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大半天,他們就在大街上東晃西蕩。
這一對組合是很有意思的。身為公主的慧嬈對京城的大街小巷,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哪里有好看的都一清二楚;甚至同樣的東西,哪家比較便宜,哪家成色比較好她都知道。而平民小老百姓的衛涵,反倒像個深宅大院出來的豪門公子,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這里模模,那里看看,對什麼都好奇。
「你不像普通人家出來的,從小錦衣玉食,被鎖在‘繡樓’上長大的?」慧嬈有意思地看著他,笑吟吟地問出來。
「啊?我像是有錢人嗎?」衛涵低頭看看自己的一身樸素,听懂了她的前半句。還好他並不太清楚「被鎖在繡樓里」是什麼意思,不然一定會吐血。
「不像。」慧嬈不懷好意地瞄他,然後很「耐心」地解釋給他听,「所以,我懷疑你是哪個有錢人家女扮男裝的千金小姐。富家千金通常就是鎖在繡樓里長大,然後等著出嫁,對外界無知的程度就和你基本不相上下。」她故意圍著他轉了兩圈,嘴里還嘖嘖有聲,「看,長得這麼美,還這麼香……」她用力吸吸鼻子,「你真的好香啊,而且香得很特別……我老嫌父皇和皇兄們身上的龍涎香味道太濃了,你這個淡雅的味道我喜歡。」
衛涵終于听懂她在說什麼了。除了無言以對,還是無言以對。他又被這位公主千歲變著花樣嘲笑了一番。似乎是早上那個尷尬的見面場景的後遺癥,她對捉弄他,始終樂此不疲。
換話題,換話題比較明智。在這位刁鑽的公主面前,他簡直像個呆子。
「公主……不是才應該在皇宮里足不出戶的嗎?又怎麼會對宮外這麼熟悉呢?」
「在外面叫我慧嬈。」豎起一根手指在嘴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們平時是不可以隨便出宮。但是自從有了紫雲淨壇以後,因為皇上信這個,所以,宮里的女眷也可以隨時來這里修法。至于我嘛……我對那些仙法妖法統統不感興趣,我一向都是來跟掌教打個招呼,然後就帶著錦心溜出去玩。」
「偷溜啊……」果然是她的作風,「但是今天九公主和晉王妃都看見你沒有進紫雲淨壇,我也知道你和我在大街上玩,不怕被告密嗎?」絕對不是存心的,純屬被她欺壓一早上的本能性反抗。
她轉過身看著她,笑得好像艷陽下瞬間綻開的美人蕉,艷麗逼人,「皇姐和皇嫂今天來紫雲淨壇的動機不純,而且踫了一鼻子灰。所以她們不會說。至于你嘛……」她眨眨眼,「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拐帶公主出宮也是一條不小的罪名?」
「原來如此,」衛涵負著手,承教地點頭,「那……我還是回去給九公主或者晉王妃當男寵好了。這樣,她們可以護著我,說不定……還能順帶證明不是我拐帶公主出宮,而是公主拐帶我出了紫雲淨壇的。」一臉招牌式顛倒眾女的淺笑,不動聲色地反將了她一軍。
這個男人……
慧嬈有點小小的吃驚。忽然拿一種異樣的眼光不認識似的上下打量他。
昨晚的驚鴻一瞥,震驚她的其實只是他的外表而已。不可否認,人畢竟還是膚淺的動物;然後就是今天早上那種混亂情況下再次見面,她又好笑地發現這個男人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真的就像閨閣繡樓里從未走出過家門的大小姐,對外界一無所知的……呃,近乎白痴。
可是這一刻,她突然發現,其實他是刻意斂起了他的鋒芒。他的單純好欺似乎只是做給人看的,故意想造成的一種假象。這個男人……骨子里還有文章!
「慧嬈……公主?」
這一軍……似乎將得太重了。看著她突然露出的估量表情,衛涵開始反省。他不該隨便在她面前賣弄聰明。聰明得不像皇上眼里那個,不見得笨,但卻十足天真的衛涵了。
在這個女孩子面前,他似乎特別容易失了防備之心。
慧嬈打量了他很久。久到衛涵都以為她要開口問他些什麼的時候,她說︰「我餓了,前面路口左轉那家店的牛肉很有名,我們去吃午飯。」
這間店的店面不大,卻也不算太小。並且果然是很有名,高朋滿座。後來的找不到地方坐,居然還有人就這樣站在一邊等著別人吃完空座。
每一張桌子上必然都有的菜,是澆著紅紅的醬汁,切得薄薄的,往外溢著麻辣鮮香味道的牛肉。看起來色澤紅亮,夾在筷子上居然還能隱隱透光,令人食指大動,垂涎三尺。
不僅僅只是人而已,連狗都被吸引到店里來了……嗯,狗?
