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辦公室的門驟然闔上的那一剎那,雷崇熙的胸口仿佛遭到鈍器重擊,躲不開的力道既突然又猛烈,痛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
他呆坐在椅子上,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萬萬沒想到,成立不到半年的建築師事務所,在歷經一連串的打壓與挫敗後,原本還算寬裕的財務狀況,如今已經捉襟見肘。
罷剛離開的是事務所僅剩的合伙人兼員工,而從這一秒鐘起,辦公室就只剩下雷崇熙被逼到絕境的孤單身影。
五味雜陳的呼出一口氣,雷崇熙胡亂的扯開領帶,疲憊的朝椅背仰靠而去,充滿血絲的雙瞳空洞的望著天花板唯一的燈源。
沉寂許久,他拿起話筒,按著熟悉的號碼,直撥遠在美國的家──
身為美商洛斯集團的準繼承人,杰出的雷崇熙向來是父母的驕傲,也是整個洛斯集團注目的焦點。
就在外界以為他要為未來的接班做準備的時候,他竟然跌破眾人眼鏡,選擇放棄繼承權,與一個沒沒無聞的平凡女孩閃電結婚,並和幾個初出社會的朋友用有限的資金,成立了間小小的建築事務所,徹底拒絕了家族順遂的安排,摧毀了父母殷切的期望,也打亂了集團的接班步驟。
其實,事情早在他執意自美返台念書,就替他的拒絕埋下伏筆,只是大家早把接班視為他未來人生規劃里的既定目標,而忽略了他當初決定回台的動機。
直到真相大白,所有的人措手不及,伴隨而來的反彈才會如此之大,但那都不足以撼動雷崇熙的決心,他要走自己的路,娶自己所愛的人。
偏偏,不管他的態度、信念有多麼堅定、沉篤,他的父母顯然始終無法諒解,為了逼迫他回心轉意,透過集團力量不斷打壓他好不容易成立的建築事務所。
勢力龐大的集團要欺壓一間名不見經傳的小事務所,就像喝水般容易,果然用不了幾個月,曾經滿載雷崇熙夢想的事務所,在螳臂當車的劣勢下,再也抵抗不了,垮了。
「喂,我是雷崇熙,恩叔,請問我母親在家嗎?可不可以請她接個電話?」他用平靜卻深沉的口吻詢問接電話的管家。
「崇熙少爺,夫人、夫人她這幾天不在,她去……」恩叔的聲音有些緊張。
「既然不在家,請我父親接電話吧!」雷崇熙打斷了恩叔的冗長回答,盡可能的讓對話簡單扼要。
「是,您請稍等,我馬上把電話轉給老爺。」
須臾,電話那端傳來了父親神清氣爽的清咳,似乎胸有成竹的等著他說出和他們期望相符的話語。
孰料,雷崇熙立場不改,「爸,是我,誠如你和媽所希望的,我的事務所禁不起洛斯集團一連串的施壓打擊,已經在兩分鐘前徹底垮台了,我很謝謝你和媽給我上了這一課,但是很抱歉,我還是不會回美國接掌洛斯集團,我要跟子嫣為我們的幸福繼續留在台灣努力。對不起。」沒讓父親再次對他咆哮,他逕自掛了電話。
呆坐在椅子上的他,像是個歷經滄桑的老人,被想哭卻不能哭的掙扎塞滿胸膛。他雖然能體諒爸媽為了逼迫他屈服返美,不遺余力朝他攻擊的偏執行為,可是看到自己的心血被踐踏得一片荒蕪,說不失落是騙人的。
可又能怎樣呢?就當作是他讓父母失望的一種懲罰吧!雷崇熙只能這樣自嘲的想。
許久,他回過神來,目光落定眼前的桌歷,頓時,他整個人從椅子上跳起來,「該死,今天是子嫣的生日,我差點忘了,我答應過晚上要陪她和子律吃晚餐的。」甩開心里那股幾乎要化不開的挫折感,他強打起精神迅速離開辦公室。
臨去前,他倉卒的連回頭都沒有,就急忙的踏上回家的歸途。
這一個多月以來,也許是因為弟弟子律生病的緣故,孫子嫣的情緒總是極度不穩定。原本溫柔的她變得暴躁易怒,一不順心就會歇斯底里的對他咆哮、痛哭,生活里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隨時就會引爆他們之間的戰火。
扁是這個禮拜,他們兩夫妻間的口角爭執,已經是相識以來的單季累積最高紀錄。
再者,事務所的業績始終沒有起色,投下去的資金有去無回,日常生活若不是有孫子嫣在幫忙支撐,只怕他們一家三口早就喝西北風了。
雷崇熙心里有著很深的無力感,蠟燭兩頭燒的他,別說休息,睡覺都是奢侈,可是他更舍不得妻子在婚姻生活里承受這樣的壓力。
當初是他允諾要給她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如今,他才剛起步的事業垮了,答應的幸福卻遙遙無期,他可以包容體諒妻子的所有情緒,只是……
可不可以就今天一晚?
