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早晨的陽光很好,映得外牆的磚面都金光閃閃,紀悠在廚房里煮粥、做早餐,鐘寧在客廳里打電話。
嗯,很像一對年深日久的夫妻,她看著窗外苦笑。風從半開的窗戶里吹進來,帶著外面草木的清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楮,幾乎快忘了身在何處。
粥快炖好了,她關小火,開始準備一些佐菜,然後注意到鐘寧在外面的聲音似乎有些不耐煩。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別以為你在那些賬目上動的手腳我不清楚,我是看在老爺子惜才的份上才包容你一次,你最好給我好自為之!」對方不知說了些什麼,他的聲音開始緩和了,「好啦,別再給我?嗦了——幫我跟爺爺請個假,就說這幾天我要休息調養一下,嗯?手頭上的幾個項目叫阿江拿過去,由他接替我全權負責。」
「會出什麼問題?你以為會出什麼問題?」他冷笑,「他要是那麼不中用,我會把他一路提升到我身邊嗎?」
紀悠听著,心思有些模糊,這時候的鐘寧是她很少見到的,卻也不是全然未見過。他們公司跟鐘氏開始合作一筆大項目時,她跟著王組長上過幾次談判桌,所以見識過他在談判桌旁的驕傲氣魄和咄咄逼人。
「早餐好了嗎?」在她愣神的時候,鐘寧忽然走進廚房,微笑著看向她,「要不要我幫忙?」
紀悠推推他,「算啦,你去桌邊等著吧,我馬上就把它們端出來。」
「不要,自己勞動出來的吃起來比較香。」鐘寧忽然像個孩子般地執拗。
紀悠差點忍不住失笑,自己勞動出來的?天知道,他生在那樣的家庭,這句話用到的概率會有多少。
午後,勸鐘寧睡午覺後,紀悠躲在客廳里想心事。時間過得很快,似乎在不經意間,窗外就變得一片金黃。再然後,夜幕就在她的忐忑不安中降臨了。
紀悠開始心慌。
他會好心地放過她嗎,抑或趁機佔有她的全部?
吃過晚飯,小蘇忽然打電話過來,紀悠捧著話機,渾身僵硬地坐在沙發上,她對上帝祈禱讓小蘇像平時一樣,廢話連篇,纏著她跟她煲電話粥。
開場很順利,小蘇在那頭似乎挺興奮,一開口就想跟她討論今年秋裝的款式與潮流,「小悠,你听說了嗎?這一星期修之精品屋的秋裝推出新款式了耶,全是粉紅色的喲,用內行的話說——那叫一個‘甜軟可愛’!炳哈,像我的HelloKitty!」
要在平時,小蘇一跟她大呼小叫地說這些所謂的流行資訊,紀悠肯定是一笑了之,但現在她絕對不敢怠慢,仔仔細細地一個字、一個字都听入耳中,然後等小蘇說完,趕緊跟上︰「真的啊?粉紅色真的很甜美可愛,小蘇你買一件吧,不買可惜喲。」「你也這麼認為?」小蘇一听就來了勁,在電話那頭「格格」地低笑,忽然又抱怨起來,「我媽還說我發神經——切,真是的!代溝都快成深溝了!你說她可恨不可恨?我自己會賺錢,花的又不是她的錢,她那麼跟我計較干什麼?」
汗,這種情況下她能說什麼?
紀悠絞盡腦汁,只好言不由衷地安慰道︰「是啊,你媽媽有時候的確是有點管得太嚴,你都那麼大了……不過話說回來,她也是為你好,只是想法和你的認知相抵觸了而已。」
「切!你說了等于白說——」小蘇在那邊翻白眼。
紀悠的心更虛,其實小蘇根本無法體會到她心里真正作何感想。
無論如何,她母親還守護在她身邊,她無論渴了,餓了,隨時有人照顧她、關心她,雖然日夜在她耳邊嘮叨,但這一點對她,卻是可望而不可求。如果上天可以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替她留住母親和外婆,她寧願她們天天對她嫌這嫌那,嘀咕不休!
但是這樣一份心思,她又怎麼能夠對身在幸福中的小蘇解釋明白呢?