飯館正中的那張桌子上,坐著一個袒胸露背著一身單衣,一臉橫肉的大漢和……一條狗。
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衛涵還特地回過臉去看了看外面,和四周客人的衣著,以確定現在確是秋天。
在這種正逢中午的時刻,其他桌上都是能擠則擠,一張桌前往往擠坐著七八個人。但唯有他這里,就一人一狗,空著兩條長凳。且不說這個人本來看起來就不像善類,單單是他那條坐在凳子上比人還高,「呼哧呼哧」嚼著桌上碟子里牛肉的狗,就足夠讓人望而生畏了。
連他旁邊的那幾張桌子,似乎都被人刻意挪動過,盡量和他保持最遠的距離。
「好霸道的人。還連帶的狗仗人勢。」慧嬈這位姑女乃女乃是不會客氣的。嘴一張就開罵,並且聲音不算大,卻也沒有刻意壓小。
「聲音小一點,小心他跳起來揍人。」衛涵站在她身後,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說。他注意到了大漢那一雙骨節突出的手。從他握酒杯的姿勢看,他必定會武,而且,武功也許還很高。
「沒關系啊,他要是敢以下犯上,你替我去揍他。」慧嬈抬起眼看他,回答得理所當然。
衛涵的目光閃動了一下,「我像是會武功的人嗎?」
慧嬈斜著瞟他,「剛才拉你手的時候,你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內側的根部有繭子,不是長期握刀,就是長期握劍留下的。不過我猜,你是練劍的。」
听得衛涵一怔,然後有些佩服地笑了。
「無論我到底會不會武功,你也別再去招惹他了。他要是真砍過來,我死了也就算了,你這金枝玉葉有什麼損傷我可賠不起。」
「誰說我想惹他!」慧嬈無辜地瞪眼,「可是我們總要有地方吃飯啊!」這句話說完,不等衛涵反應,她已經幾步跨上前去,用手指戳戳那個大漢,「喂,這是飯館,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一個人佔一張桌子也就算了,還把狗弄到桌子上,像什麼樣子啊!」
天!這位姑女乃女乃!衛涵只後悔剛才沒有直接把她拽出門去,或者至少點住她的啞穴讓她噤聲。
看來今天不惹出一點麻煩來她是不甘心的!
「要坐便坐,我沒說過不許人坐。」大漢一口飲干手里的一杯酒,看也不看她一眼。
「可是你弄只狗在桌上!讓別人怎麼坐啊!髒死了!」
「我的狗向來和我同吃同住同睡,看不慣你可以不坐。」大漢終于抬起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說完又低下頭去夾他的牛肉,擺明了不屑與這不懂事的小丫頭計較。
「同吃同睡啊……那這狗是你兄弟還是你姐妹啊?你們該不會同父同母吧?」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過分,也明顯是在找事了。飯館里的很多人都露出了驚恐的神情,不明白這個美貌驚人的小泵娘干嗎非要去惹這個煞星。
殺氣!大漢的全身驟然間聚起了一股凌厲的殺氣!
