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翠柳鳴鶯,夏日碧水白荷,秋日金菊傲霜,冬日紅梅香雪。
他還真是會給她找事情做啊——
房間內,祝宜寧在心內感嘆一聲,終于放下了針線,揉了揉發酸的脖子和手臂。
若單說刺繡,祝家的鳳還巢經營了那麼多年,她又自小便愛在繡坊里玩,所以很早就接觸刺繡了,因此他說的這些,還難不倒她。
只是又要趕時間,又要講質量,這四幅圖里,又有三幅需要小心配色,才能將碧水「白」荷、傲「霜」之菊、紅梅香「雪」繡得栩栩如生,若說不累,那才是騙人的。
「小姐,為什麼要這麼听他的話繡這些亂糟糟的東西?」玳瑁頗是不平。
「已經是霍家的媳婦,做什麼,都不能和以前一樣了。」她只淺笑,「他既然說了,我就做吧。」
「為什麼你要做這種事?」玳瑁委屈不已,「我還沒動手呢,眼楮都快看花了,更何況是小姐你?」
「難道你要我跟他吵起來?」祝宜寧看著她淺笑,「之前被嚇得躲在一旁的人是誰?」
「他本來就很恐怖嘛!」一想到霍千重生氣時的那張黑臉,玳瑁還是覺得不適應,「小姐,我還是不能想象,你居然嫁了這個人!」
「反正都沒有抱什麼希望,」她笑著嘆了口氣,「一切從最壞的開始看起,也許……會有驚喜。」
「驚喜我不知道有沒有,我只知道有驚嚇還差不多。」玳瑁哼了一聲,「每次看到他,都像是在打雷一樣,他不累嗎?」
「玳瑁,」祝宜寧抬頭看她,「你不要太在意他,何況,他也不會真的怎麼著我……」
不知道是哪里來的這種感覺,總覺得這個人,即便黑著臉,也只會大聲沖她嚷嚷,最惡劣的時候也不過是不小心,把她推倒在泥地里——
「小姐,小姐!」玳瑁緊張的聲音突然響起。
她疑惑地朝玳瑁看去,卻見她一臉驚惶眼楮瞪得圓溜溜地看著窗口方向,「怎麼了?」
「姑……姑……」被突然嚇到的玳瑁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天啊,這個男人到底是什麼時候站在那里的?
他到底听到了多少她的抱怨?
祝宜寧朝窗口方向看了過去,就見霍千重站在那里,正表情陰晴不定地看著她們,她嘆了口氣,「你要就進來,為什麼要站在那里嚇人?」
「那是你們做了什麼心虛的事情吧?」霍千重略挑了下眉,也不從正門,干脆翻窗進屋,在房間里左右打量了一下,這才袖手一笑,眉眼中透著一絲狡猾,「怎麼樣,三天已過,繡屏完成得如何?」
「正等你來。」祝宜寧回眸示意,「玳瑁?」
玳瑁終于從驚嚇中回神,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即跳了起來。
「你先退下吧。」祝宜寧嘆了口氣,才又朝霍千重看去,「你說的四幅繡圖,全在這里。」
縴指一點,指向她身前剛才恰好完工的繡品。
霍千重懷疑地看了她一眼,大步朝她走了過來,祝宜寧朝後微微退了一步,方便他去看那繡品。
花棚架上,果然四幅完工繡品。
翠柳鳴鶯啼破碧水白荷,金菊傲霜瑜亮香雪紅梅。
三天時間,她居然真的趕出這樣復雜的繡品,尤其白荷之「白」,菊霜之「霜」,梅雪之「雪」雖然顏色類同,但是卻又有清晰的不同,表現在繡品上,居然也能一眼看出其中的分明之處。
霍千重幾乎有些啞然了,因為他完全沒有想到,她居然真的能繡完這四幅繡圖。
「如何?」祝宜寧見他半晌不做聲,于是問了一句。
霍千重背對著她,依舊看著那四幅繡品,即便臉上再努力表現出「也不過如此」的表情,可是心下卻忍不住嘆了一聲——
原來,她竟如此精于女紅。
他終于轉過身去,竭力表現出輕松的樣子,「馬馬虎虎而已。」
祝宜寧垂眸淺淺笑了一笑。
「你笑什麼?」霍千重頓時渾身不舒服起來。
「沒什麼。」她走過去收起絲線繡針,「既然你說了馬馬虎虎,也就是說,你那些怪異的懲罰都派不上用場了吧?」
「什麼怪異的懲罰?」霍千重一時怔住,反應過來以後一甩袖子,臉色又變得不怎麼好看起來,氣哼哼地背過身去,「晚上我會帶朋友回來!」
他在說什麼?