不要有爭執,不要再咆哮,就讓他們兩人平靜的分享這個喜樂的夜晚,可以嗎?
老實說,他也沒有把握。
買不起奢侈的禮物,雷崇熙在一家烘焙坊買了子嫣最愛的提拉米蘇蛋糕,小小的六吋,是他們僅僅可以依托的幸福,他把蛋糕捧在手心,小心翼翼的邁開步伐。
臨開門前,他不忘深吸一口氣,掩飾工作上的挫敗,接著推開門,用充滿雀躍的歡欣口吻呼喚,「子嫣,我回來了,快來看看我買了什麼東西回來,子嫣!」
眼前滿室的闃暗,雷崇熙當下一愣,未竟的呼喚頓時被黑暗與寂靜吞噬。
好靜,真的好靜……只怕連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他都可以清楚的听見。
他按下牆上的電源開關,突如其來的光明讓他看見了沙發上宛若一尊石膏像的孫子嫣。
「怎麼不開燈?」他溫柔的問。
「開燈?開什麼燈?我們就要窮得連電費都繳不起了,我哪還敢開什麼燈?」孫子嫣突然尖銳異常的回答。
聞言,雷崇熙本能皺緊雙眉,正要指正她尖銳的口吻,心里萌生一段警告──不,不要爭執,今天是子嫣的生日,他不想要再跟她吵架了。
饒了她,也饒了自己吧!
緩下脾氣,「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不開心?子律人呢?」他包容的表現關懷。
毫無預警的,孫子嫣整個人從沙發里彈跳起身,別過頭來狠狠的瞪視著他,「有什麼事情值得開心的?雷崇熙,我問你,打從結婚以來,有什麼事情是值得我開心的?」
他不作聲,她則張牙舞爪的對著他繼續叫囂。「我受夠了這一切,你知道嗎?我受夠這種婚姻生活了。你說要給我幸福,可是幸福呢?我看不到;你說要給我安定,可是安定呢?我也沒等到。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困在這個空間里,整個人就像不定時炸彈隨時要爆炸!」
雷崇熙無言。是他愧對了她,是他違背了許下的承諾。
「今天是你生日,我買了你最愛的提拉米蘇。」他把蛋糕放到沙發前的矮桌上,希望能緩和她的怒火。
孫子嫣皺了眉,別開臉生著悶氣。
他走上前去,張開手臂想要擁抱她,給她一點溫柔安撫。
措手不及的,她無情撥開了他靠近的手。
「閃開,不要踫我!」
雷崇熙皺起雙眉,偽裝的雀躍頓時消逝,他直直凝視她須臾,深沉無言。
忽地,孫子嫣發狂似彎身用手掃掉桌上的蛋糕,下一秒,代表雷崇熙一番心意的提拉米蘇蛋糕,無力回天的成了一攤爛泥,摔爛在他腳邊。
他的心被踐踏了……
「我們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天真了?我根本不希罕這個蛋糕,你以為給我一個六吋的蛋糕就是幸福嗎?你未免也把我的幸福看得太廉價了,你放著集團的接班人不當,卻要我跟你苦哈哈的過生活,我再也受不了了!」她咄咄逼人的指控。
雷崇熙緊握雙拳,額上青筋爆現,咬牙吐出壓抑的憤怒,「不是只有你在忍耐,我何嘗不是?」
在工作上,他被雙親百般圍剿,連殺出重圍的機會都沒有;在婚姻生活里,他被深愛的女人無情踐踏,連反唇相稽的資格也沒有,這些他不是都很努力的在忍耐嗎?
從前那個巧笑倩兮的溫柔臉孔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猙獰?那個臉上總是寫滿羞怯與崇拜的孫子嫣到哪里去了?