不,也許那小妮子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哎,說真的,我到底要不要買一件來試試呢?穿到公司里讓那些落後的三姑六婆瞧瞧——」小蘇的語調有些哀怨,又洋溢著小女兒家的撒嬌和驕傲。
紀悠的心有些酸,無可奈何地苦笑。
「怎麼樣啊?」小蘇在催她。
鐘寧在沙發另一頭翻雜志的聲音驚動了紀悠,她抬眼看了看他,心頭掠過一絲緊張,更加怕小蘇掛電話,趕緊送上一串溢美之辭︰「一定不錯!真的,你身形又嬌小,五官又細致,配上這種款式,甜美又不張揚,一定很好看!」
小蘇好像不是很買賬,聲音里充斥著懷疑︰「咦,什麼時候你小姐的嘴變得這麼甜?」
說實話,這一刻紀悠自己都有點想笑出來,她強忍著繼續道︰「你別不自信,這些全是我的真心話。如果不是我外婆她——我也很想買一件的。」
「唉,看來你外婆的事對你打擊挺大。」小蘇嘆了一句,忽然又急急道︰「哦,對了,我不跟你聊了,我跟我老姐約好去逛夜市,就這樣,拜拜。」她說得又快又急,連紀悠想插進幾句來挽留她,根本得不到機會。
好不容易等她說完,紀悠剛張開嘴,就只听到听筒里傳來「嘟……嘟……」的聲音,一下一下敲擊著她的心扉。
因為這意味著小蘇已把她重新丟回尷尬的境地。
紀悠呆呆地拿著听筒,愣神了三秒鐘,忽然發現氣氛變得有些詭異——鐘寧手中的雜志已合攏,翹著腳坐在那里,俊眉微挑,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帶著一絲揶揄的味道。
他忽然開口︰「你一直在怕,對不對?」
「怕什麼?」紀悠有些嘴硬,借著轉身放下電話,掩飾自己的慌亂。
「怕我——」鐘寧忽然起身坐在她旁邊,紀悠嚇得差點沒跳起來,但鐘寧已先按住了她的雙肩。他把嘴湊在她耳邊,很小聲地一字字吐露,「怕我會吃了你。」
紀悠的腦中「轟」地一下——上帝!這個會噬心的男人!
他居然這麼直接就說了!
鐘寧站起來,越過她,直直走向門邊,紀悠疑惑地看著他,不知他想干什麼,忽然眼前一黑,整個房子沒有一絲光源。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感攫住她全身,她忍不住驚叫︰「鐘寧,你干什麼?!」
「把燈關掉啊,我更喜歡暗夜里的感覺。」鐘寧的聲音卻無比得泰然自若。
紀悠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這個時候關燈,他要?他是要——
她的腦子里一片混亂。
黑暗中見鐘寧一步步向她走近,她不由地僵直了背,腿卻一點也不听使喚,癱軟在原地。他忽然在她身邊擠坐了下來,一只手更是自然地環過來摟住她的縴腰,紀悠條件反射地側身想推開他,反而卻讓他的另一只手也趁機抱住她,導致她正面朝著他,完全地被他攏在懷里。
「不要——」她情不自禁地放低姿態,軟語央求。
鐘寧似乎笑了,溫熱的氣息噴在嬌靨上,「放心,我不會再比這個舉動更放肆。」
紀悠不再掙扎,在這種狀況下,她別無他法,只能選擇相信他。
黑暗中她的心跳得厲害,鐘寧果真只是靜靜抱著她,再也沒有任何深入的舉動,但她仍是覺得如萬蟻噬身一般,每過一秒便像過了千萬年之久。
鐘寧忽然放開她,雙手上攀到她的肩上,「我們到床上去,嗯?」他的聲音帶著極強的誘惑色彩,而紀悠所有的感官系統在瞬間崩潰,驚愕得說不出一個字。
他還是不肯錯過——
如今她卻已沒有任何反對的立場。
她答應過他的,在這七天里不會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呵,為了外婆的事,她等于是把自己賣給了他,起碼賣了七天。
鐘寧起身,單膝跪在沙發上,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來,轉身走進臥室。他把她放在床上,然後自己也月兌鞋爬上來,從背後環抱住她——
什麼也沒有干,只是一起靜靜地坐在那里。
如水的月光自窗口照進房內,帶來一室幽涼,紀悠的姿勢始終有些僵硬,過了好一會兒,她終于忍不住開口道︰「我們要干什麼,一直維持這種石雕形象嗎?」
