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蔣負謙在杜晴蜜耳邊悄聲說,利用激憤的人群隔開與老婦母子的距離,迅速往大街走去,再逃入支巷當中,拐了好幾個彎才停下腳步。
蔣負謙解開她搏嘴的布巾,嘴角往兩處腮邊都被勒紅了。她不敢使勁,輕輕揉著,想起方才被他擁入懷里,疑惑他左一句愛妻、右一句愛妻是從哪兒來的,現下兩人獨處,她卻什麼問題都問不出來,通通消失空白了。
「不是要你往北走嗎?怎麼跑到這里來了?」蔣負謙遞涼膏給她止痛,他時常往山里走,蚊蟲多,常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杜晴蜜櫻唇微張,不敢置信地說︰「我不是往北走嗎?」
「……算了。」幸好沒發生憾事。蔣負謙拿出銀票,在她涂完涼膏時,遞到她眼前。「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發,朋發有難,我不能撒手不管。這些錢你收下,希望對你的生活有幫助,能支應些開銷,別東省西省,把身體都省壞了。」
他想來想去還是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好把兩人的關系定義為朋友,安了個再簡單不過的名目,就算只能讓她把用來果月復的饅頭換成白菜湯面,或是不需要跟人爭粗活都好,只要日子步調能緩著過,不用絞盡腦汁引差事,只希望能多賺一、兩文錢。
「我娘說過,人窮要窮得有志氣。之前我身無分文,不得已才收了你的錢,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今天我能自食其力就不能丟了她的教侮,這是她唯一留給我的東西。這錢,我不能收。」她知道蔣負謙是真心想幫忙,不是看不起她,至少她感受不到施舍或都視的意味。「我日子過得還不錯,你不用替我擔心。」
杜晴蜜笑逐顏開,並無芥蒂,蔣負謙卻無法像她一樣一笑置之。她日子哪里過得不錯?替人洗衣服洗到長凍瘡,張家上下幾口人的衣服要洗?先不說她兼了多少差事,光是她一頓只舍得吃半顆饅頭就教他心擰得緊。
可他沒理由強迫她接受他的救濟,甚至可以說得難听點,這是施舍,他怕現在還能一笑置之的她,後來不時了,在她心里的形象也將變得難堪。
蔣負謙默默收回銀票。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他再想個好辦法幫幫她。
「我之前像在逃難,不敢在同一個地方多待,以為到這里夠遠了,卻還是遇上他們母子,只能說是命吧。你借我的盤纏我全用掉了,身上只存了這些,還請你千萬不要嫌棄。」她反而拿出荷袋,撿了十文錢起來,其他全遞給蔣負謙。
「這里大概有三百文錢,最多抵過你被我弄髒的衣服。慶余行的商隊大哥說你是鳴茶茶號的當家,我本來想賺夠了錢,再一口氣送到茶號還你的,今天有機會就先讓我還一部分吧,免得你誤會我光說不練沒信用。蔣公子,請收下吧。」
他看著那些錢,已經不只是三百文的價值了,「你一文、五文地賺,連饅頭都舍不得一口氣吃完,就是為了存錢還債?我既然幫你就沒指望你還,不如留著讓自己過好一點還比較實在。」
「話不是這樣說的。」杜晴蜜像烏雲暗月,臉色暗了下來。「我娘身體不好,缺錢看病,有親戚都借到沒親戚,連親伯父都不想跟我們往來。雖然很多親戚都說不用還了,家里不缺這筆錢,可是在背後都說得好難听,說我們是冤親債主,是他們這輩子的業障,才會生做親戚,欠錢不還。娘說這不能怪他們,救急不救窮,辛苦賺的錢借給注定不會還的人,誰還肯辛勤工作?借錢度日就好了,所以該算的還是要算,該還的還是要還,這樣心里才會路實。你就別推辭了,好嗎?」
蔣負謙的心融化了,她是靠著多大的意志力才撐過來的?
