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王回朝的消息,在大軍啟程前便已報知了皇上。
然而,在所有人都知道平南王班師回朝之際,浙江卻報出倭寇已退出浙海戰線的消息。這可讓那些兵士們驚訝不已。本以為大軍一撤,倭寇定然大舉進犯。始料未及的是,倭寇緩他們三日竟也一起退了師。
就在眾將士不明所以之時,另一個消息嚇掉不少人下巴。
平南王失蹤!
嚇歸嚇,大軍的行程卻並未減緩。在李張郭三位將軍的指揮下,大軍依然北上回京。有人問起,那三人竟全是只笑不語。看那安然之態,想必是預先知曉了一切。也因此,軍中雖有不安,卻並未發生動亂之事。畢竟不是戰前迎敵之時失了龍頭,班師回朝之際沒了主帥,較之而言倒不會引起軒然大波。
其間,唯一躁動不安的只有一人,那人便是軍師冷雲豐。
「張將軍!主帥失蹤絕非一笑便過的小事!莫說主帥之職,單是丟了王爺你們如何擔待?」冷雲豐大聲喝道,緊握的拳仿佛暴怒。
「冷軍師不必擔心,王爺臨有急事要辦。走前已交代周全,不必等他,我們回朝復命便是。」張煉山顯出難得的穩重,一邊酌茶一邊緩緩說道,神色自有一派悠然。
「張煉山!你好大的膽!」冷雲豐前跨一步,厲聲冷冷說道。
「冷軍師何必如此急切,莫不是懷疑王爺的自保之力?」他拂了拂鐵甲下的衣袖,輕悠悠地說道。
「王爺孤身一人,若遇眾敵如何自保?」
「呵呵……冷軍師,難得你如此護主,張某自愧不如。不過,依你明察秋毫之能竟沒發現這三萬大軍,已少了五千?」
「什麼……」冷雲豐怔怔地看著張煉山。這怎麼可能!每日行軍,各部各營均會清點兵馬糧草,少了五千人……這是絕無可能之事!
除非……一開始就有心瞞他!他自然不會親自點數兵馬糧草,若是朱皞天親令各營隱瞞,自然不會有人忤逆。但,各部都有他的眼線,朱皞天是如何瞞過這些人?
張煉山看著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微微揚起唇角。王爺果然英明,一切都如他所料,包括冷雲豐過激的反應。
「哎呀,瞧我這記性!冷軍師,王爺臨行前命我轉達幾個字給你。」
「什麼?」冷雲豐看著張煉山故作的懊惱,眉間不禁緊了幾分,心中也警鈴大作。
「好自為之。」
此言一出,冷雲豐周身頓時泛起寒意,額間片刻冷汗涔涔。寒暄幾句,便退出了張煉山的營帳。他走在外面,抬頭看了看天,那明亮的藍,竟瞬間刺得他睜不開眼……
這里的天,藍得與北方不同,仿佛凝了蒼穹般死寂,無風無雲,無動景。
來到江南之地,這是她首次有心思看天看景,而看到的,卻仿佛不如北京的好。明明是一個天下,確是全然不同的兩種意境。並非她刻意比較,只是太閑,向來沒多愁善感的習慣,賞天賞景,也不過是太閑而已。
回想這幾日,瞳不禁彎了眉眼。
朱皞天並非如她之前所想那般「不精明」,相反,這次僅以五千人馬便退了日寇兩萬大軍。想那上官靈始未料及朱皞天的將計就計。
原來,在明軍啟程之前,他已秘密抽調了五千人馬。這些人並非精兵猛將,而是一些不起眼到幾乎被人忽略的庸兵俗馬。且這些人均自不同的部營抽調,技藝雖算不得精,但家世絕對清白可靠。想必這就是冷雲豐呈交的名冊的功勞,要從兩萬大軍中選出這些人,談何容易!