雷崇熙無奈的看了她一眼,克制與她爭執的沖動,在幾次重重的呼吸後,不想隨她起舞的他邁開艱困的步伐,打算讓自己暫時消失。
「站住!」她飛快的竄到他面前來,「既然如此,誰都不要再忍耐,我們離婚吧!」
縴弱的身影蛻變得異常強悍,殘忍的扔出這一枚震撼彈。
「你說什麼?」瞪大眼楮,雷崇熙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激動的問。
「離婚,我們離婚,然後放彼此自由,誰也都不需要再忍耐了,那些幸福跟安定,我不需要你來給,我孫子嫣自己會去創造。」
「住口!」揚起手臂,雷崇熙毫不留情的甩了她一記耳光。啪──
清脆的巴掌聲後,取而代之的是無盡沉默。
當她臉上妖艷異常的紅掌印迅速擴展開來,雷崇熙懊惱的閉上雙眼,悔恨不已,他不該動手。
「子嫣,我……」他的喉嚨仿佛被異物梗住。
驚愕的眸子一黯,須臾,一抹刀刃般的冷笑自孫子嫣嘴邊劃開,「呵呵……呵呵……」她笑著,那笑叫人心里發麻。
「子嫣。」雷崇熙想要擁抱她,想要跟她道歉。
不是說過一輩子不離不棄?不是說過即便到老,也要一起牽手散步?不是說只要能在一起,多窮多苦都沒有關系?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離婚?為什麼要背離承諾?
不!他要解釋,他不是真的要打她,只是一時情緒失控。這陣子,他們都被生活和工作重擔壓得喘不過氣,這一定是子嫣的一時氣話,不會是真的!
「听我說,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都冷靜下來。」他朝她伸出關懷的手。
孫子嫣往後退一步,用雷崇熙不從看過的臉孔來迎視他。
「這就是男人,這就是你雷崇熙的程度,給不起又放不下!你好可笑,真的好可笑,除了打人,你還有什麼事情是拿手的?雷崇熙,你不是男人,我要跟你離婚,我要跟你離婚!」她毫不收手的補上極具殺傷力的語言,一刀又一刀的朝他砍去。
「子嫣──」他沖上前拉住她的手,想試圖叫她冷靜。
「放手,拿開你骯髒的手!」她尖叫著。
拉扯之間,也扯痛了彼此的心。驀然,尖銳的痛楚從雷崇熙手腕上傳來,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她,直到他絕望的推開面前陌生的孫子嫣。
手腕上,落著她清晰的齒痕。那是血嗎?為什麼紅得那麼怵目驚心?
「我要跟你離婚,我受不了像你這樣窩囊的男人,我要去找我的幸福,請你放手成全我吧──」
孫子嫣連喘息的機會都不給,一波又一波的打擊著雷崇熙。
當一張輕薄的紙甩向臉上,他顫抖的拿起來一看。
離婚協議書上,孫子嫣已經填妥一切,包括蓋章,剩下的就是他的決定。
「如果你是男人,就快點放我自由。」她根本讓他無從抉擇,雙腳咚的一聲跪倒在地,斂去所有的張揚情緒,出奇平靜的望著他。
「雷崇熙,夫妻一場,就當是我求求你,請還給我自由,我……有喜歡的人了,因為,我真的不想跟著你一輩子吃苦,你不能給的幸福,他都可以給我,所以,求你放了我吧!」孫子嫣的眼淚以一種詭異的姿態爬滿她的臉。
「你說什麼?」雷崇熙瞪大眼楮。
「我有喜歡的人了,請你成全我,我們好聚好散。」
先是朝他跪求,接著是整個人匍伏倒地的哀禱,她的每個舉動,無疑都是對雷崇熙的一次打擊。
原來,她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難怪她對他們的生活全然不眷戀,甚至是厭惡。
雷崇熙抓住那張輕薄──不!是像一顆大石頭般沉重的紙,絕望是他此刻的心情寫照。
多可笑,他還信誓旦旦的說要留在台灣跟子嫣繼續為他們的幸福打拚,原來那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
看著她哭,他更希望能夠哭泣的是自己。
