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杯曲 第七章 望遠行(1)
作者︰淇奧

涼肇國後山。

雖然是三月中旬的天氣了,但是地處偏遠的涼肇幾乎完全沒有江南草長鶯飛的美景,依舊是白山碎石,偶爾冒出幾許星星點點的綠意,單調得很。

「有沒有一點失望?」雷夕照靜靜走在沐流歌身側。

「沒有,」他仰臉看著那山那川,然後微微側首睨她一眼,隨即微微一笑,「我倒覺得很開闊,很有滄桑感。」

「我帶你上去。」雷夕照握住他的手提氣縱身,腳下輕點朝山上直掠而去。

沐流歌不禁側臉看她,心下迷惘無比。

罷才他真的被她話語震住了,多可笑,從來都是他操縱著別人的生死,或者是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但是在這個女人面前,他卻突然感覺到自己是被永遠保護的那一個,在她的眼里,似乎他當真不再是昭秦帝的第一寵臣,不再是人人表面爭相巴結背卻不屑一顧的流歌公子,他只是一個她喜歡的男人,只是沐流歌,不是別的什麼人,他就是他。

她喜歡他,就真的不在乎他所擁有的別的身份。

「到了。」她的聲音暖暖的,似乎可以驅散他身上的寒意。

轉臉看著她的笑容,沐流歌心內不由自主地泛起溫柔的漣漪,就是這個人,就是她,以那樣灑月兌自若的表情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聲說要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拒絕還是不放棄,為他擋住夜行人的進犯,想見他卻又不願意驚擾他,還有適才那樣維護著他的堅定神情……

「你看,今年的木桑花開得多好。」雷夕照抬眸看著向陽的山坡上那大片大片高高怒放在枝頭的木桑花。

「是啊,開得真好。」他也轉臉看著那大片淡淡冷陽下的木桑花。筆直的樹身,虯勁的枝干,沒有葉子的襯托,只有那怒放的黃色花朵,沒有弱不禁風的嬌媚,也不需要細心的澆灌和呵護,它就那樣頂天立地地站在那里,在帶著潮濕溫暖氣息的春天尚未來到的時刻,傲然開放。

真像她。

「你喜歡?」她拉著他在向陽的地方坐下來,依舊握著他的手,他怕冷,來到涼肇後手經常是冰涼的。

「嗯。」他點了點,依舊看著那大片大片盛開在高高樹梢之上的木桑花出神。

雷夕照輕笑一聲,從他身邊站起身,幾個起落後來到最近的一棵木桑樹下,借著那起落之勢腳上微一發力,她便朝樹上飛掠而去,隨即手上用力,只听得一聲輕微的脆響後,她手中便多了一枝花葉交融的木桑花枝,轉身曼妙地飛掠下樹。

沐流歌只見她紅衣紅裙,姿勢輕飄靈動,得手後一張如花容顏便遮掩在那花枝叢中,忍不住就有些發呆。

「送你。」雷夕照伸手一遞,臉上突然多了幾分羞澀之色。

他可知道……她送他木桑花的含意?

沐流歌接過那花,見她猶自站在那里,牙齒輕輕咬住下唇,一副又緊張又尷尬的模樣,他對她展顏一笑,起身走到她身邊,細細看了她半晌。

「怎麼了?」雷夕照漸漸被他看得赧然起來,伸手撫向自己的臉頰。

卻不料沐流歌半途攔住她的手,伸手摘了朵木桑花簪在她發上,看了片刻後這才對她淡然一笑,「這才漂亮。」

「啊?」雷夕照訝然之下,一張臉上頓時紅雲滿布。

沐流歌看她破天荒露出的小女兒姿態,心中柔情一起,突然就很想、很想抱一邊這個人。

或許他只是稍稍喜歡了那麼一點點,因為她那樣對他,一心一意無條件地維護著他,他沒有理由像以前那樣惡劣地對她,不是嗎?

可是,他心里卻清楚,他這樣想,或許也只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她對他的重要性,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知……

「你在想什麼?」她好奇地看著他輕聲詢問。

他默然無語,覺得自己的心突然亂了節拍,為了掩飾,他轉臉岔開了話題︰「夕照,你知道我多少?」

「不多,我只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流歌公子,知道你備受昭秦國君的寵愛,其他的,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她靜靜一笑,即使她不知道他多少事情,可是她依然那麼喜歡他,只為了當日那個衣衫素白身形單薄的他。

「你漏听了很多事情,」他一笑,「沐流歌不僅僅是因為相貌才能穩穩地站在昭秦國。」

「我知道,朝堂之上紛亂頻出,每個人都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算計別人,這不能怪你,每一朝每一國都會遇到這樣的事情。」她凝神看著他神思渺渺的雙眼。

「那你有沒有听人說過,我是個私生子?」他終于轉過臉,臉色蒼白地看著她一笑,「有沒听過別人說我是前昭秦國君的私生子?」

雷夕照不自覺地握緊他的手。

他終于想要對她說他自己的故事了嗎?

