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快過來!我們等你好久啦!」滿臉日曬痕跡的大漢甫瞧見他從石徑遠遠走來,大呼小叫的又是招手又是跳腳拍大腿,使得坊內其他人也跟著看了過來。
「不就來了?」東方男子揚聲應答,邊月兌掉滿是泥巴的髒污手套邊大步上前;身旁另一名同樣農夫打扮的青年接過他手套,連同自己的一起丟到籬笆下的大木盆里,這才咕噥著走進莊園的側室。
「叫什麼叫啊!嗓門很大就不要吵耶你!真像個大媽!」
「我叫你去喊老板過來,你干嘛去這麼久?」身高兩米一的金發大塊頭這會更是扯大嗓子吼,分明是想用渾然天成的氣勢壓扁那小子,卻連累全場的人一並耳聾。
「莊園就這麼大呀!你要怎樣快?」青年反唇相譏。佔地四千畝的莊園,加上要爬上河谷地帶陡峭山坡的葡萄種植場找老板,是他火氣的來源。
「呀呀矮人腿短走得慢還死鴨子嘴硬,你信不信我一巴掌抽死你--」
「別吵,是我耽擱了。」喬曉翔出聲平息無意義的爭吵,靜謐的田園生活沒有太多消遣,他們總熱中耍嘴皮子,卻苦了看厭的觀眾。
一年一度的杜塞道夫國際酒展將在數個月後舉行,他各個酒廠區的釀酒師紛紛雲集于此的原因,正是為了端出自己所屬區域的頂尖酒本,供作挑選成代表整廠參展系列的作品。
荒廢的磨坊成為現成的試酒會場地。其實也不需準備太不多,鋪上白色桌巾的幾張桌子排成一長列,隨著與會者新運抵的酒桶整齊地擺放,小點心、酒杯、空桶亦如是。有些預備供試用的酒瓶已放在冰酒器中,即使白酒不如紅酒那麼重視透氣。
「人到齊了吧?可以開始了。」盡避有人這樣說,但其實十多個早來的師傅已不亦樂乎地互相啜飲對方的壓箱寶,橫豎是自家門內的比試,不用那麼拘束……
「哎,想不到你調的這種煙燻味居然這麼微妙!」在場一名手臂刺青的瘦削男人大力拍打另一名同門的肩胛,頗有英雄惜英雄之感。
「你快拍死他了。」一名梳著蓬松麻花辮的女釀酒師皺皺眉,仍是好心情地啜飲手中的瓊漿玉液。「我猜今年韋度的酒可能有機會參展……」
她表情沒多少嫉妒,大家嘗到好作品亦皆如此,能掛上Annaleigh的牌子出賽固然是無上光榮,但今年不成便回去努力寄望下年,酒廠一向推崇良性競爭,沒什麼好抱怨的。
喬曉翔抹抹手接過第一杯酒,圓底玻璃杯搖動著的淺色液體微帶著沉澱物,待酒面和空氣充分接觸,他低頭熟悉地嗅聞,略頓,未下咽便交回酒杯,
「青草味重了點,應該是壓榨葡萄時的力道過大而非不夠成熟。可能克漢他們未熟悉新機器,幫我多提點他們。」釀酒師不等于釀酒工人,有時兩者的溝通未協調好或監管不足,就會使成品和釀酒時預估的相違。「漿果的甜味很足但不夠圓潤,再下點酵母菌。也試試換成Riesling同樣做法再釀制一次,這種葡萄應該會更配酒型。」
「喔,是……」被點評的釀酒師嘴里應著,不時記下筆記重點,幸而總裁批評的態度專業而中肯,讓他心里著實受教。
旁人的視線不自覺跟著品酒者移動,說不緊張是假的。最後的決策者是這個仿如考宮巡邏、辨酒能力超凡的男子,他們當然在乎他的評價。
時間十足充裕,兩名學徒隨著他走動,到了第四款他才初嘗酒液,舌頭咂過唇腔內的甘液,快速與腦中儲存至少幾千的酒品資訊作比較,然後張口熟練地吐往旁邊的空酒桶。
他眼神稍帶贊賞地投向釀酒師。「這不錯,但層次稍欠了點,轉木桶再貯放四個月等熟成我會再嘗。」
