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一問,荊木禮才回神。他是傻了,剛听見她渾然不覺旁人的愛慕,以為她是遲鈍,怎麼也想不到她冷情至此。他不甘啊,但她的無情是因為被他父親打了一掌,父親種的果,由他來受,他能怨誰?
想問她,她有多喜歡他?既然他能讓她放下出家的念頭,能不能再多一點?只要一點,只要她說,對他有男女之情,即使她愛得不夠,可以由他來補,他可以不在乎她的冷情,只要她將全部感情留予他。
但等了又等,她不再說什麼。她的沉默像一道無法攀越的絕壁。他澀然苦笑。
「既然你想獨身,我就陪你獨身吧。」
她一愣,也苦笑。「你不需要這樣……」她是將死之人,不希望他的歲月浪費在自己身上啊。
「你性子冷淡,所以不會喜歡誰,正好我也沒喜歡的姑娘,我們就繼續這樣生活。」
真的沒有嗎?
「陪你,絕不是浪費。」他嗓音更低,語氣更堅定。「我不求什麼,只想陪著你。你連讓我陪你也不準嗎?」
她無法回答,于是別開視線,怕徒增傷感,怕看他毫無掩飾的眼神,怕瞧見她無法回報的柔情。他在苦澀微笑,她大概也是吧?他們都苦,她苦于欲斷不斷的情思,他苦于她的無情。
她胸口又痛起來,眼前有點模糊,以至于她愣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飯館外有人在對她招手……是王老漢。她輕「啊」了聲。
「怎麼?」他立刻走到她身邊,跟著望向窗外。
「王老丈又來了,還是沒躲過他。」老人家對她揮手揮得起勁,她只好也揮幾下手。「我下去見他,希望能說服他打消招我做孫女婿的念頭。」
她轉頭走出房間,並沒瞧他,但她能感到他的視線隨著她,久久的。
梁覓下樓來,王老漢已進了店堂,玉兒正在陪他說話,因為這人是來推銷孫女給她愛慕的梁老板,小泵娘顯得滿面不情願。
王老漢一見梁覓就笑。「梁公子,我還以為今天見不到你了,我一早就來過,掌櫃的說你沒來,我就想下午再來踫踫運氣。」
「我一早忙別的事,所以晚點兒才過來。」說要說服老人,談何容易?三天來,能想到的理由她都用過了,老人家的決心可比石堅,一定要跟她攀上親事,唉,她是女人,怎能娶妻……可是,王老漢不知道她是啊!
對呀!只要她坦承女兒身,王老漢當然就不能再求她娶阿芳了,這麼簡單的法子,她怎麼沒想到?真是糊涂了。
始終沒人看穿她性別,她其實有點得意,現在這情勢,等于是被迫承認,她不大甘心,但她更想過回清靜的日子,也就認了吧。
「我是絕對佩服公子的人才,真心想與你結親……」王老漢還在說。
她正要開口,王老漢擺擺手,不讓她說。
「不過,我是有點強人所難了,這事傳到阿芳她娘耳中,她說了我一頓,說你要是對咱們阿芳有意,早就上門提親了,不需我這麼三顧茅廬,既然你說過不想娶妻,我不該勉強你……」
粱覓愣住,所以王老漢不再對她逼婚了?
「而且這麼求你娶阿芳,倒像是阿芳沒人要似的,實在是我太心急了,這幾天來打擾公子,真是對不住。」
「不,您也是好意,阿芳姑娘也是秀外慧中……」唯恐對方誤會她願意娶了,趕快補充︰「只能說我和阿芳姑娘無緣了。」這麼一來,暫時無須揭露她的女兒身了吧?
「阿芳她娘今晚親自下廚,說要做一桌菜給公子賠罪,公子願意賞光嗎?」
「不,不必了。」要是名為賠罪,實為鴻門宴,被三人夾攻,她插翅也難飛啊!
