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了。」吳鐵匠將信和修好的柴刀一並交給他。
「多謝。」信封很薄,里頭大概只有一張紙。「大叔,你若有事要告訴我哥哥,其實可以讓我轉達,不需寫信,太麻煩了。」
「寫信是你……哥哥的要求。」
「喔?」刻意將訊息隱藏,是不想讓跑腿的他知道嗎?他不動聲色。「我有點好奇,你和我哥寫信,是在商量什麼嗎?」
「這……他吩咐過我,絕對不能告訴你信里寫什麼。」
「嗯,我隨口問問罷了,也不是非知道不可。」他氣悶,有點疑惑,為何刻意瞞他?她在盤算什麼?「那我告辭……」
「等等!」吳鐵匠喚他。「你有沒有想過在城里買間屋子?」
「不,我沒想過。」昨天她才提過這事,怎麼吳鐵匠也提起?難道她和鐵匠商量的是買屋子?
「唉,你都這年紀了,再和你哥哥同住,實在不妥。」這孩子性格沉穩,待人有禮,顯然他的「哥哥」將他教養得極好,但一提到他無血緣的兄長,那眼神立即變得專注,有點……太專注了。
「為何不妥?」
見女兒離開鋪子,吳鐵匠才壓低聲音道︰「旁人不知也就罷了,你們自己清楚,她是女子……」
「你怎知她是……」他及時咬住話,心底震驚。
「我一直都知道,我想你們雖然住在一起,也是清清白白,我們這里男女之防不嚴,但旁人若知道了,說長道短的總是不好。」
「既然沒旁人知道,就不會有人說閑話。」來過這鋪子幾次,他沒特別留意過吳鐵匠,只覺他對他「哥哥」交代的事都很熱切幫忙,應該是個好人,還是個鰥夫,听小彩說,她爹想要續弦……
「我是說萬一,你總得想到萬一啊。」
「我想,我「大哥」一定有想到,要是她覺得不妥,自然會另作安排。」
「唉,我是好意提醒,你別誤會……」
「我明白,我沒誤會。」他客氣地告辭,離去的腳步疾如風,暗藏不快。
吳鐵匠向他說這些,仿佛認為他該為此負責,但當初是她強行帶他回來,他哪有選擇余地?他這外人倒是瞎熱心,自己心思不正,卻對他說這些,莫非是想刺探他和她之間有沒有……有沒有……
這人對她有意思吧?卻又懷著齷齪的想法,他暗暗惱怒,真心珍惜她的話,不該有這些胡亂猜測,他不由得對鐵匠有絲厭惡。
他當然護著她,因為她是他的……家人啊,當然為她抱不平,否則胸口一股氣悶,還能是為了什麼?
他拐去城東小廟一趟,才回山上。日光已西斜,她不在,他把木盒和信擱在桌上,就去做飯。
片刻後,他將一道菜起鍋,天色更暗了,他點起蠟燭,挪開信封時,沒想到信封沒有封好,信紙掉出來,微微翻開,他看見紙上的字,只寫了兩行……
「謹遵姑娘吩咐,打造完成。」第一行很簡單,第二行寫著︰「那日與姑娘長談獲益良多,深深敬佩姑娘的才智,萬望姑娘常來舍下走動。」
她幾時和鐵匠長談過了?回想起來,最近她常常不在,難道就是去找鐵匠?
鐵匠字跡不美,但頗工整,看得出下筆之人的慎重,還有含蓄的感情,這男人真的喜歡她吧?
她呢?都願意坦白女兒身,這人在她心中的份量,當然與眾不同……一直以為唯有他知道她是女子的秘密,他很是郁悶,像是有什麼被偷走了。
他擱下信紙,不料一陣風自窗口吹入,將信紙吹向蠟燭,瞬間著火。
他連忙搶下信紙,但紙已燒掉一大半,他傻了。這下怎麼辦?
信紙燒了,信封卻無事,她一定會認為是他拆信偷看,還惡劣燒信,可明明是紙摔出來,他不小心瞄到,不能算偷看啊!要不,內容他還記得,不如照著重寫份,說不定能瞞過她?反正只是一封信,誰寫的還不都一樣。
于是他趕快磨墨,重寫一份,再把重寫的信裝回去。
他繼續做飯,可心神不寧。片刻後,腳步聲踏進屋里,他的心頓時吊高。
「這兩天真冷,看來早晚又要下雪了。」粱覓進屋來,懷抱一只長木盒。
「你去哪兒了?」他低頭煮湯,內心忐忑。
「進城。今天是你生日,我買了只燒鴨加菜,又去了鐵匠那邊一趟。」
他僵了僵。「我今天也進城,也去鐵匠鋪,你有事要辦,怎不托給我?」她是特地去會鐵匠嗎?
「這事我得親自去辦。听吳大叔說,他寫了回信給我,信在哪?」
「在……桌上。」
听見背後的她拿起信封,他怦怦心跳,屋內一時寂靜,只有她不時輕咳。
梁覓拿著信紙,眨眨眼,又眨眨眼,不是眼花看錯,信上字跡雖熟悉,但絕不是鐵匠的。
她向一旁的他望去,他低頭煮湯,背影說足了心虛。
他偷看她的信嗎?信上沒什麼要緊事,偷看完放回原位也就罷了,何必另寫一封?