選出這些人馬後,朱皞天假意隨軍同行,便連同她一起以車代馬且鮮少露面,為的是掩人耳目。在隨軍行了兩天後,他便趁夜帶她一起遠路返回,連同那五千將士也一並離開了軍營。當然,若沒有三大將軍的暗中相助,他無法瞞過所有人。況還需要有人穩定軍心,此舉必要告知那幾位將軍。
原本自他離開軍營的第二日便會傳出主帥失蹤的消息。而朱皞天為了拖延時間,便安排了他與她的替身,與她身材相仿的清夜七帆自然成了假扮她的不二人選。因此,在這些精心周密的計劃之下,他失蹤的消息在行軍六日之後才被人發覺。
朱皞天帶著這五千人馬,連夜趕路,一日便悄無聲息地回到原駐營地。整頓了人馬後,歇息了一日。是夜,便帶著這五千軍士一把火燒了倭寇的糧草。在明軍回朝之事昭告天下後,倭寇便松了戒備,酣眠不知的日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于是朱皞天的偷襲一舉成功。
沒了軍糧的倭寇,雖只死傷一半,卻已無心再戰。況且不知明軍究竟多少人馬,在士氣大減之下只得敗退。
朱皞天這一役,勝得干淨利落。她雖口上不說,心里卻佩服了個十成十。想來自己倒也不笨,在他帶她遠路返回之時,她便猜到幾分。雖不至全中,卻也相去不遠。
思及此,她笑得很開心,自己不過三年的人世歷練,竟及了朱皞天二十余年的功力。多有潛力啊!呵呵……
「在傻笑什麼?」
朱皞天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嚇得她一僵。
「笑有不厚道的人整天嚇人!」她回答得惡聲惡氣,只差沒跺腳泄憤。
朱皞天揚眉輕笑,負手,將目光移向天際。那笑容中,是一份點塵不驚的內斂和安然,有皇室的至尊之氣及大將的沉穩之風。
立于他身旁,仰首看著他的側面,瞳的眼中竟是迷茫,心下沉了幾分,于是撇過頭去不再看他。
南方的冬,不似北方那樣冰封千里。她腳邊的碧湖,被不知何時起的風吹出淺淺的漣漪,仿佛璀璨的星,碎了又合。風過的瞬間,涼涼襲了她一身寒意。不遠處的翠杉俊挺得好似傲冬之木,不畏冷風之擾地綠著。湖天相接之處,是藍藍的一線,筆直得仿佛尺衡過一般。
算是美景吧,她想著。
這樣和他並肩站著,瞳的內心,竟是前所未有的寧靜。她眼中原本的那抹迷茫,也漸漸地淪落成微笑……
不知站了多久,天色竟暗下來。此間兩人皆無言語,各想心事。
「咳咳咳……回去嗎?」瞳咳了幾聲,喉中泛起微澀,她沒等朱皞天開口便接著說。同時伸手拂了拂鬢邊被風吹亂了的發。
「著涼了?倒是難得見你如此安靜站了這許久。」朱皞天笑了笑,和她一起轉身往營地走去。
「我並不偏好熱鬧。」瞳涼涼地回他一句。真是冤枉,說得她整日瘋癲似的。
倒沒覺得她好熱鬧,只是不安分罷了。當然,這句是不能出口的。朱皞天揚眉,繼而說道︰「你之前的風寒似是沒好,太醫隨大軍先行了,待到路過村落,尋個大夫瞧瞧。」
「明天便啟程返京麼?」瞳輕輕地問道,帶了些小心的味道。路過村落……如此說來,是要上路了。
朱皞天停步,靜靜地看她,只見她走出兩步,而後轉過身來。漸暗的天色,兩人神色皆看不分明。
「你不想回京。」朱皞天說道,語氣一如往常的靜。
「是。」瞳垂下眼,輕聲說道。
靜謐,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
「卓兒……也這麼想?」
「卓兒怎麼想,你自己問卓兒去!」瞳雙眼圓睜,怒氣沖沖地回答!他只憂心那卓兒如何想,她的言語就不值思慮半分麼?
「怎麼又生氣了?」朱皞天皺眉說道,果真是小女子之心悟不透。他似乎沒說什麼惱她之言吧。
「你……」瞳正想開口,兀地喉中涌上一股濃郁的血腥,她猛地轉過身去。看似小女兒使性子之舉,然而與此同時,她悄然舉袖拭去嘴角的血漬,咽下一口腥血。胃里仿佛火燒……之前只是喉中干澀燥熱,偶有咳血。許是毒藥量少之故,如今才入了月復。
朱皞天無奈嘆氣,不再言語,怕不好又觸怒這小姐過敏的神經,不愧是丞相之女,刁鑽蠻橫之功倒是厲害。想來那溫雅憨然的卓兒,不是生來的性子?
思及此,朱皞天突然眉間一緊,伸手拉過瞳,置于自己身後。
片刻之間,幾道星茫閃過。朱皞天左臂摟過瞳,繼而足尖一點飛起數丈之高,同時腰際的劍已握于右手。只見他凌空劈落幾劍,劍氣所及之處瞬間閃出幾個黑影。那黑影個個蒙面,手中卻無兵器。
朱皞天徐徐落地,冷聲道︰「倭寇余黨?」
瞳心中一緊,這下自己成累贅了。
那六人皆不答話,繼而一齊攻了上來。朱皞天心中大叫不妙,若都使兵器刀劍相向倒好說,偏偏這幾個都是手出暗器。想來是自己大意,不知他們暗伏了多久,大抵是見天色暗了才動手。
電光火石之間,數不清的暗器自四面八方射來,況天色已暗,任他听力再好也辨不清快慢。
「瞳,抓緊我。」朱皞天立刻說道,繼而揮劍一陣金屬撞擊的聲。
抓緊,怎麼抓?難道讓她自己掛在他身上麼?瞳不禁閉眼死死環住朱皞天的腰,恨不得把臉也埋進去算了。朱皞天身形移動太快,快得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唔……她真的無法呼吸了……
「瞳!」朱皞天感到腰際的手松了,便立刻摟緊她飛身而起,感到腳下襲來幾屢涼氣,他側身一旋,借一枚飛鏢之力再度上升數丈。
「瞳!」
「我沒事!你打你的……咳咳……」瞳一陣干咳,眉間仿佛擰了個麻花。
懊死!
