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鐘聲敲響的前一刻,鳳閣後花園里猛然傳出一聲驚呼,呼聲如一柄尖銳的刀子直穿雲霄。緊接著鐘聲響起,山莊內高低粗細不等的嘈雜聲如同煮開的水,沸騰起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過後,花園荷塘邊聚集了很多人。
鳳天影匆匆趕到時,跳入荷塘的姬無瑕已被阮霸救了上來。她雙目緊閉,已失去了知覺,一襲單薄的衣裙濕漉漉地黏在身子上,發梢滴著水珠,看起來是那樣的孱弱、蒼白。
阮霸把她緊摟在懷里,面色陰沉可怕,鳳天影卻在他眼中意外地捕捉到些些痛惜之色。
「大哥!」
鳳天影拍拍他的肩,阮霸霍地抬頭,陰沉的臉色中居然隱透殺氣!鳳天影面不改色,指指被他霸佔在懷里的人兒,道︰「大哥先讓一讓,救人要緊!」
阮霸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縮在袖子里的拳頭握得「咯咯」作響,隱忍著怒火,把懷中人輕輕平放在地上,他默不吭聲地退到一旁。
鳳天影半蹲在溺水的人兒身旁,手指探到她微弱的心跳與鼻息,他暗自松了口氣,將她的身子翻轉,臉朝下,橫臥在他彎起的膝蓋上,手掌拍打她的背,膝蓋往她的小骯猛力一頂!
噗!一股水箭噴出,姬無瑕嗆咳著悠悠轉醒,睜開眼,茫然看看四周圍攏著的人,神志還有些恍惚。
鳳天影月兌下外袍披在她身上,柔聲道︰「好了,沒事了。」
朦朧的目光痴痴落在他臉上,她眼中有著揮之不去的一種憂郁,卻無法傾訴。
「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尋短見?」阮霸上前,扣住她的下頜,霸道地將她的臉轉向他。從他陰沉的眼中,她驚心地看到一股翻騰著的毒烈怒火,陰冷的恐懼盤踞在心頭,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張口發出一個驚恐的音。
「人剛剛清醒,有什麼話待會兒再問不遲。」鳳天影踫觸到她涼涼顫抖的身軀,忙伸手去撥開鉗制在她下頜的那只手,卻受到一股明顯的抗拒之力。
阮霸緊緊扣住姬無瑕的下頜,強迫她與他對視,看到她眼中的驚恐懼怕,他胸中怒火滔天,手指如鐵鉗一般使了狠勁。
姬無瑕疼痛難忍,口中發出模糊的申吟,但是面對這個男人,她的眼楮里卻不會流出一滴淚。
「大哥,收手!你弄疼她了。」
鳳天影看似漫不經心地彈動指尖,阮霸胳膊肘的軟骨骨節被彈得一麻,手指微松,姬無瑕立刻掙月兌他的鉗制,撲入鳳天影懷中,顫抖的雙手緊緊抓住丈夫的衣袖,把臉深深埋在他胸口,淚水終于滑落——鳳在幫她,鳳在救她,他沒有……沒有記恨她啊!絕望悲痛的心中忽又射入一道暖暖的光芒,心弦一松,她整個身子軟軟地往下滑。
鳳天影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圍攏在荷塘邊的山莊弟子默默地讓開一條通道,他抱著妻子與阮霸擦身而過的一剎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耳語似的輕聲說︰「大哥似乎又忘了她是你的弟媳,看來我得讓廚子炖些補腦的膳食,好讓大哥長長記性。」
鳳天影這淡淡的一瞥竟看穿了他的心事。阮霸臉上忽青忽白,心中疑竇重重——鳳弟居然不讓他靠近無瑕,難道……他與他私下約定的那樁事,他想反悔?