他別開眼,沙啞的說︰「我知道了,我會簽的,這樁婚姻我會用盡我所有的力氣,讓它在最短的時間內宣告結束。謝謝你,也給我上了一課。」
「那就好,算你還是個男人。」抹去眼淚,孫子嫣撂下這話,甩門離開。
砰!二○○四年的今天,第二次听見這道聲音,雷崇熙的心被重擊成無底黑洞。
***
二○○七年,台灣台北。
冰冷的雨滴滴答答打在計程車的車窗玻璃上,心急如焚的孫子嫣,只能透過窗上流淌的雨滴縫細,張望著外頭的車況,不時分神的查看手腕上規律前進的時間。
當車子甩開冗長的車陣,緩緩駛上飯店大廳前的回車道,等不及車子停妥,她連忙從皮夾里掏出鈔票遞給司機,旋即匆匆忙忙打開車門,離開溫暖的車廂。
她瑟縮了子,本能的搓了搓手掌。
沒等Doorman體貼撐來的傘,她冒雨奔進眼前的五星級飯店,像只誤闖叢林的小白兔,站在華麗的水晶大燈下,無助張望著。
等候多時的歐定海一見到她,趕緊迎上前,「子嫣,這邊。」
「對不起,我是不是來得太遲了?」
穿著一席黑色窄版呢料洋裝,黑色絲襪下套著同色系短靴,孫子嫣微喘氣息,不安的向歐定海詢問,白皙臉龐散布著方才冒雨前行的水漬。
事情真的來得太突然。
她臨時被告知德國H&W集團派駐來台的首席顧問今晚約請晚餐,她和歐海定因為共同參與H&W這次所投資大樓的空間規劃設計都被點名出席。
偏偏臨出發前,弟弟子律打來電話哭訴身體不適。
孫子嫣顧不得許多,只得先趕回家處理私事,安撫了弟弟不安的病體後,這才又風塵僕僕的趕來宴請的飯店。
「沒關系,就只是跟客戶見個面,吃個飯而已,先到的先吃,晚到的晚吃,甭在意。」歐定海一邊安撫她騷亂的心,一邊拉著她冰涼的手快步往包廂內走去。
「子律身體還好吧?」行進間,他問。
「嗯,吃過藥,我讓他先睡了才出門。」
「反正就是陪客戶吃飯,如果情況真的不允許,你大可留在家里照顧子律,根本不用焦急著趕來。」歐定海不以為然的說。
「這怎麼好意思,伯威老大有說過喔,我們可是沒有選擇客戶的權利,還是小心伺候的好。」她語帶輕松的揶揄。
「理他,閻伯威說的話,以後打八折听听就好。」歐定海嗤了聲。
匆匆行經洗手間門口,倉卒的兩人接連越過幾道陌生身影,沒有察覺絲毫異狀,一前一後的繼續往包廂走去。
站在包廂大門的木雕芙蓉把手前,歐定海轉身看向她,「瞧你,頭發都淋濕了。」言語間不乏寵溺的味道。
二話不說,他掏出手帕逕自幫她擦拭著臉上、發梢的雨水,親匿得就像是一對情侶。
「很狼狽嗎?」她仰著臉赧笑問。
「沒有,還是很美,美得不可方物,不愧是我們海威工作室的鎮店之寶。」他贊美,順勢握住門上的把手往里推,引領著遲來的孫子嫣走進包廂。
自始至終,歐定海那雙大手總是呵護備至的緊緊包握住孫子嫣的小手,傳遞溫暖。
長廊彼端,隔著安全距離,雷崇熙怔愣的站在包廂外的走廊上。乍見的驚詫與意外,沒有絲毫保留的在他的臉上全然暴露。
他清楚看見歐定海為孫子嫣體貼拭去雨水的動作,清楚看見歐定海緊握她的手,兩人談笑風生的自在模樣,還清楚看見……她在經過他身邊的剎那,竟對他的存在視若無睹!
然後,除了驚訝,他什麼反應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看著包廂的木門緩緩掩上,卻獨獨掩不去門縫里孫子嫣臉上的燦爛笑容。
他握緊拳頭站在走廊上,心里那一條弦像是被突然扯緊,連帶的牽動臉部線條,霎時陷入一陣空前的緊繃。
許久,直到沉沉的吐出氣息後,他無言的、靜靜的消化著方才那猝不及防的景象。
她竟然這麼快就出現在他眼前?他以為閻伯威會藏好所有關于她的消息,而他還得花上一點時間才能見到她,沒想到,他竟然會在今晚就要與她重逢。
腦袋好像被萬馬踐踏過似的紛亂,他好不容易勉強甩去兩人分裂時的殘景,卻甩不開另一個男人握住她小手的事實。
他咬緊牙根,壓制住心中那股憤怒。
直到失控的情緒重新獲得控制,他再度邁開步履,尾隨著推開孫子嫣方才走入的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