祝宜寧愣了一下,「嗯?」
霍千重驀地回身看了她一眼,突然轉身就走。
祝宜寧見他這樣毫無預兆說走就走,立即喊住了他︰「……喂!」
「干什麼?」他回過頭了,沒好氣地看著她。
「這個給你!」她揚手甩過去一個東西,隨即又對他伸出了手,「我的東西你也該給我了吧?」
「還你什麼東西?」霍千重下意識接住了她拋來的東西,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她扔來的,居然是……一只做工異常精美細致的錢袋?
「我的錢袋,上次在法來寺被那個小乞兒偷走的那個。」祝宜寧看著他,依舊伸著手。
「你的錢袋……我怎麼知道在哪里?」霍千重狼狽不已,「被別人偷走了,肯定是隨手就扔了,怎麼可能在我這里?哈,哈哈!」他干笑兩聲,轉頭就走,想想不對,回頭又丟下一句話,不忘配合凶凶的表情,「記得晚上的事!」
晚上的事?
是說他會帶朋友回家嗎?
祝宜寧若有所思,他這麼說的意思,難道是……
正所謂三日入廚下,洗手做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泵嘗。
只是她雖然嫁入霍家,但是這里卻並不是她真正的「婆家」,而且霍千重又是獨子,所以她不用「先遣小泵嘗」。
再說霍家有的是廚子,也用不著她洗手做羹湯。
不過如今霍千重已經明說暗說要帶朋友回來,她若不給他捧場,他不又要生氣?
就像玳瑁說的,他總是黑著一張臉。
不過她並不覺得可怕,之前因為誤會,讓她跟他結了梁子,如今她既然已為霍家媳,再跟他爭執下去,未免也太可笑了。
其實,她從來沒有想過,在這個世上,會遇到一個她真正願意交付身心的人。
雖然這個時代的男子,三妻四妾本屬正常,但她卻因為母親的緣故,而一直無法介懷這一點。
所以在答應霍家的提親之前,她要老夫人做出那樣的承諾。
在她還是霍夫人的時候,霍千重不能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如果真的要在一起,就要休了她。
她不能接受另外一個女人跟自己分享同一個男人。
她不清楚霍千重到底有多風流,但是事實上,他們第一次見面,確實是在花船上無疑,因此她從老夫人那里要來的承諾,對他來說,也許是一種制約。
只是即便霍千重要因此而惱她,她還是需要這種制約。
當然,她能夠以同樣程度的代價還給他的,就是她的忠誠以及她作為「妻子」能夠付出的一切。
她一直都覺得,霍千重……不是她的良人。
他的壞脾氣,她早領略過,而她需要的,卻是一個能夠懂她理解她並且忠于她的男子。
只是要找到一個這樣的人,何其困難?
而且無論如何,霍千重此刻已經是她的夫君,沒有辦法再改變。
所以,她能夠做的,就是盡量做一個「好」妻子,滿足他的一切合理的要求,至于夫妻之間彼此的了解——
也許不需要吧?
想來霍千重,大概也不認為她有什麼值得他了解的……
「少夫人,你這道菜,做得可真漂亮,有什麼名堂沒?」
天外驟然飛來一句,頓時讓祝宜寧回過了神來,她看了一眼跟她說話的燒火丫頭,笑了笑,「這道叫做‘踏雪尋梅’,做的時候要用上好的鱸魚分開首尾,放鍋里清蒸,身子片成片兒,先入鍋滑溜,然後再將蛋白打泡起糊,籠上清蒸,出鍋雪白一片,最後放上梅花,寫上字兒,所以叫做踏雪尋梅。」
「真好看,」燒火的丫頭看得入神,「做得也講究。」
「我們家小姐能做得出來的東西當然講究,」玳瑁頗為自得,「雖然平常都是我在做,可是小姐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然會一鳴驚人的。」
「玳瑁,哪有那麼夸張。」祝宜寧失笑,回頭看一眼那個燒火丫頭,發現她眼楮周圍微黑,人也有些懨懨的,她有些奇怪,「小菊,你怎麼了,看起來精神不太好的樣子。」
「不清楚,可能是之前受涼的關系,這兩天睡得不好,也沒有胃口吃飯,」叫做小菊的燒火丫頭揉了揉胃部,「雖然很餓,可是就是吃不下去……」
「哦——」祝宜寧了然地點了點頭,也沒有再說什麼,依舊繼續準備其他的菜式。
棒了片刻,廚房外便傳來了腳步聲,有丫環匆匆跑了過來,探頭朝廚房里看了看,「少夫人,小少爺帶著客人已經回來了。」
「知道了,請客人到萬綠堂吧。」她應了一聲,隨即回頭跟玳瑁說話︰「差不多了,也可以上菜了。」