他一向尊敬在逆境中仍堅持意念的人。從小到大,他受過的取笑不比她少,面對別人的指點,再難听都得承受,反應出來只會讓對方有得逞的快/感,就算他出言反擊,那股痛只會加倍彈回他身上,更突顯他的薄弱無能。
所以,他只能咬牙苦撐,用事實證明一切。一路走來就算荊棘滿布、遍體鱗傷,也不是別人會在意的事,收下了她苦掙來的錢,這比他讀了千百卷書更有感觸。
這些錢,他一輩子都不會花。她的苦別人不懂,他懂。
「你需要多少月例才夠還債跟生活開鋪?」不知道她身上背了多少長年積欠下來的藥費,得無所不用其極地掙錢。
既然她堅持無功不受祿,不如由他提供差事,還能名正言順將她帶在身邊照看,不用擔心又被油行母子纏上,或者草草解決三餐。
杜晴蜜扳指算了算。「約莫要八百文錢吧,希望負債跟開鋪能愈來愈少。」
以前在油行每個月能得三百文錢,老板兒子覺得她沒長幾兩肉,三天兩頭就偷塞幾文錢給她買吃食,她全省下來了。油行隔壁是做紙錢的,很缺工,所以她在油行打烊後,會去幫忙把金箔、銀箔別上紙錢,每月下來還能多三百文,可憐所有積蓄在她逃出油行那天全掉了。
而張家給的月例一樣是六百文錢,但主人喚人是沒分時辰的,當人丫鬟的怎麼可能私下接活兒做?要是被發現,發狠毒打她一頓,也不得不償失?她只好扼碗作罷。
蔣負謙點點頭,說道︰「我有份差事,月例一兩,你做不做?」
「做!只要不違背良心的事都做!」杜晴蜜像貓看見魚,雙眼為之一亮。
「才一兩就要你出賣良知,未免也太廉價了。」蔣負謙失笑。瞧她雙眼登時一亮,好像花苞吐蕊般引人注目,頓時生起幾分愛憐,更確信這決定沒錯。「我需要人手幫忙采茶,只要你吃得起苦,做事賣力,不會委屈你的。」
「有這麼好的事嗎?采茶而己呢。」她到染坊滌布是拿著比她身高還長的竹竿,攪著一跌進去就天頂的池水,吸了水的布匹說不定都比她還重,洗一次跟去了半條命沒兩樣,累得很,一次卻只有五十文錢的工資。
「采茶可不是把頂端的茶葉搶下丟進籠子里就好,什麼茶要芽尖,什麼茶不要芽尖,什麼茶要芽尖成葉,兩面對口後才能采摘,什麼茶要一心二葉才是上等,這些通通都是學問。雖然中午日曬強烈時所采下的午茶最好,但量一定不夠,所以得透早忙到黃昏後。采茶不是件輕松的活兒,而是件得處處留心的工藝。」蔣負謙語氣擱重了些,神色也顯得凝重。這份工作可不若她想象般簡單,得彎腰在烈日下站整天,經手的生茶每一株都要小心,不僅勞力也得勞心,姑娘家不想曬黑,就得從頭到腳包得緊緊的,又悶又熱,一點也不輕松。
「是我輕忽了,真抱歉。」茶葉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她以後得注意,別再說些不知輕重的話。「蔣公子,你……還能替我留這份差事嗎?」
「當然。」蔣負謙散了些脾氣,也對她感到歉然。她畢竟是外行人,不明白個中甘苦滋味,因此他語氣不禁柔了下來,還帶了幾分哄。「只要你肯學,不會虧待你的。至于你欠我的錢,若你堅持要還,不如跟我簽兩年合同,你覺得怎樣?」
「當然好,就依你!」杜晴蜜欣喜藏不住,蔣負謙真是她的貴人呀,都快把他當有應公供奉起來了。
她雖然沒念過書,也知道蔣負謙這麼做是為了幫她,橫看豎看都是她佔盡便宜,哪有雇主找人處處開出有利伙計的條件?她再不答應就太不知好歹了。
她這句「就依你」巧笑倩兮,像道溫熱的白霧蒸氣,蒸得他的心神像顆饅頭似的柔軟。他正色地咳了幾聲。「既然說定了,我們明早動身吧。」
「明早呀?可以再緩個兩天嗎?我明天要幫忙賣饅頭,後天還要替張家的姊姊們洗衣服,答應了別人的事,我不想爽約,你可以扣我的工錢沒關系。」如果賣饅頭的老丈明天多做了幾籠,她卻沒有出現,又氣又急不說,損失可重了。
「等你兩天無妨,反正不急。」蔣負謙本來預計明早回鳴台山選取茶苗茶種,到新買下的張家山試種,再與制茶師傅研討方向。難得誤了排定好的行程,只分了成全她的信用。
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見她開心,一切都值得。
而杜晴蜜更不用說,這輩子賣給他都心甘倍願。她再怎麼堅強,骨子里還是想要人疼的,蔣負謙待她的好,可能窮盡一世都還不完。
不管采茶是多辛苦的工作,她都會努力做到最好!
