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輾轉反側,翌日,紀曉笙醒來已是正午。
窗欞邊,一個紅衣姑娘撐頭瞌睡,那頭點啊點,越發低垂,都快撞上幾案了。
咚!
「唉!」紀曉笙快步去救,卻仍不及。
泵娘睜開惺忪眼兒,一看清便嚇了跳。
「小姐,您醒了……」囁嚅福身。「小的紅玉,是二少爺派來服侍小姐的。我、我一大早被從南家帶來,又忙了許多事,真不是故意要睡的!請小姐原諒……」
她沒吭聲,好奇打量這才豆蔻年華的小丫鬟,豈料紅玉提裙就跪下去。
「你這是做什麼?別跪別跪啊!」
「小姐不說話,不是要紅玉領罰嗎?」鹿兒似的眼已然濕漉。
「我是瞧你可愛,多看一會兒嘛!你別怕,我呀,不罰人也不罵人的。」
「真的?可在南家,奴才打瞌睡、偷了懶,都要杖罰的。這里雖是二少爺的宅子,但也是南家,所以小姐還是罵我吧,要不紅玉往後日子只會不好過。」
「南家管教下人這麼可怕呀……」紀曉笙蹲下與她面對面,瞧她懼怕地揪裙,那小拳指節粗大,是長期勞動下來有的。眸微微一眯,翻過紅玉掌心,在她嚇得抽氣時又放開,已記住她手上有數道紅痕。「在南家,二少爺罰人嗎?」
「二少爺不罰。但總管說主子隨和,我們下人更得管好自己。」
「嗯,的確是如此。」見紅玉仍驚懼,索性略帶安撫地笑道︰「但是呢,他也不是總隨和的唷!像我貪懶,老不按時繳圖,逼得他萬不得已,天天追在我後頭跑,那臉色啊……」又無奈又拿她沒辦法,罕見的苦惱。
「嘻,我不告訴你。」
南若臨進來,听見最後一句,不禁揚眉。紅玉已看見他,忙起身問安。
「紅玉給二少爺請安。」
「好。」應了聲,扶紀曉笙起來,審度過她面上烏青與白藥混雜的凌亂色彩。
她慣常晏起,這會兒黑發仍瀑垂直下,柔順披在衣襟兩側。他不禁想象了下那發當真落在他胸膛的模樣……
是因為讓她穿著他的衣衫,才令他神思綺麗起來麼?
他搖頭,暗罵自己胡想,拉回神。
「咳,曉笙方才和紅玉談什麼?」
「嗯。」談你啊。淡笑不語,將這份甜放在心里獨嘗,轉了話頭道︰「哥哥,我住這兒的日子,紅玉可否給我?這些年我身邊就財叔財嬸,都沒能使喚玲瓏的小丫頭呢!等我搬回紀家了,再把她調回南府,如何?」
眨眨秋波水眸,要紅玉安心,紅玉卻是眼里落淚,知道她是要讓自己暫時離開南家。
南若臨畢竟深知府里處處嚴謹,和藹一笑道︰「也好。南家不缺人,紅玉趁此機會透透氣吧,也幫我看著小姐。」
「是,紅玉會好好做事的,謝二少爺,謝謝小姐。」感激滿溢地朝兩人福過身子,尤其懇切地謝過紀曉笙。
「曉笙也多謝哥哥了。」拍拍紅玉手背,大方落坐,不謹慎撞到傷處,又挪了挪臀,卻見南若臨揚眉。「咳,給哥哥見笑了,是說哥哥找我有事?」
「還需有事?我就不能純是來瞧你?」
「啊,我也想這麼以為啊,不過平時這時候哥哥應該在南錢莊才對,大當家不見日落不放人的。」
挑眉睇她,有什麼掠過心底。昨夜,她也清楚記得他該在錢莊核帳。
她知悉他,但這也是兩人相處兩年的緣故吧?他笑,想這妹子常犯胡涂,卻也會心細關懷兄長,不枉他疼她,跟著坐下說明來意。
「帶你到李府前,我先去會過李太夫人,請她別泄漏你身份,春曉閣當家制師不是梁師父而是你這件事,是一個送茶丫鬟說出去的。」
「她把消息賣了,所以盧老板才來綁我?」
「還不只賣給一人。」
紀曉笙略驚,听他續接道︰「今早我讓紅玉回紀家收拾你的東西,你房里亂成一團,所有櫥櫃、抽屜皆被翻找過。鐵石問了那兩人,不是他們做的,盧老板除他倆外也沒再派人,許是其他老板。御店爭奪在即,大伙兒都想網羅最好的制師,做出最好的首飾,你得小心。」
「所以現在京里的珠寶鋪都在找我?」
「沒全部也有一半。那送茶丫鬟是在鋪里跟盧老板說話,周圍多少客人同行,數也數不清。」
「唔……」她咬著手指,回過神又忙放下,見南若臨端凝自己,尷尬笑幾聲。
這舉動是爹娘出事、賬房卷款逃跑後才開始有的,那時她入夜都睡不著,滿腦子就怕會斷了師傅們的生計,過度煩憂的後果,便是至今入夜難眠,總要近天明才能睡沉。
南若臨面色柔煦。「我以為你早戒了這習慣。」
「是戒了啊。」他開始幫她後便沒再有過。
但這會兒手還是抖著。人怕出名豬怕肥,她是太怕了吧?
