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拾些柴枝,你且在此歇息。」朱皞天將她放在一片四面枯叢的空地上,繼而轉身打算離開。
「等等!」瞳立刻拉住他。「你身上有傷。」方才在他背上便看見他手臂上的血口,不長卻深,染紅一片白袖。
「不礙事。」朱皞天說著,卻見她一把扯下自己肩袖上的白紗。
瞳起身,細細包裹了他受傷的手臂,她眼中是波瀾不驚的沉寂。朱皞天看著她的臉,竟猜不到她半分心緒。鼻尖是她身上的香氣,很熟悉,卻想不起在何處嗅到過。許是之前她身上便有吧……
「還有哪里有傷?」瞳問道。
「不必費心了,其他是些小傷,值不得包扎什麼。」朱皞天笑了笑。
「無妨。衣袖還很多。」
「……我去拾柴。」衣袖很多,受傷便無妨了麼?朱皞天一邊走一邊無奈地搖頭,這丫頭,永遠如此語不驚人死不休。
冬末之際,夜晚依然冷得刺骨,無人的郊外,更顯得清冷之極。
瞳仰面躺著,身上蓋了朱皞天的外衣,身旁是暖烘烘的柴火堆。朱皞天很君子地在火堆旁添柴。寂靜的夜,只听得見 啪作響的燒柴聲。頭頂皓月,宛如明鏡,晃晃地懸在無人能及的高遠之處。無星的夜空,讓那月瞧起來,竟如此寂寞……它是否也如她一般,冷得很?
雖說身旁有火,但她的身子卻是前所未有的冰。這也是毒發之狀麼……
瞳閉了閉眼,瑟瑟地抖了抖。
很冷,很冷……
「瞳?」朱皞天來到她身邊。
想來是听見她蕭瑟的發抖之聲,她已經,沒有力氣隱瞞什麼了。服下那毒,已半月有余,自己發現也不過幾天時間。沒有找大夫,是因為沒機會,算不得找死,算不得吧……她的眼有些恍惚,朱皞天的輪廓似是氳了一層白霧,仿佛被月光照亮了的神仙……
「唔……」她勉強應聲道,努力睜眼,看見他似乎在說什麼,他在說什麼?為何一副著急的模樣,她,沒有欠他什麼吧……她為了不耽擱他救國大計,為了幫他爭取退敵時間,她隱瞞她的病,她燒他的聖旨……她不僅僅是為自己,不……她不是為自己。她答應了卓兒要幫他,她不是為自己……可是,為什麼她心里這麼難過?卓兒為什麼要生氣?她答應卓兒的事,她做到了。
她沒有做錯,沒有呵……
眼中最後的景象,是朱皞天緊緊蹙眉的眼,和一張一合的口……
「咳咳咳咳……」她突地起身,雙手捂著口一陣猛咳。
「瞳!你……」朱皞天震驚地看著她。她的脈象,分明是中了劇毒!
他這才想起那香氣是什麼,那是西域「紅蓮散」的香氣。紅蓮散出世于江湖,源于五年前的五鬼門滅門之事。江湖傳出五鬼門欲血洗武林正道的消息,在未經證實之際,五鬼門便一夜間被滅。整個五鬼門,彌漫的便是這種香。死者身上更濃,濃郁得幾乎讓查尸之人暈厥。
他那時便是負責此案的官,而現下竟忘得如此干淨!
「王爺……我是卓兒。」她唇邊含血,微笑說道,聲音輕悠得似是會散在風中。
朱皞天怔怔地看著她,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卓兒?」
「是。王爺,好久不見。」周卓兒此言一出,眼中淚水便滾滾而下。好久不見,她每日都看得到他,而他看到的,卻不是她……他因瞳而生的萬般神情,她都看得到。
「瞳呢?」朱皞天略顯無措地問道,握著她手臂的指尖,無意間加深了力道。
卓兒輕輕皺眉,嘴角依然笑意不斷。
「她,很難過……所以,在這里休息。」卓兒捂住心口,輕輕說道,「王爺不必擔心,待她休息片刻,便會出來。」這是第一次,她替她痛。以往,一觸到痛處,她便躲起來。
自三年前起,冷也罷痛也罷,她周卓兒未曾體驗半分。她不能這樣……不能永遠讓瞳替她痛!這是,她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命!