這是不是說明,她已經逐漸為他所信賴依靠?

「我是昭秦國君的第一寵臣,自然很多人會因此而介意我,包括當今昭秦帝,他明明知道我的身世,你以為他會毫不介意嗎?為了自保,我不得不做出很多我不願意做的事情,包括你在安詔國看到我的時候,那樣的我只是為了……不讓他起疑,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另外的面目,昔日在銀鄲使節面前揚名的沐流歌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消失了……面對他的時候,總會有奇怪的感情,我不知道我是該恨他還是該愛他,只要有利于昭秦國的事,我都願意為了他做,可是我卻仍然不得不提防著他。」他喃喃自語般低聲訴說,腦海里卻天翻地覆,十年來的過往一幕幕地腦海中回放。

如果當年他並沒有因為母親的原因而受到威脅,不得不做出一些不利于昭秦帝的事情,那麼他現在的日子會不會好過一點兒?會不會就不用像現在這樣,永遠抱著一顆戒備之心待人?

當年他也曾意氣風發過,但是那個十三歲的少年卻早已經被他親手埋葬在無情的宮殿之中……

雷夕照卻突然正視著他,「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好不好?你嫁給我,然後永遠留在涼肇國,這樣你就不會再經歷以前那樣的事,這里也沒有人會在乎你的出身,好不好?我會保護你,即便出了再大的事情我也幫你擔待著。」

「可以嗎?」他垂下眼睫,看著她的手指。

「當然可以!」她和他的額頭相抵,低低地開口,「因為你遇見的是我!」

「我遇見的是你。」沐流歌被她的眼神吸引,只能怔怔地重復著她說的話,「我遇見的是你……」

「對,因為你遇到的是我,是涼肇國的鎮國將軍雷夕照,而你,將來一定會成為我的夫君,所以我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有傷到你的機會。」她言語鏗然,斬釘截鐵般堅定。

沐流歌看著她眉間斷然的神情,不再微笑而嚴肅認真起來的臉,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跳聲清晰入耳,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暖暖地在他心底如春潮般洶涌來回。

是呵,他遇到的……怎麼會是她呢?

他微微一笑,緩緩抬高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輕輕落下一吻,「你說到,就要做到。」

「嗯。」她鄭重點頭向他保證。

兩個人的視線膠合在一起,一種似有若無的情愫沖擊著他們,沐流歌忍不住傾身向她,看著她靈動的眉目,嫣紅的唇……心跳得好快,為什麼他此刻只想更加靠近面前的這個女人呢?為什麼這一刻心里會滿滿的全是她呢?為什麼這一刻居然讓他覺得這個女人的神情實在是讓人心動呢?

從來都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即使是一句也沒有,但是她這樣對他說了,原來,甜言蜜語居然是這樣令人上癮的毒藥。

他……

要做什麼……

雷夕照只覺得一顆心怦怦跳得好快,看著他漸漸逼近的臉,逐漸接近卻逐漸模糊的笑容,只覺得整個人似乎都要沉溺在他蠱惑的眼神中。

但是就在此時,一串潮水般的歡呼歌唱聲卻突然驚醒了他們,沐流歌和雷夕照火速分開,臉紅紅地各自看著另外一邊,片刻之後,沐流歌稍微恢復了正常開口問她︰「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這個……那個……」雷夕照茫然了片刻之後突然回魂,听著那一陣歡呼聲禁不住臉上泛起興奮的笑容,「天!一定是他們成功了!」

「什麼成功了?」沐流歌被她這沒頭沒尾的話說得大惑不解。

「金礦,」她很得意地告訴他,「涼肇國找到了自己的金礦,從此就不用擔心國內的經濟來源了。」

金礦?