「你爹娘的意外,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黑黝黝的眸堅定地看著她,執著不讓的姿態,與她爹創寶貴坊時是一樣的。
兩年前若不是有人來搶圖,意外引發火災,她爹娘還會在,寶貴坊還會在,只會吃喝玩樂的紀曉笙還會在。
忽地,一陣酸熱竄上鼻腔。啊啊,糟了……
忙別過頭嚷道︰「唉呀,都午時了,我好餓啦!紅玉,我的午膳呢?」
「是,紅玉這就去準備。」
紅玉走後,她仍是沒轉過臉。
紅眼眶,濕淚痕,怎麼也不想讓他瞧見的,多丑啊。
南若臨不語,原要安撫的手探出去了,卻又猶豫隱忍,在她肩上成拳收回。
片刻後,她淚稍止,往臉上抹了抹。
「……負責選御店的秋公公已公告下月十五于春棠酒樓競賽,有意角逐的商號可攜一套首飾前往。在這之前,你最好別出門。」
「好。」
「至于昨夜那兩人,我已請兵馬司先關押,要審應當會等選店過後,這樣你可安心?」
她破涕為笑,總算瞧他。
「哥哥做事,我哪回不安心的?」
見她復又開朗,南若臨清徐笑開。
「紅玉已將客房整理好,你隨時能搬去。我先回錢莊,你若自覺眼力還行,不妨畫畫競賽用的首飾圖稿,但切記,每半時辰得休息一回。」
「半時辰就歇,要到哪時才畫得完……」他雖總要她少用點眼,想好再動筆,可她就是只會邊畫邊想啊。
「曉笙就不讓我省心嗎?昨夜核帳,今天催款,還得處理數十件的物保放款……你要我將這些都帶回來,邊盯著你邊做?」
「……我听話就是。但萬一你回來見不到樣圖,可別說我貪懶喔。」
南若臨挑眉徐笑。「若像上回那般耽誤鍛造房鑄造日期,至多就是春曉閣新款晚些推出;但要是誤了宮里用需,咱們恐怕擔待不起。所以,你記得拿紙鎮將圖壓在桌上,別又被風吹了。」
「咳咳!我知道了。」她心虛,送他走後連吃飯都不敢,立馬趕工,總要紅玉提醒才記得要休息。這樣連續三五日,在金虎園的日子便在想款式中匆匆過了。
幾日後。
「小姐,您要不要睡會兒?」
睡?她也想啊,不過樣圖老畫不好,她哪能休息?為了樣圖,她甚至還瞞著某人在半夜爬起作畫呢。
紀曉笙嘆氣,飲口黃連茶,最近她都靠這麻舌苦味醒腦。
「嗯——」吐吐舌,精神又來,鋪整白紙,指間轉筆,刷刷便勾出雲篦形樣,正待大肆揮毫,鐵石卻站在外頭敲窗。
「鐵護衛?怎麼不進來?」
「小的只是來通報有人上門,請姑娘小心些。」
「又是綁我的?」這幾天夜里鐵石打退多少人,真是數也數不清。
「難說。人剛在門口下轎。二少交代過,不管翻牆還是走正門,即便是姑娘相熟之人也得小心。」
「好。謝謝鐵護衛提醒。紅玉你去看看,前頭是不是有找我的客人。」
「是。」
紅玉才去不久,郎便不請自來。
一個翩翩佳公子搖扇直走進她寢房,剛見她就是一聲妹子。
「小姐,對不住,我攔不下這位公子。」紅玉愧疚道。
「我與曉笙妹子是青梅竹馬,關系並不一般……」
「懷譽哥。」忙將圖蓋住,請紅玉收好。「怎有空來?」
聞懷譽盯著紅玉捧圖出去,直到紀曉笙哼了哼才硬生生收回目光。
「咳,往常一年才見你一面,不能聯絡情誼,我想了想,覺得……不好,所以就來了。」
「就算如此,那也該上紀府,怎會來金虎園?」
「喔,是我們掌櫃說……」
「掌櫃?」
「咳咳!是我剛去過紀家,結果財叔說你搬到義兄家里,我這才知道你認南二爺當義兄。有南錢莊當後台,你又是制——咳嗯!總之許久不見妹子,許多事都變啦……就……就不知咱們打小訂的女圭女圭親,變了沒?」
那是啥鬼?