「咳咳咳咳……」一口鮮血咳了出來,自她捂著口的指縫中滲出,和著慘白的臉色,被月光照得觸目驚心。自胃部一路灼燒至喉嚨,微微喘息便是撕心的痛!開口說話,喉中更是難忍的灼熱,讓人禁不住地想咳嗽,恨不得咳出那疼痛不已的心肺。
瞳……竟一直忍著如此痛苦,卻佯裝無事地整日嬉笑。而她,到底忍不住呵……她現在,連扯動嘴角都痛得恨不得死掉!
朱皞天立刻盤膝坐在她身後,雙掌抵住她的背心,將真氣逼入她的體內。
現在,他終于知道自己忽略了的是什麼了——上官靈!
上官靈下的毒,怎會一吐就盡?之前隱隱不安,卻始終未及細想。如此說來,她中毒至少半月有余,要將毒逼出是不可能,現下只能暫且壓制毒性擴散。他怎會如此大意!而她,又怎會隱瞞至今!難不成真心求死麼?
第一次,他覺得瞳竟是不容易理解的。
一直以為她得的僅是風寒,僅是那一藥便可醫好的風寒!于是拖拉至今,他也沒上心。紅蓮散的解藥,他要去哪里尋那紅蓮散的解藥?連當年用毒至精的五鬼門都死于此毒,他如何尋得!
上官靈!
朱皞天腦中閃過那張精致的臉。
或許,或許……上官靈會有解藥吧。雖說用毒之人通常會配解藥以防自己中毒,但紅蓮散,他委實沒有太大的把握。紅蓮散的出現,仿佛只是為了滅那以毒揚名的五鬼門一般,之後便再也不曾出現過。只有不知真假的傳言,此毒源自西域,名為紅蓮散。
上官靈……究竟是什麼人!
朱皞天眯眼抿唇。那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怒意。他從未如此,下決心要一個人死,也從未如此,盼望一個人活著……至少,在自己尋得他之前,他要活著!
「王爺……」
「不要說話。」朱皞天閉上眼,平了心中的惱怒,調息穩氣源源不斷地送真氣于掌間。
「王爺……卓兒,有話要說……」周卓兒微微回頭,輕聲無力地說道。
「一會兒再說!」朱皞天微微皺眉。
「不……待瞳醒來……卓兒,便說不得了。咳咳……」
「死了就什麼都不必說了!」朱皞天難得如此怒氣沖沖地說話,他依然在惱她的刻意隱瞞。
周卓兒微微扯動嘴角,顯出笑意……他,到底是在乎瞳的。因此,她更要說明白。不然,即便死了,她也不瞑目。
「王爺……卓兒生在丞相之家,自小便許婚于……咳咳,許婚于九皇子。然而,三年前……九皇子他以拜訪為名,趁夜……咳咳咳……強佔了卓兒之身。卓兒……無力抵抗,但……一夜醒來,自己便不是自己了,瞳的聲音替代了我。她替我……受了九皇子給的痛,替我度過了無顏示人日子。」許是那真氣之效,她漸漸不再咳嗽,身子也不似之前那般灼痛。
「此後,一有人提及此事……在腦海頓時空白後,便是瞳的聲音。長此以後,竟在我有傷有痛之時,瞳都會出現……我不知道,我……咳咳,我並非刻意躲避,可是……瞬間,自己就被替代了。」
听到這里,朱皞天抿唇,竟一句話也說不出。
「王爺……瞳,替我傷、替我痛,替我承受了三年的悲淒。卓兒自私,爹娘要我與九皇子完婚,我不依。爹的棍棒,打的不是我,是瞳啊……是瞳啊……」卓兒說到此,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心里是深深沉沉的痛。
「眼見大婚之日近了……我卻不敢反抗,躲入自己的世界什麼都不管。眼睜睜地看著瞳與我的貼身侍女換身份,于是……瞳逃出來了,在街上以行乞為生……那段日子,我什麼都不想不看,任瞳替我受餓、受冷、甚至挨打……直到王爺出現……咳,王爺……你要好好待瞳,她……吃了很多苦,很多,很多……」
「不要再說了。」朱皞天緩緩閉上眼,眼前是那張不曾正經過的,嬉笑的臉……
心,仿佛被撕裂。他在為誰心痛?