「怪了,這信怎麼跟平日不大一樣?」她故作驚奇。
「怎麼不一樣?」他的心大跳特跳。
「吳大叔的字,怎麼歪歪扭扭的,變得這麼丑?」
「可能他每天打鐵,手酸了,所以字寫不好。」他的字是丑,他又不是書生,平日不踫紙筆,沒錯字就不錯了。
「還真巧,字丑得像你一樣。」
聞言,他俊臉發燙,見她似笑非笑地瞧著自己,顯然已看穿他的把戲,他只好招認。「他沒把信封好,信掉出來,被燭火燒了,我就照著重寫一份給你,心想你也許看不出來。」強調道︰「是信掉出來,真的不是我偷看。」
「你的每件事,我向來一清二楚,哪會認不出你的字跡?」瞧他窘得滿面通紅,真是……可愛啊!她伸手捧住他兩頰,呼,熱騰騰,暖手再好不過了。「為師替你想好將來的稱號了,就叫做「紅面大俠」,你瞧你一做壞事就心虛,心虛就臉紅,天生不能做壞事,將來要是救了人,冰天雪地的,你還可以用臉幫人取暖……」
「別動手動腳。」他扭頭避開她的魔爪,惱羞成怒。
「嘖,你越長大,越不可愛。」小時候比較逆來順受,掐他的臉也不敢反抗,現在越來越小氣。「信燒了也不打緊,何必怕我知道?」
因為平日與她無話不談,今天心里卻梗了個吳鐵匠啊。看她似乎不在意,他問︰「他怎麼知道你是女子?」
「他當然知道,他認識我娘,從小看我長大,知道我是女人。」
「怎麼從來沒听你提起這事?」
「因為我和他不算有什麼交情,他是看在我娘分上,把我當成自己女兒,不過,我不想承這份人情,要不是有要緊事,不太上他那里。」鐵匠曾暗戀過她母親,但人既過世,情也該散了,她不想有太多牽扯。「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說,我不是孩子了,不該繼續跟你住。」
「他也這麼跟我說,勸我送走你,說我繼續跟你住,對名聲不好,將來難以找親事。」她無所謂地笑笑。「我沒理他,反正,我本來就不想嫁人。」
「為什麼?」
「我懶。」她斜他一眼。「為師被人伺候慣了,不想去伺候別人。」
「認真點。」又在胡說八道了,他不悅。
「我很認真啊……」他又露出那種教人難以抗拒弱威嚴眼神,她嘆口氣。
「我這副病體不能負擔家計,也難以生育,娶我只是供在家里消耗米糧罷了,說不定辦完喜事沒多久,就得辦喪事,多不劃算啊?」她又來了,性命都能拿來開玩笑。
「別亂說,你會長命百歲。」最不喜歡她隨意把生死掛在口邊,輕率得讓他惱怒,不願想像她會死……他不願想像。
她搖搖頭,美目一溜,忽然笑了。「別談這個了,來來,我有禮物給你。」她捧來長木盒。「你猜,這里頭是什麼?」
「鋤頭,讓我墾地用的。」以她的懶人性子,送他禮物,必定是為了他操持勞務更方便,好孝敬她這個師父。
「不對,再猜。」
「弓箭,讓我打獵用的。」
「不對,」她給暗示。「除了種菜打獵,「為師」還教過你什麼?」
「……菜刀?」她教他做飯燒菜,常嘮叨家里就一把菜刀,不夠兩人用。
「都不對。唉,有這麼難猜嗎?」她打開盒蓋。
他愣住,盒內是刀沒錯,但不是菜刀,是兵刀,是一把精光燦爛、刀口鋒銳的長刀。
他提起刀,入手極是沉重,跟他平日練武用的木刀大不相同。
「這刀是爹留下的。刀柄有點損壞,我跟吳大叔研究好久,他沒打造過兵器,花了點時間才修好,還因此對兵器產生興趣了。」才會在信上要她多去鋪子走動,想再跟她討論。「我想,是時候把它給你了,大俠怎能沒有稱手的兵器呢?」
「謝謝。」他心下感動,這不只是父親的遺物,也是她的心意。
「我也有禮物送你。」
「送我?」她驚詫。「今天又不是我生日……」
「不是生日也可以送禮。」他把藏在床底的布包拿給她。
第一次有人送禮給她,她好興奮,咻咻咻拆開布包,是個毛茸茸的中空圓筒,兔毛做的,不大,但觸手柔軟,放在眼前,可以看到另一端。
她茫然。「這是什麼?」
他微笑,將她雙手拉過來,從圓筒兩側伸入,兩手在圓筒中變握,被柔細的兔毛簇擁著,原本幾乎凍僵的手立刻生出暖意。
「啊!是暖手的!」她驚喜地嚷。「是你做的?」不曾見過有人賣這種東西,當然是他做的,也只有他才做得出來。他知道她雙手經常冰涼,因此做了這麼窩心的禮物,用料雖簡單,用心卻深,這份禮雖輕,但情意重。
情意啊……
她望向他,爐火烘暖了他俊臉。他向來少話,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只點了點頭,靦腆微笑,但映著火光的深邃墨眸,似有千言萬語。
她心怦地一跳,當然有情……與他相處兩年,有家人之情,也有師徒之情,娘親辭世後,她孤身一人,幾乎忘了和另一人相互關心是這麼好,可是,對著娘時,心跳不會這麼快,越跳越快、越熱……是因為太感動了嗎?
「謝謝。」她學他,簡短兩字滿載泛濫的心緒與感情。她把手筒舉到臉邊蹭了又蹭,戀戀不舍地擱下它。「好,我也來幫忙做晚飯,這燒鴨是去你最喜歡的鋪子買的,趁熱……」
「我要改吃素了。」
她傻眼。「為什麼?你今早不是還在吃雞肉嗎?」
「我想改吃素。」
「那這只燒鴨……」
「你吃。」
「這麼大一只,我一個人怎麼吃得完?」這是特地為他買的,他不吃,她失望。「不能明天才開始吃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