猛然一握拳頭,阮霸眼中迸射不甘、忌妒之芒,死死盯著往廂房走去的鳳天影,他的唇邊竟已咬出血來。
進入廂房後,鳳天影正想把懷中的人兒放到床上,猝然,房中響起一個聲音︰「她身子還是濕的,先別用被子包著她。」
他聞聲望去,這才留意到房中還有一個人。
廂房的窗格子開著,年媚素裙子半掀,倚坐在窗框上,出浴後未經梳理的烏發縷縷飄曳在微風里,發梢沾著雨絲粘在暈紅的腮邊,別有一重嫵媚撩人的風情。
「小野貓!」看到年媚素仍有些紅腫的唇,他唇邊勾起一抹淺笑,「快來幫忙!」
年媚素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又看了看被他抱在懷中的姬無瑕,輕嘆︰「姬姐姐,為一個男人犯傻,值得嗎?」
姬無瑕渾身不自覺地抖了一下,睫毛微微顫動,卻沒有睜開眼,一只手緊緊抓住丈夫的衣襟。
一種憐惜之情油然而生,鳳天影輕拍她的背,安撫她不安的情緒。
他不經意地流露出溫柔的一面,年媚素看得幾乎呆住。
「小野貓,別愣著,快幫她找幾件干淨的衣服。」
他一催促,她才回了神,俏皮地皺皺鼻尖,「你自個惹的禍,還讓我來幫著收拾?想得美!」她抬起一只蓮足踩到窗框上,就這麼閑閑地斜睇著他。
他看得有些牙癢癢,這個刁鑽丫頭!「那你跑到我房里來做什麼?」
年媚素突然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嬌靨上浮掠些些困惑猜疑。
這時,房門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幾個翠衣丫鬟端著熱水、浴桶、換洗的衣物出現在房門口,領頭的一個垂髻丫頭沖房里的主子們稟道︰「二夫人,熱水、姜湯都準備好了。」
鳳天影恍然沖她眨個眼,揶揄地笑笑︰二夫人原來是刀子嘴豆腐心哪!
年媚素嬌靨泛紅,瞪了貼身丫頭一眼,道︰「快端進來。」
丫鬟們低著頭恭順地邁入房中,把浴桶擺放在屏風後面。小蘭把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擱在桌上,抬頭看到姬夫人竟被鳳主子抱在懷里時,小丫頭暗自吃驚,巴掌大的小臉上也布滿了困惑猜疑︰鳳主子居然親自在照顧姬夫人,這二人的關系何時變得這麼親昵了?
心里琢磨著,小丫頭忍不住偷偷瞄了瞄二夫人,卻見二夫人的目光竟瞄在以往她都不屑一顧的「臭男人」身上,而鳳主子懷里雖摟著姬夫人,含笑的鳳目卻也望著二夫人。丫頭這才遲鈍地發覺房中的氣氛竟有些曖昧。
丫鬟們往浴桶里注入熱水,調勻水溫,小心翼翼地想把姬夫人扶入屏風後沐浴時,姬夫人掙扎了一下,整個身子往鳳天影懷里縮,手仍抓著他的衣襟不放。
鳳天影拍拍她的背,柔聲道︰「乖!先去泡個熱水澡,免得凍壞了身子,我會心疼的。」
輕飄飄送出這柔情蜜意的話後,丫鬟們立刻瞪大了眼楮,一臉駭怪地呆望著有些陌生了的鳳主子。年媚素身子一晃,急急跳下窗台,雙手彈著身上倏然冒起的層層雞皮疙瘩。只有姬無瑕覺得他的話里頭挾著一股暖流,躥到心坎里,她微紅著臉,柔順地松開他的衣襟。丫鬟們忙將她扶入內室熱身沐浴。
鳳天影看看桌上冒著熱氣的姜湯,伸手把一只空空的茶碗蓋在姜湯上保溫,而後負手在房中晃悠著。
年媚素瞄一瞄姜湯上扣著的碗蓋,心頭微微一動︰這個男人竟會有細心體貼的一面,天下紅雨了嗎?略含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一繞,她也不急著走了,倚在窗前,挽了長發打斜編著辮子。
小蘭這一回是學著刺蝟的樣兒,護在二夫人身邊,大大的眼楮警惕地盯著鳳主子,免得二夫人又被這臭男人「欺負」了去。
在房里無聊地晃了幾圈,鳳天影突然沖小蘭笑了笑,笑得這丫頭雲里霧里模不著北時,他指指房門外灑著細雨的天空,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快看!天空那邊有一道金光,好像是一只金鳳凰在天邊飛著呢!」
金鳳、鳳凰?!小丫頭瞪大了眼,啥都沒想,一溜兒跑到房門外仰直了脖子往上空張望,渾然沒有發覺鳳主子正噙著一抹奸計得逞的壞笑,「砰」的一聲,把傻丫頭關在了房門外。
清除了閑雜人,鳳天影靠到年媚素身邊,掬起一綹柔亮青絲,繞在指尖,聞著長發上的薔薇芳香,他眯著眼笑,「真香啊!我可是一早上沒吃東西了,餓得慌,夫人發發善心,先讓我解個饞……」
「你這狂蜂浪蝶的風流樣是打哪兒學的?」那個死腦筋又愚忠的燕青是不可能教他這些的,難道是隱川那個老掉牙的庸醫?年媚素實在想象不出一個白發老頭老不正經耍流氓時的模樣。
「男兒本……色!那里用得著學?」鳳天影邪邪地笑,手底下也不老實。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一直懷疑那是個太監,瞧!如他這麼正常的男人見到心儀的女子就該見縫插針、主動出擊!