乍然听到這個消息的沐流歌,眼中神色驀然變得深沉起來,「金礦?」

丙然。

「對啊,為了開采這個金礦,我們已經耗費了一年多的時間了,剛才那陣歡呼聲,只怕是他們終于挖開了金礦的入口,」她旋身而起,順手拉起他,「快,我們也過去看看。」

「好。」他立即起身,隨著她急忙朝另外一處山坡奔去,眼楮里突然出現了消失好久的那種深沉難懂的光彩。

以前的那個安平君……似乎在他不自覺的情況下,要覺醒了……

雷夕照帶著沐流歌來到另一處山坡,山腳下有條河流緩慢而平靜地流淌著,看起來一派寧靜和諧。

他們遠遠站在河邊,看著遠處剛被挖開的礦洞附近,一群男人女人擠在那里,依舊處在極度的歡喜和興奮之中,震天似的口號和歌聲數不清地在這山上四處回旋。

「自涼肇建國這近五十多年的時間里,根本就沒有人想到涼肇國內會有金礦,我們平時的經濟收入完全靠藥材和成酒來換,若不是有人從這千葉河中淘出了金,我們也不會費了這麼多時間和心血來找這座礦山,如今大功高成,涼肇再也不用擔心財政上的問題了。」雷夕照笑得甚是開心,看著遠處那一群載歌載舞的人。

沐流歌若有所思地看著那群喧鬧的人,「如此一來,涼肇的財力可就大大地雄厚了起來。」

「這樣不是很好嗎?這樣你嫁給我就不用怕我養不起你了。」雷夕照微微一笑,神色嬌俏無比,隨即看著那金礦的方向又皺起了眉毛。

「怎麼了?」沐流歌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我想你也听說過新羌國的滅國教訓吧,一百多年前,新羌王族只因為一個莫虛有的寶藏就亡了國,而涼肇如今卻有一座貨真價實的金礦在這里,我們同鄰國赤攸打了那麼多年仗,完全是因為赤攸國想侵吞涼肇的原因,如今若他們知道涼肇後山有金礦的事,只怕他們絕對不會放過眼前這麼巨大的一筆飛來財富,更何況,這座礦山的發掘,我想不僅僅是赤攸國,因而聞訊趕來想分羹一杯的國家會越來越多。只怕最近有許多事要忙了,原來我們估計起碼還要再等三個月才能完工,沒想到提前了這麼久,我得趕緊做好部署才是。」雷夕照越想眉頭就皺得越緊。

的確如此。

涼肇國的西邊是赤攸國,西南則是扶朗國,它是被赤攸、扶朗兩國環繞包圍的一個小柄,如果這兩國聯手,即使涼肇國再民風剽悍,為了獲取生活必需用品,勢必要突破這兩國的包圍才能不會被困死在這里。何況正如她所說,只怕要來分羹一杯的國家只會越來越多,若是其他大國也對這座金礦有興趣的話,只怕將來的麻煩會更大。

「你要怎麼做?」沐流歌問她。

雷夕照迅速在心里想好構思同防護措施,對他傲然一笑,「涼肇國從不染指別人的國土、侵犯別人的利益,但涼肇寸土,卻從不容他人踐踏,涼肇的財富,不容他人掠奪,凡犯涼肇者,都是我涼肇的舉國之敵,涼肇人必持刀而戰,不死不休!」沐流歌看著她眉間那一抹傲然,怔了一下後便不受控制地俯去,無法說出口的情意,頓時消失在她的唇邊。

雷夕照一瞬間幾乎就要屏住了呼吸。

他的眼楮近在咫尺,他的睫毛好長,他的呼吸好近,他的唇好暖,他吻了她……

沐流歌伸手捂住了她的眼楮,感覺到她的眼睫如翩躚不安的蝶一樣在他手心中顫動。

為什麼會吻她?

他心下一陣茫然。

明明剛才在知道金礦的事屬實後,他已經預備把自己變回以前那個安平君了,冷酷而自私,可是為什麼,他現在,要吻她?

吻這個女人?

雖然很好奇她對他的堅定執著到底能堅持多久,到底能堅持到什麼地步,但是既然他已經完成了皇上要他做的事,似乎再沒有逗著她玩的必要了。

是的……他此行,完全是為了昭秦帝的命令,他要他去查探一下涼肇金礦的事是否屬實。

但是,他不是和涼肇國如今的女王曾有過白首之約嗎?

為什麼現在要他來涼肇查探什麼金礦的事情?

難道他做了帝王,在逐漸漲大的權力中便真的抽不開身了嗎?

還好雷晚詞並不曾問他關于他的事情,不然……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可是為什麼要吻她?

這個吻,應該根本就不代表什麼吧。

可是為什麼身體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似的,情不自禁地擁緊懷里的這個人呢?

雖然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他,唯一的一個就是她,可是他那出戲已經唱完,他也就該選擇放手。

人只有一顆心,可是他,卻將心分成了兩半,一半抗拒著她,提醒著他,另一半,卻要他沖動地擁緊她,放縱著他自己。

到底哪一半的他,才是真的他?

毫無察覺的雷夕照此刻卻彎起了唇角,暗暗在心中下了決定。

只要涼肇在一天,只要我有能力保護你一天,我就不會離開你。

我給你的承諾,我一定會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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