鐘寧在她的背後發笑,溫熱的氣息噴在紀悠的脖頸上,她不由自主地有些酥酥癢癢的感覺,「我本來想這樣一直抱著你,直到地老天荒——」他的聲音很低沉,帶著一種海洋般的誘惑。
紀悠在這一剎那間有心醉的感覺。
但她還來不及深陷進去,鐘寧的語調卻已先恢復了尋常,「如果你覺得悶,那我們再找些別的來做做,嗯……看電視,好不好?」他側身拿過遙控器,塞到紀悠手上。
謝天謝地!紀悠的緊張感多少泄去了一些,漫不經心地轉換著頻道,一台又一台,卻沒有一個能夠吸引她此刻的注意力,更沒有一個能夠解救此刻的她。
不經意間看到一個MV,纏綿而淒愴的女聲——
沙漠寂寞,
有誰來挽救,
誰又在遠處點亮霓虹,
忘記昨夜被你擁抱過,
痛苦的感受……
她沒有太在意,只是喜歡它那種哀傷的感覺,靜靜听了一會兒,然後隨意開口道︰「我很喜歡她的聲音,清爽中帶著一絲強韌,唱這種歌哀而不頹,怎麼听都還是有一點堅強的味道存在。」
她說完後,微微側過頭,希望鐘寧會說些什麼,但他的表現卻讓紀悠大感疑惑。
鐘寧的眼神很冷,冷冷地盯著屏幕,然後忽然放開手,沒有看紀悠一眼,一聲不吭地走出了臥室,獨自陷入客廳的黑暗中。
紀悠怔在床上。
拌聲還在繼續,她卻完全沒有心思听了,猶豫了半分鐘,還是放下遙控器,也走入了客廳。
黑暗中,她看見鐘寧好像抱著頭坐在沙發上。
她慢慢地走過去,選擇坐在他身邊,然後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
「你一定還在恨我,對不對?」鐘寧忽然轉過頭來。
紀悠略微嚇了一跳,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問出這句話,但她也不想否認,因為事實如此,有些造成過的傷害是永遠無法彌補的。
她沒有回答,算是默認了吧。
「哼,真是可笑,我真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笨蛋!」鐘寧冷冷地自嘲,語調里卻有一種極度受傷的感覺,「我一直以為只要為你做許多事,總有一天你會原諒——」
「我答應過的,在這七天里,我不會拒絕你任何要求。」紀悠打斷他。
被了,他不該再覬覦她的感情,事到如今,她的心不死也碎了大半顆,他為什麼還要苦苦糾纏呢?如果他只要她的,在這七天里,她不會拒絕的,這還不夠嗎?
她知道自己又快要流淚,所以站起身,想讓風吹散胸腔里的苦澀。
才走了兩步,鐘寧卻忽然從背後抱住她,抱得緊緊的,「告訴我,我的擁抱,會讓你痛苦嗎?」他的聲音在暗夜里低沉得令人心疼。
直到這一刻,紀悠才驀然醒悟,他的不快原來是因為這個。
她在心里苦笑,而淚,也終于落了下來。
而第二天晚上,當鐘寧把她壓倒在沙發上的時候,她已知道再不會像昨夜那樣,一個落在額際的晚安吻就能夠了事。不知何時,當他把她抱到床上,在她耳邊一遍遍地呢喃「我愛你」時,紀悠的心都快碎了……
因為他的執意加深了她的傷感。
早晨醒來的時候,她感到身體有些酸痛,睜開眼往旁邊一看,枕邊已沒有人。
一個人默默地穿衣服,每拿起一件就不禁心跳耳熱,昨晚纏綿的一幕幕不由自主地翻轉眼前。
「你也起來了?」鐘寧轉身看到她,表情略略顯得驚訝。
昨晚的羞澀猶在,紀悠不知該回應些什麼。一陣風吹過陽台,散亂的發絲在身後輕輕舞動。
「昨晚、我有沒有弄痛你?」鐘寧的手插在褲袋里,看著她,神情似乎有些緊張。
屏息了三秒鐘,紀悠搖搖頭,然後面無表情地轉身去洗漱。
洗漱完畢,她也沒有心情細心料理頭發,就隨意拿過一塊淡青色的方巾綁在後面,連淡妝也懶得化,準備素面朝天地去一趟樓下對街的大型超市。
「你想吃什麼?」她站在玄關處問鐘寧。
「你要去購物嗎?」他看起來神色已輕松了許多,快步走到紀悠身邊,「我陪你去?」
紀悠搖搖頭,「不用了,我不想讓人看到我們在一起。」
聞言,鐘寧一下子變得沮喪,放開她的手臂,退了開去。
他的樣子讓紀悠有些于心不忍,輕嘆一口氣,她補充道︰「你的病還沒全好,應該待在屋子里多休息。」
鐘寧抬頭望她,神情有些復雜,然後淡淡一笑,若無其事地踱了開去,「OK,我一個人留在這里好了。」
沒有想到的是,一下樓居然就踫見小蘇和幾個同事。
「小悠——」小蘇的眼向來很尖,一瞅見她就沖她打招呼。
他們怎麼來了?!
