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離家半個多月的端木煦回到了家門,正要下馬,一腳才剛落地,另一腳還踏在馬鐙上,激動的小艾子已朝他沖來。
反應不及的他就這麼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她撲得四腳朝天仰躺在地。
全賴端木柏人出手相助,他們才沒被驚慌踏蹄的馬兒踩個正著,他什麼也沒說,但光是那挑眉揚笑的斜睇表情,就夠讓端木煦氣得牙癢癢的。
受到如此「熱情」的迎接,端木煦根本不會懷疑自己身為父親的身分已受到動搖,對于那場私下的勸說,他也毫不知情。
接下來幾天,小艾子更是完全展現了她的忠貞,除了去學塾上課的時間外,從早到晚一直亦步亦趨地緊跟著他,纏黏的程度只差沒直接巴在他背上,就連晚上要就寢時,還得他抬出斷絕關系的威脅,這才逼得她不情不願地回她的房間——
翌日一早只要他開了房門,就見到那張迫不及待的臉沖著他笑,要不是他很確定她不會騙他,他幾乎要以為她是整晚守在他的房門口了。
那一陣子,不管是端木府或是村子里都時常可以听到他的咆哮大吼,將他之前辛苦建立的沉穩形象全然毀去。
但雖然他看似被纏到煩躁崩潰,其實心里盈滿了竊喜。
能干又自視甚高的他,從來就不曾因為離鄉而想過家,他要學的事情太多,能引走他心神的新奇事物也太多,他根本沒有時間浪費在那無謂的軟弱上。
然而,這一趟的行程卻少了以往的無牽無掛,他總不時想起這個讓他煩心的女兒,除了擔慮少了他陪伴的她會寂寞哭泣,還有更多的不安在隱隱波動。
當初他只用一袋包子就誘得她死心塌地地跟著他,毫無芥蒂地接受了他這個陌生人,讓他不禁擔心會被乘虛而入,只要有人對她好,她也會輕易將這份親昵和信任給予他人。
再想到她老是說著不要他當爹,那股惶然就不斷擴大,像針在心里鑽,讓他早已習慣的旅程成了種折磨。
可惡!應該是她望眼欲穿地等著他回來,怎麼會變成他在害怕她跟人跑呢?氣自己被這個小麻煩左右了心情,懊惱至極的他會干脆橫了心,把有關她的事全屏除出腦海之外。
要是她真肯賴上別人,他才求之不得呢,樂得將她這個燙手山芋拱手讓人,他正好可以去找其他乖巧听話的小泵娘來當女兒,免得老是受她的氣!
雖這麼賭氣想著,不受控制的心緒卻仍在心坎生了根,催著他將該辦的事盡快處理完畢,並在最短的時間內趕了回來。
直至見到她那真摯喜悅的表情,那股惶惑才真正地消失無蹤。
「雖然女乃女乃對我很好,但我還是最喜歡爹爹喔!」
即使他發現她和爹娘間的感覺已不像他離去前那麼生疏,但有了這句她附在他耳旁的誠摯傾訴,在數個月後,他必須再度遠離家門時,對她的信任不再有過動搖——
因為他知道,不管旁人給予再多的疼愛,也取代不了他在她心里所佔據的位置。
安寧祥和的村莊生活,會讓人忘了光陰的流逝,但在每一次的離去與歸來間,都可以看得到歲月的腳步隱于其中。
年齡增長改變了他們的外形及個性,而眾人以為維持不了太久的父女游戲,卻仍一直持續著,隨著時間的累積,他們之間的羈絆也越來越深。
不管端木煦去得多遠、離開多久,總會有一張毫無做作虛假的燦爛笑臉等著他、迎接著他,將他所有的疲憊全都滌去,讓他感覺踏實,真正感覺回到了家。
那已成了一種必要的儀式,因此當端木煦這次回來,卻沒看到該撲上來的人出現面前,讓他原就欠佳的情緒更是雪上加霜。
然而已十八歲的他,成長的不只是那愈顯魅傲挺拔的外表,還有那幾乎無懈可擊的深沉性格,即使他心中的不滿已波濤洶涌,那俊雅中帶著冷冽的面容仍是平靜得讓人察覺不出喜怒。
「小姐呢?」在婢女送上淨臉的巾子時,端木煦一邊抹臉,一邊不經意地隨口問道。
「小姐上山采藥去了。」才剛進府一年多的婢女不明白主子的個性,直接照實回答,其他奴婢听到時要暗示已經來不及,一個個全白了臉色。
聞言,端木煦臉上的表情未變,仍是淡然從容的模樣,但那雙眼卻轉為深幽,讓原就不露思緒的眸色變得更加讓人無法看透,只有冷,一股強肆的冷冽,漫天席地地將四周氛圍悄然凍結。
傻乎乎的婢女還沒發現有什麼不對,直至抬頭對上主子的目光,立刻被震得僵立原地。
「有人陪著她嗎?」端木煦唇角似笑非笑地微揚,將使用過的巾子放回婢女托捧的水盆。
不笑還好,一笑那更顯俊逸的面容反而讓婢女連大氣都不敢吐。位于村子左側的山既不險峻,也沒出現過野獸,常常獨自前去采藥的小姐熟得像自家後院似的,根本就不需要擔心……但這些話,她一個字也不敢說出口。
「……沒有。」隱約覺得這個答案並不是主子要的,婢女還是得硬著頭皮回答,因為在這種狀況下她根本就不敢說謊。
「很好。」明明是再輕松不過的口吻,但出自端木煦口中,卻讓在場奴僕們冷汗直冒。「都下去吧。」
听到這句話,如釋重負的奴僕們趕緊退下,誰也沒膽承接那股強大的氣勢。
端木煦旋步走上回廊,踏著不疾不徐的步伐來到內院,看似要回房的他卻突然足下一點,施展輕功掠上屋檐,在來不及被人發現前就已消失了蹤影。
★★★
若是他沒有依信上所寫的日期提早一天回來,他又怎會發現原來她也忙得很,並不是每天都乖乖地待在家?