「……懷譽哥跟我說笑嗎?哪來的女圭女圭親。」
南若臨一腳跨進就听見這幾句,不免提高聲量。
「曉笙訂過親了?」
「哥哥!」她立刻偎去。「我壓根兒沒听爹娘提過,可懷譽哥偏說有。」
「聞公子。」南若臨拱手一揖,彼此見過禮後才肅起神色。
「聞公子與曉笙訂親一事,可否詳實說來?我雖非她親兄,但此等大事,仍須有人為她作主。」
「欽,是……那個……」聞懷譽面紅耳赤地招人呈上紫木錦盒。「這里頭有紀家給的玉佩,還有曉笙未足歲的兜兒,是我們娘親私下結訂的親事……」
她暈!娘怎會鬧這一樁卻沒告訴她?
「我可否看看?」南若臨斯文問,負在背後的手卻緊握,點頭揚顎要鐵石去拿。
鐵石從小廝手里接過盒子,緊扣一番才遞出。
南若臨打開,煦笑。
「看來聞公子是弄錯了,碎屑怎能當成信物?」
「怎、怎麼可能!」聞懷譽立馬搶過,卻是碎屑沒錯。
「里頭分明是……分明是……」又綠又紅的晶瑩與絲緞粉末,原該是信物沒錯啊!朝鐵石望,鐵石早無辜木訥站在一旁。
「哈哈……原來……早跟爹娘說過不能再不義……這下也好,省得報應。」
她聞言卻是生疑。「懷譽哥在說什麼?兩年前出亂子,所有同行只有聞家肯幫忙,那可是大大的夠義氣,曉笙至今不敢忘呢。」
「喔,那次御店競賽……都怪藍沁坊無能,若我們做得好就用不著辦競賽,也就不會有人搶圖,更不會引起火勢害你爹娘喪命……甚至今日你也不用躲躲藏藏隱瞞身份……哈!都怪聞家啊!」明明沒喝酒,他卻大白天就覺恍惚,又哭又笑,悲喜交雜。
「懷譽哥,你……是因為準備競賽太累了吧?我近日也快瘋了,可還能撐住,你要挺著啊。」
聞懷譽擺手,干干笑兩聲。「不是競賽,是……是我心里一直壓著話,一直想告訴你啊……」
南若臨皺眉,眼捷手快撈住聞懷譽朝她撲過去的身子,直接將人往門口帶。
「聞公子還是先請回,等日後清醒些了再來金虎園。」
「哈,南二爺,你知道吧?你知道的,是吧?」
「聞公子在胡言亂語了,如今競賽在即,不論哪家商號都該謹言慎行,尤其聞公子代表藍沁坊,更應該注意。」
「哈哈,果然是南家人,這麼重要的事,你身為義兄卻沒告訴她,是為了要她安穩畫圖,好維持春曉閣生意嗎?」
「聞公子,請慎言!」凝目望向鐵石,要他快把人扔出去。
鐵石領命,快步去扛起聞懷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