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之後,天氣依然不好。
這雨,居然下了一日又是一日,仿佛永遠也不會停歇一般——于是祝宜寧總是會想起,她在雨水來臨的那一日,做出了怎樣的允諾。
這雨,不過是提醒她,要她不要忘記那天的事情。
要牢牢記住——
她,此刻已為人妻。
菱花鏡里的女子,挽起黑發成髻。
盤發的那一天她便已經明白,要與過去,做一次暫時的決裂。
要開始適應新的生活,要開始去習慣她生命里出現的另外一撥人。
不論那些人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都要去習慣……
風吹過,隔著窗子灑進來的雨打濕了手中的書,她悚然一驚,連忙將書合了起來,起身關了窗子。
「咚咚——」有人敲了敲她的門。
「進來。」她隔著門應了一聲。
門被推開了,有個小婢女走了進來,「少夫人,老夫人請你過去。」
「我這就過去。」她回頭看了玳瑁一眼,玳瑁便立即拿過厚衣給她穿上,陪著她朝西跨院的佛堂走去。
到地方後隱約嗅到一抹香火的味道,那個小婢女上前扣了下門,「老夫人,少夫人已經到了。」
「進來吧。」房間里傳來霍老夫人的聲音。
她推門走了進去。
老夫人正坐在那里寫字,她有些疑惑,走過去看了一眼,才發現老夫人居然在抄佛經,看到她走進,她便放下了筆,伸手捶了捶自己的肩膀,看著她笑了一笑,「年紀大了,寫幾個字,就累成這樣。」
「老夫人不嫌棄的話,宜寧可以做這件事情。」她微微笑了一笑。
「罷了,今兒找你來,不是為了這個。」老夫人看了看她,指了指自己旁邊的位子,「坐下來說話。」
她便坐了下來,看著老夫人,雖然不是很清楚她想說什麼,但是想來——
苞霍千重,大概月兌不了關系。
「寧兒,你嫁進霍府,也有數日了。」老夫人似乎頗感慨地嘆了口氣,隨即便眯了下眼楮,突然說︰「可曾忘記你那天說過的話?」
「不知道老夫人指的是哪句?恕孫媳婦愚鈍。」她在心里微微嘆了口氣。
「你說,你唯一能做的,便是恪守妻子的本分。」老夫人的目光很是銳利。
「是,我說過。」她點了點頭。
「可是如今,我絲毫沒有看到你哪里恪守了做妻子的本分!」老夫人板起臉來,「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我只知道你答應我的事情,你沒有做到。」
「還請老夫人明示。」她垂下頭去,心跳微微快了一些。
「千重這一輩,我們霍家只有兩個男丁,但是千廷如今不過才十二歲而已,所以傳宗接代的事情,現在全在千重身上,」老夫人突然湊近她,「我听說,重兒自那日之後,就回來過一次,而那一次不到半個時辰他就又出去了,為什麼——你不留住他?」
她依舊微微低著頭,沒有說話,甚至,沒有什麼表情。
「我想你不會忘記吧,所謂七出之條,無子、婬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正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老夫人看著她,唇角揚起要笑不笑的弧度,「你——要怎麼做一個合格的妻子?」
「如果我做不到的話,是不是就會被休?」她突然抬起頭,很冷靜地問出這個問題。
老夫人有些發愣,下意識般朝自己的貼身婢女看去,卻見春潮對她又是擠眉又是弄眼,示意她繼續朝下說,于是她輕咳一聲,再次做出嚴肅威嚴的表情,「那是自然。」
「我知道了。」祝宜寧點了點頭。
僵持。
突然陷入僵持——
老夫人看她不再說話,微微垂著長睫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終于撐不下去了,「好了,話我可就說到這里了,至于要怎麼做,就看你了。」
「是,孫媳婦知道了。」她又點了點頭。
「回去吧,自己好好想想。」老夫人做雍容大度狀對她揮了揮手。
她起身福了一福,便轉身走了出去,門在身後關上的瞬間,她抬頭看著陰雲密布落著細雨的天空,微微地嘆了口氣。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罷桃花扇底風。
有朋友跟著一起熱鬧,自然比他一人獨酌獨飲來得快樂。
離開畫舫的時候,霍千重自認為心情愉快,應該不會再輕易看到某人就會發火,所以他也就放心大膽地朝家里走去。
不要問他為什麼要回霍府,要知道,雖然外面的確好玩,但是偶爾,他也是要回家的——
這次不再翻牆而入,而是大大方方地敲開了正門。
不過這一來,幾乎是頃刻之間,便到處都能听到「小少爺回來了」的聲音。
頗不耐煩地看了一眼,他大步就朝後院走去,只是還沒走回自己以前住的房間,突然有人伸臂將他攔了下來,他當即濃眉一皺,毫不客氣地對那人開口︰「走開!」
「姑……姑爺,」攔路的婢女長相俏麗討喜,只是表情未免太緊張了一點,看著他的時候仿佛在看著絕世大魔王一般,只差牙齒打顫了,「我們小姐要找你……」
「她?」霍千重的眉皺得更深,乍一看,就好像是發火的前兆一般,「沒空!」
「不行……我們小姐說……」玳瑁鼓足勇氣想要把話完整地說完,可是發現那似乎很困難,只要被他那麼冷眼掃到,她立即便想要緊張地躲到一旁抹冷汗去了。
霍千重看著她緊張的樣子,過了半晌突然輕哼一聲,隨即腳步一轉,朝某個方向走去。
他走去的地方,是他與「她」的新房。
她……要找他?
