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有蛇。
金黃耀眼的鱗甲、巨大粗厚的蛇身,草叢根本藏不了它的身子,她遠遠就發現一抹快速移動的金光從地上往她的腳下爬來,待她發現那是一條黃金巨蟒,立刻嚇得臉發白,想跑,雙腿卻仿佛生了根,根本動不了。
巨蟒很快地纏住她的腳,沿著她小腿筆直而上,接著緊緊箍住她腰身,她嚇得伸手亂揮,只見巨蟒忽然張開大口,分岔的舌尖往她雙眼撲來——
「啊——」史璇翎滿頭大汗地驚醒,才發覺那是夢。
夢好清晰,她伸手抹抹額頭上的汗水,往身旁的空位一看。身邊空蕩蕩、黑漆漆的,只有自己一個。
元彬告辭後,听丫頭說,雅鄘晌午時和朋友出門去了,到她就寢時還未踏進家門。
現在已經是什麼時候了?
二更天?三更天?璇翎悶悶不樂地揭開床帳,睡意已被嚇跑了,她索性起身下床,燃起燭火,從書箱里翻出一本書。
看著看著,她很快又打起盹兒,眼楮幾乎合上,孰料此時房門突然砰地發出一道悶響。緊接著有人喊道︰「嫂夫人,快開門!」
那聲音低沉渾厚,似曾相識……是綺南雁?
璇翎皺眉合上書本,才要迎上前,門板卻 地被人無聲無息地破開。綺南雁背著令狐雅鄘闖進來。
他伏在綺南雁背上動也不動,似乎早已失去意識。
璇翎頓時呆住了。她……還在夢里嗎?夜半驚醒是假的,雅鄘受傷也是假的?
他……他怎麼會受傷?好端端的,誰要傷他?
綺南雁身手俐落地將他放在床上,披風垂落床沿,露出底下血跡斑斑的衣衫,大片血污染濕了月復部,綺南雁趕緊撕開傷口處的衣物。
傷口長約一尺、深入寸許,皮肉皆綻開,綺南雁眉宇皺得更深,臉色凝重地回頭道︰「我需要針、線、干淨的棉布、烈酒和一盆清水,快去拿來。」
「好、好……」
璇翎囁嚅著,忙不迭地答應,回過頭,翻箱倒櫃地找,越心急,手越慌。
「針……針線、紗布……」好不容易找來了,顫抖地雙手奉上。
「酒……酒和水,我這就去拿……」說完,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無法呼喚丫頭,身上就一襲睡覺穿的單薄衣裳,天黑路滑,夜風吹在身上,可她絲毫不覺得冷。
那張毫無生氣的俊臉令她心驚,血肉模糊的傷口像在凌遲她似的。
淚珠在眼眶里打轉,她奔進廚房,隨手抓起銅盆裝了清水,挾著烈酒又匆匆往回跑,沿途冷水潑灑在裙擺上,她渾然不覺,心里只有昏迷不醒的丈夫。
「來了。」她白著臉,把水盆和烈酒擱在綺南雁身旁。
綺南雁立即動手為令狐雅鄘清理傷口,血水很快將清水染成紅色,而傷口仍不斷滲出鮮血,綺南雁趕緊把繡針放在燭火上燒烤,接著穿起泡過烈酒的繡線,拉緊傷口,一針一針把綻開的皮膚重新縫合起來。
璇翎不禁跪倒在床邊,緊咬牙關,牢牢握住令狐雅鄘的手。
好痛……她渾身痛,望著那針頭一針針穿過他皮膚,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頓時傳遍她全身,再也感覺不到其他。
連她都痛得這樣厲害,雅鄘他……他一點知覺都沒有嗎?
為什麼?他麻木的臉容沒有任何反應,仍直挺挺地躺著,仿佛……仿佛……眼前天旋地轉,一股深沉的恐懼霎時狠狠掐住她頸項。她要失去他了嗎?
不,不會的,她抓起他的手放到唇邊,低頭吻著他的手,不斷喃喃祈禱,直到那令人發狂的酷刑結束。
綺南雁把身上僅有的金創藥全倒在他傷口上,涂了厚厚一層,最後才用紗布纏繞起來。「傷口暫時處理好了……幸好沒傷到髒器,只是失血過多。」他幫忙月兌下令狐雅鄘身上髒污的衣物,並協助璇翎為他換上干淨的衣衫。令狐雅鄘從頭到尾都陷入昏迷,只有微弱的吐息顯示他還活著。
流血似是止住了,璇翎顫抖地吁一口氣。
「應該沒事了。」綺南雁憂心忡忡的,似乎也不太有把握。
璇翎神色驚惶。「他臉色好蒼白。」
「失血太多,自然虛弱,只要能平安醒來,休養幾天就會好轉的。」
「怎麼回事?怎麼會傷這麼重呢?」是遇上搶匪?歹徒?抑或是……專程狙擊而來的殺手?