「是,小姐。」玳瑁應了一聲。
「這些菜,我全部都做了兩份,一份送到萬綠堂,另一份送到老夫人和二老爺二夫人那里去,」她又囑咐了一句,「記得要跟老夫人說我今日不能陪他們一起用晚飯了。」
那跑來的小丫環見玳瑁一個人忙不開,便回頭喊了幾句,便有其他人過來幫忙了。
「小菊,」祝宜寧將一碟菜單獨留給她,「這道菜,雖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味道很好,你用這個下飯,試試能不能吃得下?」
「這是什麼?」小菊好奇地看著碟子里碎碎的東西。
「這是用切碎的雞雜碎和雞血一起燒出來的,淋上香菜,最能下飯。」她笑了笑,「我小時候鬧氣不愛吃飯,我娘便做了這個給我,你吃吃看。」
她說完之後便出了門,準備換件衣服,然後再去萬綠堂。
罷才她只是隨口說說抱怨一下而已,沒想到——
小菊捧著那碟菜正兀自感動,哪里會想到手上突然一空,隨即她手上的碟子就消失了,她心下一急,立時就火了,「誰搶了我的……呀,小少爺?」
被突然出現的霍千重給嚇到,她朝後連退了好幾步,小心地看著他,「小少爺,你怎麼會在這里?」
「這是什麼?」霍千重看著自己搶到手的碟子里放的東西。
「是……是少夫人做的,說是用切碎的雞雜碎和雞血一起燒出來的,淋上香菜,最能下飯,是少夫人特地做給‘我’吃的……」
雖然很怕霍千重那張臉,可是一想到這是「她自己」的東西,小菊立即就鼓足了勇氣。
霍千重卻沒在意自己家的婢女此刻正兩眼放光地盯著他手里的東西,他依舊端著那碟子研究來去。
這碟古怪的東西,聞起來倒還蠻香的,不知道吃起來什麼感覺?
他皺了半天眉之後,突然拿了雙筷子就試吃了一口。
「……小少爺?」小菊一個忍不住,頓時叫了起來。
霍千重吃完那一口之後,繼續皺眉,然後突然端著那碟菜就走,「這個我拿走了,你想吃什麼,去找杜嬸幫你做,就說是我說的。」
「小少爺……」小菊委屈得簡直想眼淚汪汪。
她就是吃不下杜嬸這兩天做的東西,所以才會這麼難受,如今好不容易她想吃了,居然……居然被少爺像強盜一般搶走了!
嗚嗚——少夫人,我辜負你的好意了……
暮色深沉,萬綠堂中燈燭通明。
祝宜寧換了衣服之後就去了那里,不過她並沒有進門,反而站在了外面。
霍千重端著東西過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她,見她站在那里,頓時奇怪不已,「你站在這里干什麼?」
「為了免得你再說閑話,所以……」她乍然看到他手里的東西,頓時吃了一驚,「這不是我做給小菊的?怎麼會在你手里?」
霍千重斜著眼楮看她,「既然都做出來了,我端過來有什麼關系,難道……是因為你做得實在難吃,所以才丟給下人處理?」
祝宜寧看他一副不講理的樣子,只好抬手打住他的滔滔不絕,「你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好了。」
霍千重又斜斜看她一眼,這才伸出一指對她勾了勾,「跟我進來!」
他抬腳進了萬綠堂,祝宜寧嘆了口氣,也跟了過去。
萬綠堂內,慕容休和傅尚洵一副恭候多時的樣子,看到他進門,全部狐疑地看著他手里的東西。
慕容休模著下巴似乎很是難以置信,「難道霍少爺準備改行當跑堂去了?」
「別廢話。」霍千重將手里的東西放下,隨即朝身後隨便一指,「這些東西全部是她做的,若是等會兒實在難以下咽的話,不用客氣,跟她說就好了,好讓她以後有所改進,免得再做出來一堆可以毒殺人的東西!」
「我看不見得。」傅尚洵搖了搖頭,淡然一笑,「听說祝老爺對美食頗有研究,這樣的人,在家里必然也十分挑嘴,我看嫂夫人的廚藝未必會差。」
「難說。」霍千重立即反駁,指著他剛端來的東西哈哈大笑,「你們看看,這像是道菜嗎?賣相這麼難看,做得也粗糙,一點兒都不精致,好吃才怪!」
雖然……雖然這麼說的時候有點心虛,但是這兩個家伙應該知道他今天叫他們來,絕對不是來夸獎她的廚藝有多高超的吧?
霍千重心里這麼想著,于是開始頻頻對慕容休和傅尚洵使眼色,那兩人接收到了他的眼色,于是也就笑笑地對他點了點頭。
于是霍千重就徹底放下心來,頗為得意地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