「王爺……卓兒現在才明白……瞳為何告訴我,她叫瞳。她不是瞳……她是痛啊!她的一切的痛,本都是卓兒的……王爺,請好好待她,不要,再讓她痛了。可好?」周卓兒哽咽得幾乎語不成句,淚水濕了朱皞天蓋在她身上的白衫。
那衫子,在銀色的月光之下,泛起冷冷的輝……
朱皞天深吸一口氣,緩緩吐納,然後收了掌。沒了背後的支撐,卓兒軟軟地倒下,朱皞天立即扶住她後仰的身子。
「好些了麼?」他輕輕地問道,似是怕驚擾了什麼一般。看著她如紙般白的臉,他的眉間聚了濃濃的愁。
「王爺,卓兒無能,竟連這小小的苦痛都受不住。」她笑了笑,手掌吃力地拂上胸口。
「你且休息,勿要多想。」朱皞天說著就扶讓她躺下。
卓兒立刻使力抓住朱皞天的手臂,只見她咬唇緩緩搖頭。
「王爺……應下卓兒的話,可好?」她堅持道,皺著的眉間,一如之前那般凝愁。
朱皞天不答,只是輕輕笑了笑,放開支撐她的手,然後起身,走到火堆旁添了柴火。
周卓兒半臥著,看著他的背影,淚水再次肆虐。
心底,在他微笑轉身的瞬間……以絕望的姿態痛得無以復加。她好像,一如往常那般自私,竟想將一切托付于不相干之人,即使她對他信任、對他動情,都只是她自己的事。王爺,與她們不相干呵……她好蠢,好蠢……
卓兒低下頭,不再言語,連先前的低泣之聲都隱了去。
「卓兒,」朱皞天思慮片刻,繼而說道︰「我能應允的是,我會保護你。」
火光映上他的臉,照亮那本看不分明的眼。眼中,是清清澈澈的,她的影子……
「我和瞳是……」
「不同的,不同。」朱皞天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道。
他對她,是男女之情麼?
雖說,總是由她而生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或許,在曾經的那個風雪之日,在她那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出口之時,便定下了如今的遲疑。是喜歡抑或是愛,他未及深想,只記得內心瞬間的釋然和悸動。記得因她那句「回王爺,卓兒姓周」所生的憤然。記得因她離開而生的落寞……
但,那是卓兒,還是瞳?
他為她中毒而擔憂,為她隱瞞不說而惱怒,為她受苦而心痛……
但,那又是為卓兒還是為瞳?
她們,是不同的。在未清晰自己真心所向之時,他能允的,只有安全。然而……這安全,如今似是也成了不知能否守住的諾。
朱皞天靜靜地坐在火堆旁,半合了眼簾。
細想來,瞳當日所說,上官靈給的期限是一個月。而瞳又吐掉了絕大多數的毒藥,理因不會一個月就毒發。而當年為五鬼門死者驗尸之人曾說過,此毒擴散很慢,不至一個月理應不會發作才是。如今,瞳服藥量少之又少,為何短短半月之余便發作得如此厲害?似是服了幾倍的量一般……方才她的脈息,時而激烈如鼓,時而靜若漣漪,體內似有另一股抗力在刺激紅蓮散發作一般。
若是有人二次下毒,何故自己安然無事,連他一起毒了豈不利索?
若那毒並非紅蓮散,又怎會有此種天下無二的香氣,據說是中毒愈深,其香愈烈。她身上的香,卻並不濃,只有近身才聞得到。這又如何解釋?
朱皞天緊緊蹙了眉,轉頭看向已熟睡的卓兒,臉上淚跡雖干,眼角卻含著晶瑩。她眉間時緊時松,想是身子吃痛得緊。
如此思索了許久後,他仰首看天,深深地嘆了口氣……
此時,天已漸明。
「醒了,感覺如何?」朱皞天坐在她身邊,見她睜了眼,便開口問道。
她不回答,眼中如同黝黑的深井,沒有絲毫光亮,神情也木然得幾近僵硬。片刻後,朱皞天扶她緩緩起身,輕咳了兩聲,這才皺了皺眉頭。
「你知道了多少?」她歪著腦袋挑眉看他。
朱皞天一怔,繼而笑了出來,是瞳。他現在,已能清楚地分辨她們了。
「該知道的,大抵都知道了。」朱皞天說著,從一邊拿起一個綠色的「杯子」遞給她。
「……這是什麼?」瞳皺眉看著手中的東西。
「葉杯。新枝之芽,采摘了些編成杯子的行狀,飲水之用。」朱皞天笑著回答。