為了什麼事?
為什麼……突然想要找他?
霍千重微微伸出一只手按在胸前,因為那里,心髒的部位,正跳得飛快……
他走得很快,沒片刻就到了新房門口,只是因為突然想到那日她那一抹嘲弄,他又負起氣來,也不進門,就站在門口跟門里的人大聲說話,態度極其惡劣,「听說你要找我?」
門從里頭被打開了,祝宜寧走了出來,看了看他的表情,微微挑眉,「你不必緊張,我今天不會說你。」
「好笑,誰緊張了!」一時急惱,他下意識地左腳換右腳,右腳換左腳,可是無論怎麼樣,都覺得在這里站得渾身不舒服,「你找我什麼事?要說就快點說,別耽誤我時間!」
祝宜寧淡淡開口︰「我說過,之前老夫人差人提親的時候,我曾經答應過她,我會做一個好妻子。」
「好妻子?指的是什麼?」霍千重嘲弄地笑了笑,隨即卻又立即撇干淨關系,「這跟我沒關系。」
「我以為,所謂的好妻子,應是照顧夫君,孝順老人,疼愛子女——」祝宜寧只當沒有看到他那表情,神情依舊淡淡的,把自己的意思告訴他,「不過如今我只是剛過門而已,沒有子女也很正常,但是老夫人今天找了我,跟我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想,既然你這麼不耐煩見我,所謂的‘無後’也是可以預見的事情,所以,我今天找你,不過是想說,你若真的不滿意我,可以隨時給我休書。」
「你——」完全沒想到她會這麼說,霍千重張口結舌,雖然明知道自己此刻這個樣子很傻,可是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你要我給你休書?」
「是。」她點了點頭,表情很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
但是霍千重突然勃然大怒,「沒有休書!」
成親才短短日子而已,她居然便說,他可以給她休書?!
這女人——
她腦袋里究竟在想什麼詭異的東西?
一時憤然之下,他冷笑不已,「你才嫁進霍府,以為本少爺會就這麼算了嗎?我可還沒忘記你當時推我下水的事情,在我沒有想到怎麼‘回報’你之前,休書的事——你提都不要提!」
「現在不能給我?」她卻突然微微地感嘆了一聲,似乎頗有些遺憾的樣子。
「對,不能!」霍千重袖手而站,看著她冷笑,「我還沒好好享受到‘折磨’你的樂趣,怎麼可能就給你休書——不過我倒是奇怪,你似乎很想要休書,為什麼?難道是迫不及待地準備改嫁嗎?」
「你不想寫就是了,何必說這種話。」祝宜寧看他一眼,隨即轉身又走回了房中。
「你那個表情是什麼意思,」他大步追了過去,「別走,給我說清楚!」
「我沒什麼意思。」祝宜寧在心內嘆了口氣,不知道自己為何听他說到「折磨」時,居然感覺有些好笑,「好吧,你若是想折磨我,就折磨吧,反正——」
不知道為什麼,「我已是你的妻」這句話,她無論如何都無法當著他的面說出來,于是最後只有頹然放棄。
面對著他那張暴躁易怒的臉說出這句話,真的很難啊。
「反正什麼?」霍千重卻仿佛陰謀得逞了一般,得意地看她一眼,「我不管你之前怎麼樣,總之現在是在我這里——」
要想折磨她,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一眼瞄到房間里似乎有些空,他突然揚手一指,笑得很是得意,「屏風!」
「什麼?」祝宜寧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霍千重依舊指著靠門的地方,「三天後,我要在這里看到一架四折的繡屏,至于圖案,我要你親手繡出春日翠柳鳴鶯,夏日碧水白荷,秋日金菊傲霜和冬日的紅梅香雪——三天後,我會再來,如果你完不成的話,嘿嘿——」
他意味深長地笑了兩聲,突而轉頭就走了。
祝宜寧看著他的背影,實在不清楚如果三天後她沒有完成他說的那架繡屏,他想要做什麼——難道說,會有什麼怪異的懲罰?
站在房間內,看著他剛才手指的方向,祝宜寧突然覺得,她好像有些弄不懂這個人了。
他似乎特別容易生氣。
生氣的時候,也會說很多氣死人的話。
甚至偶爾,可能會出口傷人。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從之前他將她推撞到牆上驚慌地問出那句「撞到你了」之後,她總是常常會想到他那一刻的緊張慌亂。
雖然那神情很淺,可是她心里卻突然隱約生出一些怪異而模糊的感覺。
只是那感覺到底是什麼,她還沒有確定,但是想來,跟他一定有密切的關系——
這一點,她決定可以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