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說湘湘打小就是個特愛到處玩耍的娃兒,哪兒有新鮮的,她就往哪兒跑,都得牢牢緊握她的手,以防她摔著了受傷。紀夫人常笑言她上輩子肯定是匹野馬,任誰也勒不住。
唯一能制住她的辦法,就是把個子小小的她抱起。他略微施力就能將她鎖在懷里,不得動彈,可這精靈兒哪會輕易就範?覷他不注意,手繞到他背後抓來辮子,拆開辮穗兒,弄散他的發,然後對他嘻嘻傻笑。
他一頭狼狽,偏治不了她,只得佯怒瞪人,她卻毫不畏懼,不停把玩他的頭發,玩累了,就枕在他肩上睡去。
只要別太過頭,他還是會縱容,由她胡鬧去。
直到她解下總角,弄簪輕綰半首青絲,他才放開她的手,不再隨便踫觸她。
他陪伴她成長,看著她一日比一日出落得玉立婷婷,然而,任她面貌如何變更,依然是那個會相信他娘變成花朵的單純妹妹。
何時開始,她從一個只知玩鬧歡笑、只能受他保護的小女孩,一躍蛻變助他一臂之力的慧點女子?
听她節節成功說服許忠,他看見在她懂事之外,那顆掩在嘻笑下的蕙質蘭心。
如今,他握著這雙不似記憶里頭,小巧得不及他丫邊掌的縴手,方才真正領略她長大了。
「你都听大哥說了?」牽她坐下,鐵銘勛溫聲問。
回過神,紀湘揮去茫惑,點了點頭。
她有些落寞,總以為他會與自己分享所有喜怒哀樂,哪知他作出這麼大的決定也不告訴她。
「湘湘,我沒故意瞞著你,建茶莊是我小時候就有的念頭了。」他解釋,明白她正在意些什麼。「我想把事情都辦妥了,再帶你過來看鋪子。」
輕顰秀眉,她手絞著藍綾褶裙,低首不語。
「怎麼了?」她不作反應,他竟有些急了。「真惱我了?」
「不,我只是擔心,擔心……」抬起眉,她趕緊澄清,迎睇他湛亮的瞳眸,心口竟擰著說不出話來,躊躇了半天,終究蔽起心思,扯唇笑道︰「我以為你喜歡做絲綢的事業,所以……好驚訝你會決定離開曾家,怕你不習慣。」她自圓其說,不願在這種時分表露令人意興闌珊的憂悒。
不用把話挑明,他已窺得其意。
她大抵在想他少了曾家庇蔭,如此貿然創業得面臨外頭種種砥礪,憂他將遭遇未知的跌磕。
「湘湘,听過富無三代享嗎?」
「我在書上讀過,但凡論及膏梁子弟的人物,就有此警世之言。」
他眸光煦然,徐徐道︰「貪戀安逸,實乃人之常情,有誰愛吃苦?可人待在安適之中,總會養出惰性,忘了承襲先人福庇之外,也得奮發崢嶸、力持富贍的道理。」
「我懂,就像籠中鳥那樣,受人飼養、養尊處優久了,一旦將它放生,可能連鳥兒展翅覓食的能耐也不會了。」
她舉例明澈,使他不禁揚唇而笑。女子所見所聞,素來稀少,她卻能有此見解,看來讓她讀點雜書也是好的。
「我打小就受盡吧爹娘的優遇,從沒吃過什麼苦,可畢竟寄人籬下,我娘待人處事總是小心慎微、馬虎不得,一直戰戰兢兢地過活。她教我去報答曾家,我好好地做了,其實心里很不願意依賴曾家。」首度披露這些真心話,他凝視她專注傾听的神情,目色溫柔。「干爹病入膏肓,曾在干娘和大哥面前言明義子不欠曾家,他認我作義子,從不圖我報恩,他說,倘若他朝我想離開曾家,就讓我了無牽掛地走。」
他們不存在血親關系,但曾老爺不求回報,待他能有此深重情義,實在可貴。
紀湘不禁鼻酸,同時也澈悟他作此決定的涵義之深。
他不願依賴曾家,是不想讓自己成為她口中的籠中鳥,況且曾家再好,也不是他真正的家。
「我懂你的決心了。」
他放棄曾家那樣優渥的生活辛苦創業,看似憨子,但有什麼比尋根復業更重要?