「阿芳她娘要我務必請到公子,你要是不肯,她會以為我沒來跟你賠罪,這……」老人面露難色。
「……好吧,那我就去叨擾了。」她心軟。若是情況不對,再溜之大吉吧。
「不過,老丈好像不是住在城里?」
「我們住在「得道崖」再過去十里的斜坡上,這時出發,天黑前就會到。」
「嗯,這就走吧。」梁覓轉向玉兒,她正笑嘻嘻瞧著他。
「公子要出門是吧?我這就讓人備馬。」
「嗯,謝謝你。」不難猜測小泵娘為何喜上眉梢,可惜她是自歡喜了,她就算不娶阿芳,也不能娶她啊。
她道︰「玉兒,請你跟我弟弟說一聲,我上王老丈家作客,今晚不回來吃了。」
梁覓與王老頭上馬出城,往山上走。王老頭很健談,兩人邊走邊聊。
「梁公子是本地人吧?」
「是啊,我爹過世得早,我跟我娘住在這兒。」
「我一直好奇,荊公子和你是兄弟,卻不同姓,不知是為什麼?」
「他不是我親弟弟,是我爹朋友的遺孤,我偶然遇到他,就把他帶在身邊照顧。」
「梁公子真是善心人。不知令尊那位朋友是……」
這種細節就不必提了吧?「我也記不清楚了,就算記得,老丈您也不認識啊。」
「哈哈,說得也對。你的武功也是令尊教的嗎?」
「是我娘教的,我又轉教了我弟,練了強身健體罷了,我們住在這里,也遇不到什麼武林人士……」
兩人聊著,不知不覺抵達「得道崖」,下馬休息。
「得道崖」是一處山路邊的斷崖,據說是某年山崩,被滾下山的巨石砸出來的。山路在此變得崎嶇難行,連最有經驗的牲口都可能失蹄,在此落崖的人也不少,人們就給它取名「得道崖」,是希望不幸葬身于此的生靈皆能超月兌飛升,說來也是取著自我安慰的。
這里風景頗佳,梁覓欣賞片刻,隨口問道︰「老丈,你們怎會住在這附近?這里山路難走,出入不是很不便嗎?」
王老漢望著天邊,淡淡道︰「橫山密書在你手上吧?」
她一愣。「什麼書?」
「荊天波握有橫山密書的一半,十年前,他跟你娘在一起,他死在這里,總不會把這武功秘籍帶入棺材,既然你娘也死了,唯一的傳人只可能是你……」王老漢原本和藹的老臉忽然變得陰沉。「我再問你一次,橫山密書在哪里?」
「我不知道橫山密書是什麼……」這人怎麼知道爹的名字?
他不是個普通老人嗎……她記起這人了!她見過他,他是爹眾多的武林朋友之一!
娘一直不喜歡爹和這批狐群狗黨往來,當年他們密謀奪取什麼,娘就是為此和爹吵翻,她隱約記得,讓他們起爭執的,就是什麼書……難道是那張老舊的羊皮紙?但爹沒說它是什麼密書啊!
「看你臉色,是想起來了吧?那東西是我的,還給我。」
「我沒帶在身上。何況,這是我爹的遺物,他沒說是哪位朋友寄放的,想必本就屬于他,我不能交給你。」若對方客客氣氣地提出請求,她還會考慮,但這人顯然不懷好意。
「你明明就知道這東西,還跟我裝傻?」王老頭獰笑。「這份密書是我和荊天波從別人手上搶來的,說好大家平分,他卻獨吞逃走,我沒追殺他,因為這秘籍只有一半是讀不通的,先讓他拿著也無妨。但近來另一半密書重現江湖,只要湊全兩份,就能練成絕世神功。你最好乖乖拿出來,不要逼我向故人的女兒動手。」
不妙,對方早就知道她是女扮男裝,顯然有備而來。她強自鎮定,腦中迅速運轉。「那天你和阿芳遇到無賴,是你安排的吧?」
「那是為了試你的武功,你一出手,我就知道你內力淺薄,看樣子是受過重傷,沒有痊愈吧?你弟弟擲茶壺那一手功夫是不錯,但還不是我的對手。」
「老前輩好眼力,連我受傷都看得出來。」她強笑,對方把她底細模得一清二楚,真要完蛋了,這里荒山野嶺,喊救命只有野鳥听得到,荊木禮雖然知道她和王老漢出門,可決計想不到他是人面狼心,怎麼辦?