白酒隱約逸出淡雅的洋樾花香味,但他不肯定能否久存。
依樣畫葫蘆地重復著動作,按視覺、嗅覺、口感和均衡感評審,喬曉翔心里已經有了底。這時門被推開的聲音騷擾了他的思量,入眼的中年男人精神飽滿地進入小會場;他放下酒杯,神情敬重地迎上。「你來了?」
「呵呵,你都邀請我了,我就堆著厚臉皮來嘮叨啦!」陸克陽朗聲而笑,親切地搭著他的肩,這外甥起碼比他高了半個頭。
「別這樣說……」
「現在試得怎樣了?」陸克陽好奇地問,隨手接過一杯清澈的酒,咕嚕咕嚕喝著潤喉--不像身旁的高手靠嗅聞就已知酒的體感及添加物,連喝下的動作都不必。
「初步大概挑了三款左右,還沒選好,我帶你去喝?」喬曉翔提議地詢問,換來來者沒趣地橫瞅一眼,還捏捏他堅硬的肩膀。「我對酒味又不那麼內行,哪一款喝起來不都一樣?反正這酒廠現在掛你的名,你管就行啦,我樂得輕松。」
親生兒子和酒廠生意不投緣,看一次蝕一回錢,干脆包袱款款逃回台灣當律師;相反地,他原本請來當傳譯橋梁的外甥卻愈學愈上手,由酒農的工作做到品酒,他見獵心喜,連招人都省了,直接找翔來管理,首兩年生意就翻了五倍以上,且酒廠由他經營後更是斐聲國際。
他樂得輕松,幾乎是感激到痛哭流涕地把生意交給這能干的小子,光是盈利在銀行的利息已足夠他過一輩了好日子--翔卻不肯一筆過地收,照樣把一半股份安回陸姓……他只好一點一點地給回。
「隨便站著享受一下吧。」塞給他一杯白酒,陸克陽拉著缺了心魂的人到一邊落地窗看著風景聊天。喬曉翔拿著酒杯,卻學不來放松。
回到酒廠已近兩個星期了,他仍未忘懷。
他得承認自己不如想像中堅強,他根本無法不在意漫天覆來、關于她婚禮的倒數報導;與其忐忑,于是他在她離開的第一天下午,便買了機票即刻離開台北。
在這里,他努力地投入一切可參與的事,更換酒桶、耕種、移枝,甚至除蟲等最基層的工作都不放過……無非是想讓自己筋疲力盡地睡去,但思念卻從未停止。
他想她。
窗外湛藍無雲的天空下,富童話色彩的木桁架、樸實的尖頂農舍、大片葡萄莊園等等的明媚景致入了他的眼,卻無一抵達內心;煩躁地以唇抵著杯沿,香氣四逸的醇酒遲遲未進口中。
「你還是選擇忽視內心的聲音嗎?」
身邊如慈父的舅舅陸克陽忽然飄出問句,紅通的臉頰未見醉意,眸子清亮透徹。
盡避心里關切,他並沒有強迫外甥回答或是反應,只是悠閑似地繼續口叩酩。
這些時日以來,這小子的舉止,太像以前初到酒廠時死命拚勁的模樣了……看似懷著心事逃回德國,卻從不對人言,逕自沉默做著所有的工作。
喬曉翔錯愕地迎視舅舅了然的表情,頭上夾雜的白發擋不去歷練的睿智,他略窘地看回杯中輕蕩著的液面,半晌,好不確定地低嘆︰「我……能回去台灣嗎?」
陸克陽眼角溫和的笑意更深了,朝他調侃地眨眨眼,男人的情誼盡在不言中。
「在干了這杯之後吧。」
「暫時別跟我提公事,你先出去好嗎?」
午膳後鐘盼兒獨自返回辦公室,井宮輔仁正要上前報告上海分公司來電過,她揮手擋掉,直入專屬房內,關上門阻擋他前進,落坐辦公大椅。
門外的秘書識相地退遠,接受女性上司偶爾鬧情緒的權利。鐘盼兒移開待簽的文件,低下頭雙手按摩著發疼的太陽穴,她需要一刻沉思的時間。
案親和幾名家佣已經被接來台北,在她別墅里住下,就期待著三日後的婚禮。
