策馬疾馳……
這些半酸半甜的記憶,一幕幕近在眼前。她想,竺薇是說對了吧……他說對了,她定是眼里有了他,心里存了他,此時此刻才覺得這般難過。
然而這難過也不是為了自己——如果不是遇見她,他便是竺府里活得恣意浪蕩的七公子;如果不是遇見她,竺薇公子會度過快活無憂的一生。
半夏呼吸急促,突地捧住竺薇的臉親吻,這樣的狂歡,這樣的放肆,怕是只此一回吧。她恍惚地想著,身體是繃緊的愉悅,心里卻是濃重彌漫的悲哀。
這樣的悲哀生平僅有一次,那便是目睹竺蘭的死。
沒有人知曉竺蘭的死對半夏是多重的打擊。沒有人知道,自打親眼目睹了竺蘭之去,她便存了一個心思。
那便是,這樣的絕望再不要旁人去嘗。
她要竺薇無恙,要竺薇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