「少廢話,還不把密書交出來?難道東西在荊老頭的兒子手上?」
她低喊︰「不在他那里!」
「哼,听你口氣,很護著他啊,你把東西交出來,我就饒你們一命。」
「好吧,我帶你去拿。」為今之計只有拖,假裝帶老人去拿密書,但老人眼光狡猾凶狠,就算將密書給他,大概也不會放過他們。
「你把密書放在哪里?」
「在……飯館的帳房里。」得把他騙回城中,城中人多,他要殺人也不容易下手。
「你想騙我嗎?這樣重要的東西,你會隨便收在人走人出的飯館里?看來不讓你吃點苦頭,你不會老實。」王老頭冷笑,一拳猛擊向她月復部。
她避開,連退兩步,但後頭就是懸崖,無路可退。
老人又一拳揮來,她不得不舉臂擋住。這一拳力量極大,震得她雙臂、胸口都一陣疼痛。
老人跟著揮出第三拳,她無力擋架,被拳頭打中左肩,身子一晃,往後摔入深谷之中……
「啪」地一聲,荊木禮剛舉高斧頭,斧柄突然在他頭上斷裂,斧頭往後掉在地上,還削掉他幾根頭發。
「荊大哥!」送茶水來的玉兒見了驚呼。「你被劈到了?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他撿起斧頭,查看手中斧柄,斷口處參差不齊,是突然斷裂的。
「奇怪,這斧頭是新買的,怎麼會斷?這……不是個好兆頭啊。」
「也許是材料沒選好吧。我用另一把就是了。」他不信這些,卻忽地想起梁覓。她午後發過病,但及時服了藥,騎馬離開飯館時,他在樓上目送,那時她臉色如常,應該不會有事。
「還是我去叫個伙計來修這柴房吧?」一早有頑童玩炮仗,炸壞了柴房,店里伙計都忙,荊木禮就主動來修,可他畢竟是老板,不該做這種粗活。
「天色要晚了,店里會很忙,我來修就好。」她現在應該到王老頭家了吧?
玉兒來轉述她的話時,他頗為詫異,沒料到事情會急轉直下,那老頭死纏爛打,他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又說不出是哪里不對,若能這樣結束是最好。
至于玉兒轉達時滿面喜色,她應該懂這小泵娘的心思,不會放任這姑娘繼續盲目迷戀她吧?他很好奇,她要如何和玉兒解釋。
玉兒離開了,他把斷斧放到一旁,繼續修理柴房。木料都是現成的,劈砍成形俊,直接補上破洞即可。
他忙到天色全暗,才把柴房修好。修柴房不是太累,但他總覺得心神不寧。
他走出柴房,忽見牆頭上黑影一閃,有人翻牆進來,竟然是王老漢。
他愣住,王老漢翻牆的身手利落如猴,不像個老人……他猛然覺得不對,這老頭既然有如此功夫,那天怎會被兩個地痞打倒在地?
她和這老頭走了,老頭在此,她呢?
「老丈,我哥呢?」他望向矮牆外,不見她蹤影。
「看來,你比她機靈多了。」王老漢打量他警戒的神色。「不過,你太年輕,欠缺歷練,功力也有限。橫山密書在哪里?」
「什麼書?」
「那是一張羊皮紙,上面記載了武功招數。」王老漢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你先告訴我,我哥在哪里?」老人原本表情和藹,現在卻顯得獰惡,他心發寒,不是畏懼,是擔心,她肯定出事了。
「哼,她掉下得道崖,得道成仙了。」
他只覺眼前一黑,眼前一切好像扭曲了。她掉下得道崖?那個從沒有人生還的魔崖?怎麼可能?不久之前,他還在和她說話,她離開他眼皮底下才一會兒,怎麼會?怎麼會?
「她不肯交出橫山密書,憑她那點三腳貓功夫,也敢跟我作對?沒兩招就被我打下山崖,尸骨無存了。」老人惡毒地冷笑,每個字在他耳中都如打雷一般。「你也不是我對手,還不快把橫山密書交出來?」
是這人殺了她?是他把她推下去?他一時心痛,一時恍惚,不,他不信,一定是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