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品妮走進斜對面的小鮑園,確定離開那群店員小妹的視線時,頃刻間,她淚雨蒙蒙,左手心又隱隱約約泛著濕意。
碔哥在找她嗎?為何要找她?
他總是那樣,對她有情卻遲遲不說出口;對她承諾不再一個人去解決事情,卻還是瞞著她行動;他沒經她允許就用她的品字,為新學校起了「品音」這個名字。他總是這樣,以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她好,都是為她設想,但她要的是可以患難與共,而不是他一個人攬下所有事啊!
打認識他開始,她的心就找不回平穩。五年多以前是如此,五年多以後還是這樣。對他,她曾失望,但現在更是心疼。
她淚流不止。自五年多前離開他的那一刻起,她就沒掉過淚,因為那是她自己選擇的,所以她沒有權利哭泣。但現在,她淚流滿面,像是要把這五年多來的眼淚一次流光似的。
她張著嘴,難過喘息,直至一雙小胖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阿姨,你哭哭啊。」一個看來約莫三歲大的男娃,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望著她,咬字還不是很清楚。
模模男娃白胖的臉蛋,葉品妮廳吸鼻子,低首抹抹臉頰拭去淚水,才想要抬首出聲回應時,被突如其來的男聲打斷。
「喂,你這小表,又亂跑!小心我揍你屁屁!」衛澤欣一把抱住小男娃,作勢欲打他。
「花生米叔叔,你揍我屁屁,我叫爸爸拿針針捅你屁屁。」小男娃雙手揮舞著,似在掙扎。
「你這小表是在威脅我?我告訴你,你老爸要是敢拿針針捅我屁屁,我就把他愛穿小草莓內褲的事情告訴你媽。」衛澤欣孩子氣地捏捏小男娃的臉蛋。
「沒關系,媽媽也喜歡穿小草莓內褲。」小男娃不小心抖出母親的秘密。
揍屁屁、捅屁屁、小草莓內褲。這家人會不會太詭異了?坐在長椅上低首拭淚的葉品妮,被男人和男娃的對話逗笑了。
「啊。」嫂子也喜歡穿小草莓內褲?一想起美麗的嫂子穿著小草莓內褲的模樣,衛澤欣俊臉難得出現窘紅。
「阿姨笑了。」小男娃視線越過衛澤欣的肩頭,看見坐在長椅上的漂亮阿姨笑得很開心。
「哪里有阿姨?」順著小男娃的視線,衛澤欣回首。這一回首,兩個大人同時瞠大雙眸。
「品。品妮小嫂子?」他一臉驚愕。
「澤欣?」她詫異的表情與他的驚愕相當。
「你這幾年究竟跑去哪了?」他打量著她。還是一樣,沒什麼變,除了她那妹妹頭的劉海之外。
「我在美國,和家人在一起。」甫從相遇的震驚中回過神,她也打量起這個印象中很可愛的男人。想起方才他與小男娃的對話,他還是那麼孩子氣,像個大男孩。
「美國?」衛澤欣抱著小男娃,在她身旁落坐。「難怪碔哥找了你五年多,還是找不到你。」
五年多?那表示從她一離開,他就開始找她,直到現在嗎?
「他。好嗎?」思忖許久,她還是開口問出她最想知道的事。
「怎麼會好?」他抓穩懷中扭動不停的男娃,接著說︰「你離開,他要怎麼好?我到現在還是不懂,你為什麼要一聲不響的離開?你知道嗎?碔哥自從你走後,就沒再大聲笑過,又回復認識你之前那個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
葉品妮膛言,低首咬著下唇,良久後,才囁嚅道︰「是。是嗎?」
「是啊,他表面上什麼都不說,但有一次他感冒發燒,我在他昏睡時,听見他口中直念著你的名字,我還發現他眼眶是濕潤的。」想起碔哥那一陣子的失魂落魄,衛澤欣有些不滿地開口︰「你到底為了什麼要離開他?」
眼眶濕潤?是否如同她左手心這樣?