衛涵一驚,猛地上前一步把慧嬈擋在身後,半側過臉低聲急道︰「不想今天我們一起死在這里,你就別惹事了!」
「他真的發火啦?」慧嬈居然還踮著腳在他身後探頭探腦。
衛涵幾乎就申吟出聲了。
「這位……壯士,舍妹年幼,無知冒犯,敬請見諒。」
「我哪里年幼啊!我是說得很認真的——哇!」
一只筷子險險地擦過慧嬈的鬢邊,在拉她入懷的衛涵的胳膊上劃開一道血痕之後「奪」的一聲,插進了後面的牆壁里。如果不是衛涵早有準備並且反應快,及時抱著她閃了個身,這支筷子插中的不是她的腦袋就是他的肩膀。
她根本就是存心生事!現在禍也闖了,抱怨也沒有用了,唯有保住小命最要緊。衛涵抱緊慧嬈一個飛身直接從窗戶躥了出去,隨後躍上了對面的牆頭,最終的目標是那個院子後面的小巷。
「哇,這就叫輕功啊!炳,我果然沒有猜錯,你的確會武功!」反正出力的人不是她,慧嬈倒是有恃無恐得很。
但一邊說,她一直放在後面的一只手卻不知向誰輕輕搖了搖,做了個「別過來」的動作。
「跑?」大漢根本不費力去追他們,只是反手一刀割斷了狗脖子上原本連著鐵鏈的那條皮帶,「黑子,上!」
听到號令,那條狗牛肉也不吃了,立即像支離弦的箭一樣「嗖」的一聲躥了出去,嚇得門口的不少行人四散奔逃。而大漢自己則慢條斯理地吃完了最後兩片牛肉,喝完了最後一杯酒,然後才扔下一小塊碎銀子不慌不忙地出門去了。
慧嬈很會挑人。這個大漢是江湖上名氣很大的一個難纏人物。
他號稱」犬神」,身邊那條黑狗就是他赫赫有名的「神犬」。使得一手雷厲剛猛的「驚陽刀法」,和一種獨門秘制的奇怪暗器,小小的、尖尖的、並不喂毒,但打在人的要穴上也是很要命的。他管那暗器叫「犬牙」。
這個人橫跨黑白兩道,專做尋人的買賣。幫人找仇家,找失蹤的親人、朋友,甚至幫官府找通緝要犯。只要出得起價錢,他就能帶著他那條神犬把人翻出來。據說,他最驚人的一次尋人創舉是幫漕幫尋回了他們失蹤七年之久的前任幫主——找到了他被人埋了七年,已經化成一堆白骨的尸體。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麼從太行山腳下挖出那具尸體的,又是怎麼肯定那具白骨就是他要找的人。但,他就是找到了。
這個人不算大俠,也不算壞人。看起來很凶,卻也不見得蠻橫。但他最忌諱別人用帶「狗」的話來污辱他。
他尚在襁褓之時,父母相繼死于一場瘟疫。他和家里那條母狗的小狽仔一起吃了整一個月的女乃,直到有活著的人來發現這個嬰兒。他和狗之間一直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和聯系。
他不許別人污辱他,更不許別人污辱他的狗。而慧嬈那位姑女乃女乃恰恰好死不死地踩到了他的痛腳。
當然,他的這些過往和名氣,連「江湖」的大門究竟是向哪邊開都不清楚的衛涵和慧嬈是不可能知道的。衛涵現在唯一在想的一件事是,那條狗究竟是怎麼找到他們的?
他的輕功身法很快,但吃虧在內力不繼。一個人逃命固然是沒有問題,要再捎上一個慧嬈就是大問題了。而更要命的是他一上來就掛了彩,不快一點回去麻煩就真的大了。
他們踏著人家的屋頂連著橫掠過了兩條巷子之後,最終鑽到了一條人頗多的大街上,並且踩著一堵牆藏到了牆頭一棵開滿了花的大樹上。照理說這一大街的人和一樹的花香應該可以騙得過那只狗的鼻子的。
但事實是——繞過了無數間院子,連追了三條街之後,那條狗現在就坐在他們棲身的樹下。
「要不你扔東西下去打死它吧。」慧嬈左看看右看看,然後這麼建議著。
「我沒那膽子。」衛涵苦笑,「它的主人要真來找我拼命,我們就死定了!奇怪,這該死的狗究竟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你身上是香的,而且香得很特別。我從來沒有在其他地方聞到過這種香味……」慧嬈吸吸鼻子,告訴他事實。
「天,我忘了……」衛涵懊惱地以手撫額,「這是我們住的地方長的一種香草,因為有安神的作用,所以家人長年拿這種草制的香在我房間里點,燻出了這一身的香味……」
「嗯……所以現在剛好給狗指路。」她點點頭。她自小對香料過敏,所以從來不用這類的東西。但比較奇怪的是,她倒不討厭他身上的味道,並且,居然還覺得聞起來挺舒服的。
「現在沒辦法,只能孤注一擲、丟卒保車了。」眼下的情形容不得他再猶豫了。他腦子飛速運轉,只在想如何把傷害減到最低,「反正我身上有香味,我去把狗引開,最好能順帶把狗的主人一起引走。你趁機快跑,听見沒有?」危機時刻,也忘了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完全是命令的語氣。
「好。你往前面人多的地方跑吧,鑽進人堆里狗找起來比較不容易。我會看準機會月兌身的。」
「記得立即回紫雲淨壇去!」時間緊迫,衛涵不再和她廢話,一閃身跳了下去,直接躍過黑狗的頭頂向它背後的方向躥出。黑狗果然立即跟著他的身形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