他不在曾家管賬,自有屬于他的路要走,她先前真是太看輕他了,他沒了曾家,哪會不行?他會建立屬于自己的地方,奮力光耀鐵家門楣。
她輕輕一個「懂」字,直教鐵銘勛欣慰不已,他玩笑道︰「哪天茶莊做不住了,我還是能回絲綢莊去,大哥說了會給我留這後路,我且放膽去經營家業吧,你說是不?」
「你懂那麼多,當然可成。」她微微一笑,美眸如星。「可是,我知道你會成功的,鐵家茶莊會重新在你手里,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
她篤定的口吻道出了他此生最大抱負,注視這雙明亮烏眸,他切切振奮,內心激動。
為了自己的願望,也為了她的期望,他會讓鐵家的招牌重現洛陽,長存于世。
其後,他們進入里間,走到了鋪子的後庭,仔細巡視過這四合房的格局,兩人皆覺稱心。
「這里做茶莊的營生,甚恰當。」逛了一圈子,照她觀察所得,這里的房間不多,可間間偌大,很合適用以茶莊這種需要大量囤貨的營生。
他勾動唇角,知她細心,接著就跟她商榷區分房間作不同用處,談到寢室,她心房揪著一陣絞痛,險些撐不起堆滿臉的燦笑。
今夜寢室,明年新房。當他迎娶了激,她便真真嫁入鐵家門。
想像姐姐披上嫁衣,與他執手一生的幸福,她多麼羨慕那個遙不可及的位置。
這份愚妄,植根似地斷不去,待他立業成家後,她該如何自處?
「湘湘,闢了這兩邊土,如何?」
壓下遙念,她循聲望向後門這兩旁空曠之處,扭頭問︰「你想種茶葉?」
「這倒是個好主意。」他撫掌一曬。「我原想給你種梔子花,這麼想來,我也能試著種茶葉,至于你的梔子花……你想種在左或右?」
想不到他會有此教人歡喜的意念,更事先征求她的意願,她受寵若驚地問︰「你……你會讓我來這兒嗎?像在絲綢莊那樣,天天來也成嗎?」
「當然。」只要她快活,他樂于讓茶莊成為她第三個家。
得他允諾,她的心平靜下來。
興興頭頭的,他一一說知以後規劃茶莊的所有步驟,她靜靜諦听,暗自有了主張。
三天後,鐵銘勛與許忠簽立兩張合同,各收一紙為照後,他聘用城中著名工匠,展開了布置鋪子的工程。
茶莊尚興土木,他已命良匠打造好招牌,等著順利竣工,他就遷入茶莊,正式離開絲綢莊。
在此忙碌期間,紀湘卻不見蹤影,他起先無暇理會,半個月過去了,曾夫人遣僕過府關切,得到她足不出戶的消息,大伙兒正感奇怪,他已迫不及待,硬是抽閑前往紀府探望。
踏入紀府,紀溦晏晏出迎,伊人絕艷,他對她鐘愛如昔,只是更為惦著那個音問杏然、會跑會跳的開朗女子。
「听說湘湘進來都待在家里,不出外?」輕握紀溦玉手,他與她身旁小心攙扶的丫鬟,同護她至亭台。
「她越來越乖,許是年齡到了,知道閨秀之儀。」她鳳眸笑意盎然,眼底卻閃過一抹冷光。他們還沒坐下呢,他就等不及要關心紀湘了?這已非他首回于二人獨處時分仍提及她,她對此早生嫌隙。
貝起俏笑,她軟聲道︰「銘勛,你人脈廣,可認識什麼好人家?我只有這個妹妹呀,多想她能像我一樣早覓知心良人。」
她的護幼之心教鐵銘勛動容,哪知道她這是將妹妹趕離他身後。
「好人家……」他沉吟片晌,俊目煥出了深笑。「絲綢莊有位貴客,與湘湘有過一面之緣。」而且那位貴客,還屢屢問起湘湘。
紀溦挑起柳眉,听他娓娓道來蘇州嚴二少的事,原來這位貴少爺于月前已達成父命,歸家再途經洛陽時,又讓曾元晟盛情款待,現在人仍于絲綢莊作客。
末了,他們決定先別驚動父母,由他領嚴奕出外秋游,她再攜紀湘坐轎而至,給他們安排相識的機緣。
被蒙在鼓里的紀湘,一大早受向來生疏的姐姐力邀游玩山林,雖是驚訝,但也放下手邊要事,隨她上轎出門,直到看見那抹魂牽夢縈的身影,她眉眸綻喜,才剛高興起來,旋即便凝住了唇畔笑痕。
再見鐵銘勛身旁的男子,她看向笑得極其嫵媚的姐姐,一顆熾熱的心,筆直地沉下去。
難怪姐姐有這等興致。
心知肚明眼前在唱哪門子戲,她不想參與,但礙于銘哥哥的面子,也得與之暢游郊原。
後來紀溦承不住久立長步,他們只好登上鐵銘勛預備的馬車往南門茶樓去,她羞澀致歉,兩個大男人頻言無礙,只有紀湘默默無言。
草草結束秋游又如何?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行四人來到茶樓品茗聊天,窗外颯颯起舞的陰涼秋風直拂室內,吹不散紀湘滿腔愁緒,她听著充斥滿室的如浪笑語,泄不出心頭郁結,只能耐心熬過酷刑般的時刻。
她過分沉默,已引起所有人的關注,鐵銘勛本欲逗她笑,被紀溦挽袖阻止。
向他打眼色,她示意該讓貴客主動關懷湘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