想到這兒,她不禁失神。
雅鄘近來備受榮寵,官場聲勢日隆,朝中定有不少眼紅之人吧?但只因為眼紅嫉妒,便要殺人?還是有許多她不知道的細故?
「我們……遇到襲擊。」
綺南雁沉下臉,語帶保留,顯然不欲多言。「按雅鄘的身手,其實不該受傷才對……」
事情發生得很快,但還不至于不能應變。
他和雅鄘認識多年,從小一塊兒習武,彼此默契深厚,也了解對方的程度。今晚,他們離開酒肆之後,一名刺客突然從巷弄中飛襲而至,他以為雅鄘有能力避開那一劍,因此先按兵不動。
沒想到,瞬間的判斷錯誤,傷害便造成了。
雅鄘受了重傷,刺客隨後死在他手上,暫且安置在暗巷里。
「他喝了很多?」璇翎拾起衣袍,上頭除了血污,便是濃濃的酒味。
綺南雁略帶責難地凝視好友,開口道︰「喝酒對雅鄘並不妨礙,主要是心神恍惚,太過沉溺于心事,完全忽略周遭變動——」
實在太不小心了,對習武之人而言,此乃大忌,何況雅鄘身邊早已危機四伏,他應該比任何人更慎重警覺才是。
但近來,他似乎正為某事分神……
綺南雁心念一動,目光不禁落在史璇翎身上。難道……是為了她?
但瞧她傷心欲絕的模樣,看不出什麼古怪啊!
他不解地搔搔頭。「嫂夫人,雅鄘就交給你了,我明日再來探望。」想不通,索性不想,他還得回去收拾善後,將刺客尸身處置妥當。
「多虧你在他身邊,否則……」璇翎淚盈盈地揖身答謝。
「不敢當,告辭了。」綺南雁抱拳回禮,轉身踏出寢房,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有人在哭。
似曾相識的啜泣劃破一片渾沌,喚醒了他的意識。他拼命想睜開眼,尋找哭聲的來源。
是誰?哭得好傷心,壓抑的、微弱的,仿佛飽受折磨。
他很想開口叫她別哭了,哭得他心煩,那綿綿密密的申吟啜泣,讓他的心揪成一團,喘不過氣。
接著,昏暗的光線逐漸浮現,他用盡力氣僅能微微轉過頭。
璇翎伏臥在床畔,雙手捧起他一只手,把臉枕在他掌心里。
哭聲就是從她喉間發出來的,兩丸眼楮都哭腫了,淚珠一顆一顆地滴在他手腕上。她蹙緊了眉頭忍著,安靜地哭泣,但抽抽噎噎的喘息伴隨哭聲,反而成了更大的痛苦。
「不要哭……」令狐雅鄘開口,微弱的聲音只剩氣息。「不要哭……」他試著更用力說,可才短短三個字,額頭便浮起一陣汗意。
「雅鄘?」璇翎抬起濕紅的眼楮,終于發現他醒了,半掩半垂的黑瞳幽幽凝睇,像兩顆遙遠的星子在夜色中熠熠生光。
她挨近他,模著他冰冷蒼白的臉。「你醒了……」眼淚卻更止不住,如兩道清泉潸然直落。
「不要哭。」令狐雅鄘氣息紊亂,固執地重復。
璇翎抹了抹臉上的水痕,深深吸氣,力持鎮定地道︰「你傷得很重,南雁送你回來,把傷口縫合好了。」為了忍不哭聲,她連聲音都顫抖著。
「你上來……」他昏亂地低語,握住她的手。這笨女人,好端端地待在地板上做什麼,不覺得冷嗎……
「不要,會壓到傷口的……」璇翎驚惶地反抗。
他卻牢牢箝住她不放。「快上來,別讓我使勁。」
她越抵抗,他臉色就越難看。璇翎嚇壞了,只好依了他,小心越過他的腿,上床坐到里側去。
她坐得太遠,教他看不清她的臉,他便四處模索尋找她的手。
「求你別亂動了……」她在黑暗中囁嚅道。
「你,過來我這里……」最後,他抓住的是她的腳,往她足踝一捏。「躺下來,睡到我身邊。」連續說了幾句話,他便有些喘息。
他太固執,令她不敢違抗,只好小心翼翼揭起棉被,滑入被中,溫馴睡臥在他身旁。
她已盡可能地離他遠些,以免踫觸到他的傷口,孰料,令狐雅鄘卻突然橫出一只手臂,將她圈入懷里。
「不可以,你傷口——」她急忙驚叫。
「沒關系。」令狐雅鄘打斷她。她還想掙扎,他索性側轉過身,雙手牢牢圈著她的腰。劇烈的疼痛霎時從月復部傳來,他狠狠抽了口氣,嚇得她不敢動彈,他總算如願以償,將她揉入懷里。
「你會痛的。」她既不安又不舍地縮著雙肩。他一痛,她胸口便會擰得緊緊的,一股氣轉不過來,況且重傷至此的男人,怎可如此任性?