那年,他在她左手心接續她在他手心未寫完的字,直到他坦承他對她的情意時,她陡然明白他其實早對她動了心。後來她離開,她的左手心便時常泛濕熱,她知道那是思念的眼淚。
當她想起他時,左手心上的薄汗就像是在提醒她,他是愛她的。
然後,她終于明白,她從來沒停止過愛他,否則方才又怎會淚花盛開?原來。原來眼淚是愛灌溉出來的花朵啊。
她的眼淚告訴她,他們之間的愛停不了,盡避相隔遙遠,盡避時間流逝,他們的愛,還在那里,一直一直都沒停過。
她把左手在圍裙上抹了抹,神情似在回憶,語氣幽柔,「那次我被綁走,他要松開我手腕上的繩子時,沒注意到自己身後有危險,當我看到那個壞人拿刀往他身上刺去時,我覺得我好像要死掉一樣。」想起那一幕,她還是心有余悸。
衛澤欣點點頭,「是啊,沒想到你會為他擋下那一刀。」
他和澤一趕到鐵皮屋時,就見到一把刀子插入她的背。怎料她一個弱小女子,竟有勇氣奮不顧身去擋那一刀,他和澤一就是從那時候起,對眼前這女人刮目相看。愛情,真偉大,可不是?
葉品妮揉揉有些紅腫的眼楮,又道︰「我到現在一想起那把刀差點插進他身體的畫面,還是很害怕。事後我跟他說,我不想再經歷一次那樣的痛,我要他無論遇上什麼事,都不能扔下我,不能自己去解決。如果他對我無情,那麼我無話可說,可他對我有情,怎能什麼事都不讓我為他分擔?」
「碔哥是怕你擔心。」他把小男娃置于大腿上,搖啊搖。
「如果角色互換,我遇上什麼事都不讓他知道,自己一個人默默承擔,自己一個人去解決,他放心我嗎?」側首看他,她臉上有著淡淡的疲倦。
「你說得也是。」
「綁架那件事之後,我以為他會改變,但我後來听到你和他的談話,我才知道他還是一樣。那天你跟碔哥說,對方要約他出去,是為了我的事,我等著他跟我坦白,甚至是和我商量,但都沒有,隔日他還是和你們一起去赴約。他難道不曾想過,萬一對方要再對他不利,他若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辦?」說到激動處,她小臉漲紅。
衛澤欣逗弄男娃的動作頓了頓,回想當時的情況。「你該不會是因為那天的事碔哥沒讓你知道,所以你才一聲不響的離開?」
「那時我覺得他不夠愛我,他若愛我,又怎會不讓我知道就和你們去赴約?我沒辦法忍受什麼情況都不知道,只能待在家里等待的心情。我只要一想到萬一對方又像在鐵皮屋那次一樣,發狠要砍他,我就覺得心髒好像要停止跳動。」
「所以你干脆離開他,來個眼不見為淨?」他詫異眼前這個看來乖巧的女人,竟也有堅持自己想法的時候。
輕輕搖首,她眸中有著沉沉的哀痛,「那時我很需要他,他卻不在,我等了好久好久,都沒見到你們回來,我沒有時間再等下去,只好離開。」那時的無助與惶恐,至今憶起仍是讓她背脊發涼。
「咦?」他愣了愣,不懂她所謂的沒時間是指何事。
她的眼神飄向遠方,嗓音有著淡淡的哀愁,「那天你們離開後,我接到我媽從美國打來的電話,她說他們參加旅行,巴士在途中發生車禍,我爸爸當場死亡,我哥和我姊則在醫院急救。」縱然已經經過五年多的時間,回想起來還是一陣心痛。
衛澤欣傻住了,他們沒想到她是因為這樣才離開。