朱皞天在心中罵道,不能如此糾纏下去。之前為了退敵,忘記她有病在身,想她不願回京便帶在身邊。現下看來,這丫頭病得不輕,如此環著她的身子,竟是滿懷的熱氣,以及一股莫名的香氣……與之前卓兒身上的淺香不同,然而此刻卻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刺客皆使暗器,而他手中卻是軟劍一柄,身上又掛了這丫頭,即使想要各個擊破也是困難。朱皞天打落幾枚手刀,翻身踩了樹枝向遠飛去,還是避避為先。正想著,突然手臂一麻,手中的劍便落了地……
朱皞天未及停頓,提一口真氣猛地掠了出去。他輕功雖不及上官靈,但也並非人人追得,只是此時還帶著瞳,竟感到身後追擊不斷。無極劍已被棄,他只得全力護著瞳閃躲。兩人耳際嗖聲不斷,朱皞天一路飛奔已顧不得方向,身上不止一處受傷。飛速掠過的風,扯得傷口生疼……不知奔了多久,身後追擊之人似是落遠了,朱皞天這才停下來。
一落地,他立刻低頭看向懷中的人兒。
「怎樣?」
「沒……咳咳咳……」她本想說沒事,然而一開口卻是滿嘴血腥,她立刻背向朱皞天用手捂住嘴,猛咳起來。
「先前若是看過太醫,如今可也少遭些罪。」朱皞天說著用手拍她的背。
他以為是風寒。他一直以為,她只是風寒……
少遭罪?她,生來便是遭罪的,若要少遭罪,現下死了倒是最好的法子。瞳如是想著,輕笑了出來。
「瞳,告訴王爺好不好。你不要折磨自己。」
「怎麼?心疼自個兒的身子了?」瞳臉色陰冷。
「我的身子難道不是你的?」
「既是如此,你就少說話!」
「你想讓王爺悔之莫及麼?」
「是!我就是要他悔!如何?」
「王爺何時對你不起,你要如此待他?」
瞳頓時一怔。這是第一次,卓兒如此執著激烈地與她爭辯,為了朱皞天……為了他,她竟敢如此與她這個最親密的人嗆火!她為她擔了一生的痛啊……
好,很好……他在乎她,她為他著想。多麼完美的情感羈絆,多麼慕人的相思之念,而她,卻是多麼的多余……
天已全黑,夜風冷冷地襲過。空中皎潔如洗的圓月,竟亮得晃眼……
「……瞳,對不起。但是王爺他……」
「你閉嘴!」瞳大喊出來!
驚得朱皞天倒吸一口氣,繼而轉到她身前,借著月光看她的神情。
「怎麼了?」朱皞天皺眉,急急地問道。
瞳定定地看著朱皞天,她一臉恨意。那緊咬的唇,仿佛恨不得將眼前的人撕碎咬爛!
她究竟在恨什麼?
恨朱皞天還是周卓兒?
她恨!卻找不到恨的目標,多麼可笑……
瞳笑了出來,眉間輕皺,臉上濃濃的恨意,漸漸被月光照成淡淡的哀傷。凝結于眼的,是一汪如水如泉的清倦。
「我沒事。王爺,可否尋個休息的地方?」瞳低下頭,輕輕地說道。
朱皞天看得分明,知道她在傷神傷心,卻不知所為何事。那眼中一閃而逝的光亮,是月光,還是淚?
「一路行來,不見人家。況此處並非軍營近郊,怕是要露宿了。你身子可吃得住?」朱皞天憂心地說道。方才她身上的熱氣,此時卻感受不到分毫,讓他有些莫名。
「無妨。你一位錦衣玉食的王爺都不在乎,我一介乞兒哪里有挑剔的份?」瞳嬉皮笑臉地說道。那笑容,消盡了之前的傷和倦,恢復了她一貫涼涼不拘的語氣。
然而,她如此神情,卻反而讓朱皞天心生不安,總覺得忽略了什麼。千頭萬緒,可疑之處不止何其多,細想起來卻又一處都尋不著。究竟,他忽略了什麼?
「走吧。」他不問,只因此時並非追究的時機。匪人不知是否已放棄他們的行蹤,謹慎些倒應該尋個安全處待天明再做打算。
「嘻嘻,走不動了,背我可好?」瞳得寸進尺地要求道,擠眉弄眼地賴皮。
「……上來。」朱皞天不與她廢話,背向她彎,示意她趴在自己背上。雖說不知她是否真走不動,但他背她倒的確比她步行來得快。
瞳笑嘻嘻地趴上去。然而堆了笑的臉,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變得冰冷寂然……
她不是走不動,只是,不願與他正視。看著他的眉眼,會覺得自己骯髒。朱皞天,大明天子之兄,行的是光明磊落之舉,做的是天下百姓的官。他的一生,如同上等璞玉,即使沾了血腥,也會在國泰民安的洗禮下淨澈如出。而她……
而她……
淚水,在他背後,滿了她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