年媚素這一回是不氣也不惱,反而沖他嫣然一笑,笑靨嫵媚動人,「那你是不是還想……模模我的臉?」反握著他的手往上舉,貼到唇邊,趁他微微恍惚失神時,她猛地張口往他手背上狠狠一咬,印落一圈尖利的牙印。
鳳天影痛得直抽氣,她居然用咬的,真夠野蠻!「小野貓,信不信我把你的爪子剪了?」半眯的眸子射出一縷危險光芒,他就不信自個馴服不了這小野貓!
躥著野火的眸子也毫不示弱地瞪著他︰臭男人,有本事就放馬過來,誰怕誰!
鳳天影被她那種挑釁的眼神激起了三味真火,出其不意地低頭往她的唇上啄了一下。
年媚素氣紅了臉,把編好的長辮子一甩,辮子「啪」地打在他還有些紅腫的半邊臉頰上,趁他撫著臉時,她一抬腳狠狠踩到他的腳背上,看他吃痛地彎下腰,兩手抱腳,單腳跳地往後退,年媚素面露將門千金的幾分傲氣,哼道︰「你听好嘍,本姑女乃女乃不是那麼好惹的,下次再敢佔我便宜,看我不把你大卸八塊!」擱了狠話,她大步走出去,「砰」一下甩了房門。
「野丫頭!我要是不把你身上扎人的野刺一根根拔光,我就不姓鳳!」鳳天影沖甩上的門板吼,一手揉揉臉頰,一手揉揉腳背,嘶——痛痛痛!他蹙眉抱怨︰「下手也不知道輕一點,想謀殺親夫哪!」
話落,忽然听到一聲悶響,似乎有人跌倒在地,方才進入里屋的幾個丫鬟惶惶地問︰「夫人,您沒事吧?」
鳳天影扭頭往屏風那邊望去,看到已沐浴妥當、被幾個丫鬟扶著走出來的姬無瑕不知為何突然跌坐在地上,一臉蒼白地望著他。
「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他走上前去一把抱起她,輕輕放在床上,蓋上厚厚的兩層棉被,手心貼了貼她的額頭。收斂了嬉笑神態的他顯得格外溫柔。
丫鬟們識趣地退了出去,關妥房門。房間里頓時靜悄悄的,姬無瑕擁著被褥靠在床頭,默默地凝望著他,一種哀傷悲痛從清眸中流露出來,莫名地揪住他的心。
不同于剛才面對年媚素時的愉悅心情,此刻他輕攏了眉端,心情莫名地沉悶,郁郁哀傷的氣氛被她無形地渲染在空氣里,他又有一種想逃的沖動。
他霍然站了起來,衣袖果然又被她緊緊拉住,無奈地苦笑一聲,他指指桌上的姜湯,「湯快涼了,你先喝了它。」
她這才松手,目光卻始終追隨著他。
端來姜湯,一小匙一小匙地親手喂給她,他自個都覺納悶︰定不住浪蕩性子的自己啥時變得這麼有耐心了?難不成是被隱川那個臭老頭關在地窖時磨煉出來的?