「我想你們大概很快就回來,他也是這麼保證。但我等了很久,一直等不到人,其間還打了幾次他的手機,都沒有人接听。」一顆淚珠緩緩淌落,她側首看著衛澤欣,「我媽需要我,爸爸剛走,哥哥、姊姊還在急救,我怎能因為感情因素而不顧他們?他們是我的家人啊。」說到激動處,她的眼淚止不住。
衛澤欣看著淚流滿面的她,不知從何安慰起。
「後來哥哥和姊姊還是急救無效,媽媽痛不欲生。」她深吸幾口氣,緩和自己的情緒。「我處理好大家的後事後,才發現媽媽情況不好,她生病了,是心病,這些年來她一直躺在床上,最後她還是走了,到天上和爸爸、哥哥及姊姊團聚,只留下我一個人。對了,還有留下一筆不少的錢,是我爸爸他們出事後領到的保險金,我現在能開面包店,就是靠那筆錢呢。」她嘲諷地笑了笑。
衛澤欣表情難得沉重,靜默片刻後,才道︰「你怎麼不讓我們知道?就算當時沒找到碔哥,你可以留話給陳姨讓她轉達,事後又為什麼不和我們聯絡?碔哥找你找得快瘋掉。」
她飄忽地笑了笑,「我等不到你們,心灰意冷之下根本沒想要讓他知道這件事。等我處理完家人的後事心情比較平靜後,覺得也沒必要讓他知道了。我要在美國照顧媽媽,他在台灣也有自己的事業,再者,他那逃詎下我讓我一個人為他擔憂,我其實。其實是不大能諒解的。」
「你的想法或許沒錯,碔哥是該跟你坦白,但你知道了又如何?你會因此就不擔心嗎?我相信碔哥的出發點是為你好,是在保護你,而且這件事你誤會了。」
「誤會?」眨動眼睫,她一臉迷惘。
「是啊,你這誤會可大了。」愛情總是讓人變笨。
「我誤會了什麼?」
「你以為我們是去談判嗎?」他又笑,「沒錯,那次是對方主動找上我們,但不是談判。他們設宴款待碔哥,要跟我們賠罪,本來他們也想邀請你,但被碔哥婉拒了,他怕你不習慣那種場面。」
「賠罪?」黑道的事她是真的不懂,為何前一刻欲置他們于死地,下一刻又設宴賠罪?
「在鐵皮屋對我們動手的那些人,是‘御盟’的人,御盟的老大叫陳御。御叔本來是衛門的人,當年和我老爹一起創立衛門,後來我老爹決定金盆洗手,轉做正常生意,但御叔堅持要當他的黑道大哥,所以自立門戶創立御盟。即使如此,他和我老爹的交情並不受影響,他甚至擔心衛門會因為御盟的存在而受到影響,所以在手下面前,他們兩人不曾提起他們的私交,也所以有很多兄弟並不知道這層關系,就連我和碔哥、澤一他們,也是那天赴宴時才知道。」
逗了逗男娃,衛澤欣繼續說︰「碔哥他二媽陰錯陽差找上御盟底下那些兄弟幫她解決事情,偏偏那群人不知道御盟和衛門的關系,動了你和碔哥。御叔知道後,氣憤不已,所以才設宴款待老爹和我們。」
葉品妮膛言,瞠大雙眸。是誤會……真是她誤會了啊。
她還以為他……驀地,她又淚流滿面。
瞧,她做了什麼蠢事?一個誤會,讓她認定他不夠愛她,所以不和他聯絡,然後兩人分隔兩地,飽受相思苦!這就是她愛他的方式?她說他不顧及她的想法,但她又何嘗為他設想過了?
他知道那種場合她會不習慣,所以才不告訴她的吧?因為若讓她知曉,去了她必定不適應,不去又怕對對方不好交代,畢竟都開口邀了她。他知她無論怎麼選,兩者都為難,是以他才瞞著她。
他的用心,她沒能體會,也不問問事情的經過就斷定他不夠愛她。她好糟糕,她真的好糟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