「……你是賢妻良母。」瞳微微扯動嘴角,差點沒抽筋。只想象一下這個七尺男兒坐在地上編樹葉,都讓她周身泛寒……「……」朱皞天無語,什麼都能讓這丫頭想象得極為滑稽。他不過是以內力編合了這些散葉而已。
「昨晚,周卓兒都與你說了什麼?」她竟沒有被手中的稀罕物引去注意力,倒是難得。
「說了有關你的一切,順便將你托付于本王。」朱皞天好心情地調侃道。
瞳怒目圓睜,手中不自覺地使力,恨不得捏碎那葉杯……
「……硬的。」她發現她似乎捏不爛這個東西。
「那是自然,不然如何盛水。」朱皞天雙手環胸,理所當然地說道。
「樹葉通常是軟的……」她終于忍不住研究起這個葉杯,拿在眼前轉著圈兒看著。
朱皞天笑起來,欣賞她多變的神色。
「喝些水,我們便回營吧。想必營中已亂作一團了。」朱皞天說著便起身,輕輕拂了拂衣袂上的塵。
瞳抬頭看著他,神色有些恍惚……她,很想知道他給卓兒的答案……
但她知道,她不會問,而他更不會說。
「這個,給我可好?」瞳仰首看他,輕聲問道。她喜歡這個奇怪的杯子。
「你若喜歡,拿去便是。」朱皞天隨口回答道,然後走到一旁滅了火堆。
一口飲盡杯中的水,舌尖盈滿新葉的芬芳,淡淡的,卻仿佛恆久不散般滿了一口。她看著朱皞天的背影,繼而低頭將這杯子懸在腰際,合著她的翠色衫子,倒是相配得很。看上去就像衫子上獨特的裝飾,別具一格。瞳笑了起來。
「你今天氣色好了許多。」朱皞天欣然走上前,說著便彎背對她。
「你做什麼?」
「背你。」
「不必了,我精神好,自個兒走便成。」現下,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再上他的背了,即使再給她幾個臉,皮怕也不夠厚,掩不住她如番茄的臉。
朱皞天笑了笑,正欲開口,突听得似有似無的人聲。那聲音清脆得很,仿佛還「王爺王爺」地喚著,但目及之處卻無半點人影。應是以內力傳聲,才可如此。
想來會喚王爺,許不是敵吧。
朱皞天拉著瞳向那聲音源處走去,走不出多遠便看見一小隊人馬,身披明軍鎧甲。而那人隊中,竟還有獵犬兩只。
「王爺!」一個黑衣人飛奔而至。定楮一看,竟是清夜七帆。
「清夜,是你呵。」朱皞天略微詫異,不是命他隨大軍而行的麼?
「王爺沒事吧?」清夜急切地問道,清俊的臉上是一抹由于激動而生的紅暈。
「沒事……」
「王爺。你受傷了!」隨即而來的幾位將士,略顯驚惶地說道。他們看見朱皞天手臂上的白紗。
「不礙事。你們如何尋到此地的?」朱皞天詫異地問道。
「王爺有所不知,昨夜見你與卓兒姑娘未曾回營。大家擔心王爺遇險,于是徹夜尋了起來。好在清夜機靈,曉得借犬之力,果然一路嗅來了。」
朱皞天一怔,看向清夜,只見他立刻露出笑臉。那笑容,有些倉促。
「哦,回營吧。對了,卓兒身體不適,與本王同騎一馬如何?」朱皞天回頭問向瞳。
「好啊。」能不走路自然好,她笑眯眯地答應得爽快。不禁讓在場的將士一怔,這書童,好生大方呵,竟連推怯之意都無半分。
坐在朱皞天身前,她悄聲問道︰「你我是否已髒得臭氣燻天了?」
朱皞天抿唇,並不答話。瞳到底是瞳,此中的疑問也看出來了。但,現下不是推究的時機,于是他默然策馬,不理會瞳的言外之意。
「王爺,是何人傷了你?」清夜在朱皞天馬側,問出所有人的疑惑。
「應是日軍余黨。」朱皞天說道。
清夜微微一愣,繼而抿唇緩緩低下頭。這些日子以來,他身處明軍之營,听到太多「倭寇」「日寇」的喚法,知道是明軍對他族人的辱蔑之稱。而他,也不過是俘虜的身份,氣也罷、惱也罷,都辯不得半句。
而朱皞天,回答他時用的卻是「日軍」……心底浮現濃濃的感激,以及悲淒。王爺,是顧及了他的心情,才如此用詞的麼?
「這些余黨倒是厲害,竟能傷及王爺!」一位將士憤然地說道。
「嗯。」朱皞天緩緩應道。
「厲害什麼?若不是我在旁拖累,他們傷不到王爺。是吧?」瞳坦然回道,還待他證實一般回頭問他。
朱皞天失笑地搖頭,听她那口氣,仿佛在炫耀自己的累贅身份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