紀悠的心實實在在漏跳了半拍。
「哎呀,你不是生病了嘛,怎麼一個人就下樓來啦?」小蘇帶頭跑了過來,一出手就挽住紀悠的胳膊,喜滋滋地看著她。
紀悠見她一身嬌俏的粉紅色,心里就明白了大半,原來已經購置好新裝啦,難怪這麼開心。
「怎麼樣?本小姐的這套行頭還惹眼吧?」果然,小蘇第二句就直搗主題。
紀悠笑著看她在她面前轉了一個圈兒,如實地贊道︰「不錯,真的挺好看。」小蘇的眉梢眼角是止不住的得意,甩一甩滿頭新燙好的螺旋卷,骨子里是個標準愛美又嫵媚的小女人。
「等著吧,要是我踩到狗屎運,難保也能釣個貴公子當護花使者,哼哼——」
小蘇的宏願大誓被不客氣地打斷︰「那是人家不長眼吧?」是同事小張。
「小白臉,你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呀?」小蘇白眼朝天,嘴里開始碎碎念︰「切!還有臉來說我,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德性,一個大男人長得比人家女生還要白,跟個瓷瓶一樣,哈,還好意思四處現眼——」
「你——」小張的臉氣得更白了。
紀悠在旁邊無可奈何地笑,小蘇就是管不住自己這張嘴,組里的大小男生都被她得罪光啦。
「喂,好啦好啦,我說蘇小妹,你就行行好吧?大清早的在我們面前炫了半天還不夠,跑來這里還要秀!這麼喜歡啊?以後去當ShowGirl——又拉風又輕松,肯定中你的心意,哈哈!」這是另一個同事小李。
小李轉向紀悠,故意把手里拎的兩大籃水果提得很高,一反語調,笑眯眯地說︰「小悠,你下樓來干什麼?讓我們先把這兩籃東西送到你家里去吧。」
「走吧走吧,」小蘇拖轉紀悠,「快到你家里去,病中的美人兒,我的嗓子可快冒煙啦!」
紀悠嚇得心「怦怦」亂跳,急忙拉住小蘇的腳步,誠惶誠恐道︰「你們……來我家里干什麼?」
小蘇大叫︰「我的小姐,你是病糊涂了吧?你不是把全年的年休假都挪到這一段時間來了嗎?又對王組長說什麼心情不好、身體不適的,我們身為同事,當然要發揚彼此之間的關愛精神嘛!」
紀悠在心里滴出一滴大大的冷汗。
謝謝你們的關愛,可是她現在不缺,真的不缺。
小蘇又在催她︰「快上去吧,我可是費了半天口水才拉著他們兩個來當搬運工——」
紀悠愈加驚慌,拉著小蘇閃過一邊,「其實……那個……」她看著小蘇,欲言又止,委實不知道該如何說。
「干什麼這副鬼德性?」小蘇皺眉看著她,忽然一拍手,「噢,我知道了——你、你、你,你完了,你不會是和那個破菜頭舊情復燃了吧?」她一臉曖昧地捅捅紀悠的手肘,「哎,他現在是不是正在上面?」
紀悠忍不住苦笑
「小蘇,你帶小張他們先走好不好?我……我等回到公司再向你們道謝。」她倚在樓梯口,說得心虛。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只希望小蘇的誤解可以幫她月兌困。
「唉,真是掃興!這個死菜頭!」小蘇的誤解果然加深了,她聞言一聲長嘆,「好啦好啦,那我現在打發他們走,來得不巧,打擾到你們二人世界了——」
她說得酸溜溜,紀悠在心里的苦笑加深。
「那兩籃水果怎麼辦?」眼看著就要走了,小蘇忽然又轉過身來,「不行!得叫死菜頭下來拿!」
紀悠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起,心虛地推月兌︰「那個……真的不用了……如果你們一定要留下的話,那我自己提上去吧,不麻煩小張和小李了。」
「麻煩什麼呀,那兩個豬無能!」小蘇訕笑,「你叫是不叫菜頭呀?你要是舍不得叫他,我可要讓那兩個豬無能提上去啦!」紀悠在心里哀嘆。
「喂,豬無能,過來——」小蘇已經開始在叫喚。
紀悠沒有辦法,只好讓謊言加深,趁著小張和小李還沒到眼前,小聲為難地說︰「其實他還在睡覺……」
小蘇猛地一串咳嗽,好不容易順過氣兒來,用一種有些不屑的口氣說︰「有沒有搞錯呀?」然後當著兩個男同事的面,又無所顧忌地說道,「真不知道你們倆昨晚都干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