「我不痛。」他敷衍地隨口應諾,下頷抵著她眉梢。靠近她,鼻間霎時充滿了她身上獨有的芬芳,那氣味仿佛能寧定心神,減緩傷口的疼痛,教他悠然吁嘆。
璇翎無奈地抬頭凝睇。「傷口裂開了怎麼辦?」
他不在乎地輕笑。「再縫一次就好了。」
「別說這種話,我……我……」
她听了,又急又氣,嘴唇掀了掀,卻不知該怎麼說才好。老天,她已經親眼目睹過一次,針尖刺破他的皮膚像刺在她心頭似的,難道非要如此折磨她不可?
「我說錯了,對不起——」眼看她眼眶發紅,淚水又要滑落,他連忙賠罪,又道︰「我沒力氣替你擦眼淚,快別哭了。」
女人到底是水做的,淚已泛濫,便不易收拾。被他這麼一說,璇翎倒不好意思了,只好縮進他胸膛里躲著,不讓他瞧見淚眼婆娑的模樣。
令狐雅鄘輕輕擁著她,也沒言語,兩人便如此靜默地停在彼此懷抱中。
萬籟俱寂。時光仿佛凝結,歲月停止流逝。
璇翎垂著眼臉,心房陡地燃起一片熊熊火光,照亮她晦暗不明的心思。
她……好像愛上他了。
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上了她的心。
一直以來,她總忙著維護自己的驕傲和憤怒,惱他既然有了她,為何還眷戀外頭的軟玉溫香?說到底,自己終究是個心高氣傲的大小姐,不願對他敞開心房,端起一家主母的姿態,一副氣度恢宏的模樣,其實是連對自己承認的勇氣也沒有。
成親以來,與他各式各樣的回憶在腦海里翻騰不已。
他長得太俊美,教她多看幾眼也覺得難為情。夫妻倆親昵的時光雖不多,但只要有他在身旁,就算什麼都不做,他也總是牽動她每一分思緒,讓她既愛又恨,又覺得幸福滿足。
她喜歡他偶爾停下來,眼神只專注凝在她身上的模樣。其實,她知道他夜里有時會偷偷看著她,其實,為了等他回來睡到她身側,她多半也是淺眠的。
她多麼害怕泄漏自己的心意,在他面前總是力持冷淡。
可如果他死了呢?
她對他的感情該怎麼辦?就這樣永遠埋藏在心底,當作從未有過嗎?
「你擔心我嗎?」黑暗中,他模著她的頭發,低啞的嗓音響起。
「嗯。」她點點頭,起碼,她也該對他坦承一次吧!
令狐雅鄘似乎笑了,笑聲略帶苦澀,搖頭道︰「何必呢?我若死了,你不就可以逃離我的「魔掌」了?」
璇翎翻身起來,盈盈黑眸怒瞪著他。
「我又說錯了?」他眯起眼,試著微笑。
「若真有那一天,我也不要活了。」她端坐著,目不轉楮地迎視他黑漆漆的眼瞳。
「為什麼?」他有些迷惑。
她說他們的姻緣不能長久……那日,听了他們談話,他最在意這一句。
為什麼不能長久?真的就為了那些沒能完成的、徒具形式的儀節?就因為他沒和她拜過堂、行過禮?
但再過不久,她就會得到她夢寐以求的孩子,到時她要如何對待他這個丈夫?
一定是借口照料孩子,以便徹底疏遠他,不是嗎?
既然如此,他是死是活,她又何必介意?
他真不懂她,她是這樣淡漠倔強的妻子,卻為他哭倒在床邊,顫抖地捧著他的手。他忘不了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她那雙哭紅的眼楮,美得像一雙閃閃發亮的寶石,晶瑩無瑕,剔透絕美。
心口頓時有些燥熱,他迫切地想吻她、想要她,無以名狀的情愫翻涌,那些他說不出口的綿綿情意,夜里百轉千回的猜疑及苦惱,此時此刻,他只想統統忘懷在她的朱唇里。
「別……」璇翎驚慌推拒,彼此拉扯著,令狐雅鄘才翻身壓住她,踫著她的唇,下一刻又被她使勁推開。「你身上還有傷,別這樣!」她氣惱地逃到角落去,蜷起了身子,怒目嬌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