日出東方,照破雲層時如美人掀簾,登時灑落一地晶亮,映著茶樹葉片上的露珠,閃著令人耀眼的光罷。待愈珠蒸散,葉片干爽,便見一群采茶人家腰間掛著竹簍,頭戴包巾頭笠,手穿袖套,往植滿茶樹的梯田走來,其中一個就是杜晴蜜。
來到茶山已有個把月,還是練不了兩手同時采茶的功夫,但與頭幾天毀了不少茶箐——不是力道過猛揉破葉面,就是采成單葉壞了制茶條件——相比,已好上太多,手勢至少有了幾分樣。
她一開始挫敗得很,別人采三簍,她一簍都沒滿,采快又毀了茶箐實在愧對每月一兩的工資,尤其當大伙兒都趕著在清明前采制早春綠茶時,更顯得她礙手礙腳。倘若不是蔣負謙不厭其煩日日指點采茶手法,要她先求好再求快,慢慢建立她的信心,她真沒顏面留在這里圖口飯吃。
想起蔣負謙握著她的手,教她采葉手勢,從手到背貼在他身上,溫暖的氣息像煦陽包履著她,教她心跳得又急又快,卻有一股安定的力量慢慢升起,像在家里頭似的,感覺好安心。打從娘親過世,家里那塊地被大伯父賣掉說要抵她借的藥費,把她趕出來無處落腳後,她已經很久沒有過踏實的感覺了。
「采滿一簍啦?阿貴,過來幫晴蜜倒生茶!」在杜晴蜜前道采茶的大娘,招呼著在田梗處負責收集與搬運生茶下山的兒子過來幫她的忙。
晴蜜這丫頭勤快嘴甜,長得又極討喜,逢人就稱大叔好、大娘好,噓寒問暖真讓人窩心,像多了個女兒一樣,如果兒子能娶她做媳婦,不就皆大歡喜了?
「阿正,你愣著做什麼?快幫晴蜜倒碗涼茶呀!」另外一頭的大娘,見杜晴蜜解著簍子交給阿貴,馬上叫自己兒子奉上涼茶。她也想要晴蜜這門媳婦啊!
「不用麻煩了,真的。阿正哥,你忙吧,早上采的生茶下午就要做起來,別為了我誤了時間。」她看阿正提起茶號供給大伙兒喝的涼茶大壺,驚了一下,很怕這畫面讓蔣負謙瞧見了。
她是來工作,不是來找婆家的,沒有意思要壞了這里的規矩,就怕蔣負謙一時好意,最後卻後悔迎回她這個麻煩。
到這里後,她才知道他為何會對她小看采茶功夫生氣,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像他的孩子,從種茶、采茶到制成茶葉,每個環節他都清楚,也比誰都懂,如此認真待事的人,怎麼不教人欽佩仰慕?她真的很怕被趕出這里,就再也見不到他。
才這麼想著,蔣負謙就負手走上茶山巡視。杜晴蜜采茶手法生澀,卻已經不用人盯著了,他上山是為了看采收的茶箐跟茶樹生長的情形。
「晴蜜,過來。」蔣負謙一到茶園就朝她招手,表情不是很好看。
阿貴跟阿正要求上山搬生茶竟然是為了晴蜜,他不禁有些惱怒,尤其看見他們兩個為了爭取她的注目,明明生茶倒滿推車了還不肯走,想多塞幾簍好多留片刻,完全不管生茶是否會被壓壞。
其實不只他們兩個,學制茶的年輕小伙子也時不時在談晴蜜做了什麼、喜歡什麼、對誰笑了、幫誰忙了,甚至吵著她好像對誰有意思,咬咬喳喳的他都煩了。
杜晴蜜對誰都很和氣,並沒有特別待誰好,連他幫了她這麼多,除了多一份感激外,對他的態度跟其他人都相同,他們有什麼好說嘴的?
連對他都一樣……算了,愈想愈煩躁。
阿貴跟阿正見蔣負謙冷凝著一張臉,哪里還敢放下手邊的事向她獻殷勤?立即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心里卻不斷犯嘀咕,以前就沒見他天天來巡茶山啊!
杜晴蜜拿腰間布拭手,跟在蔣負謙後面來到入山坡道旁的大榕樹下,這里是中午休憩時遮陽用飯的地方。他來巡山這麼多次,還是頭一回單純找她談話。
是她做得不夠好,要她離開了嗎?
做不好離開是對的,她做過不少差事,有些真的不適合她,像幫人帶信、帶東西,她就常找不到路,接了一、兩次就不敢找這方面的活兒了。
就算她跟蔣負謙有打合同又如何?不代表她兩年內可以無限犯錯,是張不破的保命符。
她知道她采茶不好也不快,但她好不容易才到了一處令人安心的地方,一個讓她全心全意相信的人,她真的不想離開。可是她做不好是鐵錚錚的事實,怎麼求請?當初拍胸脯接下這份差事卻沒做到最好,如何說服他,她會努才?