已經不能挽回……但她剛才匆匆用膳後仍是管不住自己的腳步,撤去保鑣,踟躪著進入紅鑽的大廳,向櫃台查詢想租下昔日的飯店套房,豈料他們拒絕。
「小姐,我們很抱歉,你所指的房間早已被長期租用,不對外供應了。」戴著厚帽的接待人員漾開歉意的笑容,如蜜般閃爍的亮唇說著。
「不可能的……我上個月還進去過。」她懷疑地低道,不以為意地泄露令人奇怪的訊息。「可以再幫我查一查嗎?」
「哦,好吧,請稍等……」櫃台小姐低頭快速地再次鍵入資料,另一名剛接完電話的經理看見她們,就近協助。「你在查的是哪一間房?」
「頂層的總統香奈兒套房呀。」轉動滑鼠滾軸的小姐回答,香奈兒五號是極為聞名的香水名牌,他們便借來作員工間對該套房的稱呼,其它套房也有各自私下的昵稱。「嗯……已經出租了。」
「這位小姐,我們只能透露這間總統套房已在一年前被租下,由于保安理由,我們不便透露客人的身份。但假如他退租的話,我們才有可能轉租給你,希望你能體諒。」事實上根本沒有人來詢問過這間套房,除卻套房內部的清潔人員,她們接待的早已差不多忘了它的存在。「或者要不要改訂另外的套房?」
「是嗎……不用了。」盼兒卻只當作是飯店人員的白色謊言,沒有心情去細想,只沉淪在自己的失望中。飯店人員面面相?,看著她離開。
好想要那房間陪伴她最後的幾天,好想再听見他的聲音,否則她真不知道要怎樣捱過去……雖然翔已決絕地離開了,不讓她找到……
盼兒坐在椅上凝視從皮夾翻出的卡片,那是兩人初識不久後他給她的,略舊的燙金名片上簡約地印著他的名及夜店的通訊資料……她傷心不已地瞅著他再也打不通的手機號碼,斂下婆娑淚眼。
她對感情的果斷不如他,她真的做不到……在家里大廳時,她一直對爸爸、對管家笑著聊天,但當回到睡房,她便無法再繼續假裝……
單手模出裙袋里的手機,盼兒照著名片上的號碼按鍵撥打,挫敗地揉揉眼,只希望接電話的人是他。
那是她最後的希望……
鈐聲響過幾聲,敲痛她的心房,屏息等待著,終于店內一道男聲懶懶地接听。
「Hello.KaleidoNightClub.Sang"sspeaking.」
「Hi.CouldIspeaktoMr.Kiu?」盼兒捺著害怕失望的緊張迅速回答,另一端的男人卻似恍然大悟過來。
「原來是你啊。」佘興生認出那聲音,哥倆好地熟稔招呼,俐落地切換語言頻道。「你找翔呀?」
「嗯,我……」她正待要說,對方卻似在一陣騷動中被搶去電話,不甘地嚷著,背景音樂模糊了他的抱怨︰「爭什麼話哦,你媽媽沒教你別人說話搶話很沒禮貌喔……反正下午場子才空閑點……」
「你媽媽才沒教你這樣跟老板說話是要被炒魷魚嗎!」胡繼銘粗野的臉一擺,臉色很不好地回應,像條噴火龍。「去去去!三一六號號桌不到四萬不許他們走!」
「好啦,我不就出去削了……」他拿回刮胡刀,草草剃著末完的須根--這正是接電話前的動作--這才從容地套回外衣,臨離開員工休息室,不忘提醒心火盛的胡老大︰「人家是女孩子,你降降火再跟她談好不好?」
周期病好不了,但至少忍耐著不要爆發出來嚇人呀!
「好啦好啦。」胡繼銘按按高豎的頭發,保持心境平和--每月會計結算時腎上腺素皮質醇都會跑出來叫囂躁狂,改不掉的壞習慣。「喂,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