姬無瑕默默感受丈夫死而復生後才對她展現的溫柔體貼,一口一口地喝著微辣的姜湯,眼眶里一陣刺痛,視線朦朧了,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一顆接一顆地滴入碗中。因為他忽然的溫柔,她就這麼無聲地哭泣,壓抑積累在心中的痛楚,一點一點流瀉出來,沖淡了尋死的念頭。
看到她的淚水,他又忍不住皺眉嘆了口氣,「外面的雨夠大了,這屋里就別再下了吧,我可不是屬魚的,水性不大好哪!」他試著逗她笑,天知道他有多想看看這女子笑時的模樣。
她卻止不住眼淚,雙手微舉就要沖他打手語。
鳳天影頭大如斗地擺擺手,疾步走到書案前取了一張白紙、一支沾墨的毛筆,遞到她手中,「喏,想說什麼就寫下來,可別沖我瞎比畫,我看不懂的。」他可沒興趣與她猜啞謎。
姬無瑕驚疑地看著他遞來的紙筆,他為何要說看不懂她的手語?心中疑惑不解,卻仍勉強接過紙筆,她持筆望著白紙猶豫著,筆尖的墨汁滴到紙上暈開一攤攤的污漬。
鳳天影懶懶地撐著額頭,慵懶的眸子里隱透勾人的邪魅,他伸手微微撫過她涼涼的臉頰,調戲似的壞笑,「夫人,冷不?要不要為夫先寬衣來幫你暖暖床?」
啪嗒!毛筆月兌手跌落在地上,姬無瑕呆呆地望著他,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那種曖昧調情的話竟是從他嘴里吐出來的。看她受驚不淺的樣兒,鳳天影眉心打了個結︰她不是「他」的夫人嗎?怎麼與年媚素一樣听到這種話,還是這麼一個吃驚的反應?難不成夫妻之間還得像和尚、尼姑一樣默守清規戒律?真是天大的笑話!
撿起地上的毛筆重又添上墨塞到她微顫的手里,他無奈收斂了調戲逗趣的壞笑,嘆道︰「開玩笑呢,瞧你緊張的。快寫吧!大不了我先不偷看,你寫好了再給我看。」
他轉過身,背對著她,眼楮卻不老實地瞄到牆面掛的一面鏡子上,透過鏡子清晰地看到她果真動筆在寫了。
片刻之後,她輕輕拉一下他的衣擺。他回過身,正要去接她手中的紙,房門突然被人敲響,燕青在門外喊︰「主子!太夫人讓您趕緊去一趟素荷軒。」
太夫人?這老太婆找他干嗎?
燕青在門外迭聲催促,鳳天影極不情願地站起來,往門口走了幾步,又折回來,俯在姬無瑕耳畔悄聲道︰「夫人先歇著,改明兒天晴了,我帶你出去走走。」整天悶在屋子里,不悶壞才怪,得讓她出去曬曬太陽,這臉色才會紅潤些嘛。
目送他走出房門,她再看看手中的紙,白紙黑字寫著觸目驚心的一句話︰鳳,不要恨我,我不是存心想害你,能不能……原諒我?
淚水滴在紙上,水漬染著墨汁,字跡漸漸模糊,又變成一攤攤的污漬,這些污點都落在她的心坎里……
通往素荷軒的水榭長廊外是溶溶曳曳的荷池,池水深碧如匍,水面時而浮起幾尾紅色的金魚,初秋里的荷池還開著朵朵粉荷,婷婷玉立,風中搖曳生姿。
沒去理會燕青焦急的催促,鳳天影漫步在九曲回廊上,走走看看,又指指池中荷花,隨口問︰「太夫人……我娘喜歡荷花嗎?」
「稟主子,太夫人閨名里有個‘荷’,她也喜歡吃蓮子。」主子一發問,燕青據實以報,恭謹冷峻的臉色中透出十足十的忠誠憨實。答完了話,他心里才覺得奇怪︰太夫人的喜好,主子應該了如指掌的,怎會多此一問?
「喜歡吃蓮子?」鳳天影狀似漫不經心地說,「蓮子吃多了,心會變苦的。」
燕青訝然抬頭望去,卻只看到鳳主子笑嘻嘻的模樣。
「老太婆住的地方挺幽靜雅致的嘛,嘖,鳥語花香哪!」
鳳天影看看廊檐外垂吊的幾盆玉蘭,停步,伸手逗逗盆景中間一只精美鳥籠里的畫眉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