「我知道我做得不夠好——」她好難受,強忍著鼻酸胸悶的痛苦,靜靜地等他劈下一刀。她真的盡力了。
「別緊張,我沒有要你離開的意思。」瞧她都快哭了,蔣負謙于心不忍卻又暗自慶幸她想留在鳴台山。她很好學又不怕吃苦,才一個月就能有這般成就,已經超出他的預期。就算她表現得差強人意,他也不會送她離開,畢竟日夜惦念擔心的日子也沒比替她收拾殘局來得輕松愜意。
蔣負謙拿出掌心大的苧麻袋給她。「今天是發工資的日子,有人會專門送到茶農家里,要他們簽字畫押,你暫住茶莊,便由我發給。我過午就會下山跟茶行談生意,不知何時回來,就先拿給你了。收好,別掉了。」
茶莊是制茶所在,也是他的居所,杜晴蜜在鳴台山沒地方住,他特別替她清了間女眷房讓她安身,好久沒在床鋪睡上一宿的她,當時的笑意他永遠記得。
她撫著床沿,像得稀世珍寶,明明是張打死的硬床卻讓她感動得頻頻道謝,應該說她高興到說不出話來,只記得謝謝兩個字。她說明早起來,衣服就不會被露水凍濕,半夜也不會冷醒了。
他的心抽動了一下,想給她更多更好的東西,想盡可能地疼惜她,把她的笑容永遠留下,因為在他的生命里,已經好久沒有這種純粹的滿足與感動。
手里沈甸甸的,看來他把月例折成銅錢好方便她支配,這點小事都幫她考慮得妥妥當當,她卻無能回報他,杜晴蜜突然有股想哭的沖動。「我好羞愧,我沒有做好,值不得這麼多月例……」
「收著吧,我感受得到你很用心,值得的。」蔣負謙合上她的掌心,頎長的手指覆著她的,顯得她的手指好像大蔥,白皙得很。
杜晴**了聲謝,羞紅到抬不起頭來,她好像被夸贊了,飄飄然的,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手還被他握著,申申唔唔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才好。
蔣負謙覺得可愛,故意施力握了一記才抽回手。
「對了,午膳是茶號出錢安排,讓茶戶輪流做的,你別怕,盡量吃。大娘們都說你吃太少了,擔心你累倒,如果你一口氣吃不下太多東西,放塊餅在身上,餓了就拿出來吃幾口,知道嗎?」
他總想多照顧她一點,多看著她一點,雖然吃住都在茶莊,不可能半顆饅頭當一頓,但就怕她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不敢放開來吃,對她完全不敢硫忽。
「這……我不敢。」杜晴蜜皺眉,尋常當家會放任伙計在工作時放肆吃嗎?
「我授意的,有什麼好不敢?其他茶農若想這麼做,我不會攔。」
「多謝公子,我到鳴台山後就沒有餓過肚子,每餐都吃得很飽,看我個子也知道我食量有限,是大娘們夸張了。大家對我很好,公子也對我很好,這些我都會記得牢牢的,你就不用再擔心我了,真的。」她不敢多吃,但也沒有餓過,這樣就好,再多她拿了也會心虛,又不是做得多好。
「好吧,我就信你一回,不會省小事讓鳴台山背上虧待茶戶的污名,回去忙吧,我回茶莊整理整理就要下山了。」
這個把月來他為晴蜜延了一些事,再拖下去今年的生意都不用做了。
「吸,好,公子慢走。」杜晴蜜點點頭。腳跟才轉方向,蔣負謙又喚住了她。
「阿貴明天不上山運茶了,我要他送茶磚到省城慶余行去,當初商隊大哥也算照顧過你,記得要他替你轉達謝意,我合再替你備禮。」
「省城嗎?太好了,謝謝公子告知,我一定會請阿責哥替我轉達的!」杜晴蜜又露出了像看到床鋪般的笑容,直率而耀眼,炫著他雙目。
她很重情,他知道,只是……阿貴「哥」讓他上揚的嘴角還沒成形就垮了下去,隨意朝她點了點頭,就順著路下山了。
憑什麼阿貴就是「哥」,他卻是「公子」?
為她做了這麼多事,在她眼里並沒有變得比較特別,從認識到現在,對他的態度都一樣,而阿貴不過為她倒了幾簍生茶,憑什麼能得她一句親切的稱呼?
蔣負謙揮袍,忿忿地走回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