迅疾來到山道的端木煦表情冷凜,靈巧地在林間穿梭,延燒至今的怒火並沒有影響他的搜尋,犀銳的目光連樹叢里也不放過。
怕艾子閑著無聊,加上小草也是自幼就跟在母親身邊學醫,所以他並不反對母親將一身醫術傳承給她,但老是親自進山采藥就不在他的容許範圍了。
沒出過事不代表不會出事,就算對這座山再熟,誰能保證絕對不會發生任何意外?但娘卻一點警覺性也沒有,還覺得他小題大作。
包何況當初小草就是在這座山里被霍戎那家伙拐走的,他恨不得艾子能永遠都別靠近這兒,連奴僕都曉得這個禁忌,她卻老是反其道而行!
很幸運地——或許對她而言是不幸的,他發現了她,活潑可愛的小臉漾滿了笑,臂彎勾著藥籃,手掌並在身前像捧著東西,腳步輕快地自小道雀躍而下。
還心情好到會哼歌?端木煦站在前頭等她,尚未獲得紓解的怒意再無隱藏,俊眸寒眯,靜靜地看著她一步一步接近。
沉浸在思緒中的艾子直到距離很近時才發現他的存在,她停下腳步,靈燦的杏眸眨了又眨,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不管爹爹離開的次數再頻繁,她還是沒辦法習慣少了他的寂寞,而今,多日的等待終于到了盡頭。
只要想到明天就可以看到爹爹,她的心情就很好,一整天都笑嘻嘻的,沒想到朝思暮想的人竟直接出現她的眼前,狂喜震得她只能怔站原地,完全無法反應。
「做壞事被捉到了,不敢叫我?」明明已看出她眼底閃耀的真實情緒,端木煦仍故意譏誚道。
听到他的聲音,艾子這才確定不是自己的錯覺,立刻欣喜地朝他奔來。
「爹∼∼我好想你喔,你回來了,好棒好棒∼∼」
即使十二歲的她都已成了高度及他肩頭的娉婷少女,光看她慧黠可人的外表也很像大家閨秀,但只要一開心起來,還是會將他這些年來的教導全拋至腦後,不顧一切地將滿腔愉悅透過激烈的動作傳達出來。
端木煦等著,她卻一反常態,只有繞著他又笑又叫,而不是熱情地直接撲進他的懷里。
察覺到這個改變,他沈下面容,眯起的黑眸猶如蒙上一層冰霜。
沒錯,他是很不喜歡她隨隨便便就撲向人的毛躁習慣,但她哪一次听進去了?偏就這一次,就算她拚命撒嬌他仍不見得會原諒她的這一次,她卻反而照做了。
這山林里除了他們兩個外沒有別人,就算她把他撲倒、甚至把他撞下山坡都沒人會看見,他也已做好承接她重量的準備,結果她只用這幾句話就想敷衍他?
心情極差的他不僅得不到期待中的安慰,反而受到從未有過的「冷淡」對待,沸騰的怒氣已無法抑壓,但驕傲的他不願承認她的疏遠是激怒他的主因,而是用另一個更名正言順的理由來解釋自己的反應——
「你眼中還有我這個爹?我說過沒有我陪不準進這座山,結果呢?」端木煦沈聲道,冷冽的語氣利到可以殺人于無形。
沒錯,他不是氣她的態度改變,這些年來他一直告誡她要端莊、要優雅,她能受教自是再好不過,會讓他這麼生氣的是她的陽奉陰違,要不是意外被他逮到,他不曉得還會被她騙上多久!
然而,會將壯漢嚇到雙腿發軟的狂肆氣焰卻嚇不了那張巧笑倩兮的粉女敕小臉,艾子視若無睹地挨近他,像頭撒嬌的小狽用臉在他胸膛又磨又蹭。
「爹,不要生氣嘛!」即使他冷漠回避,笑容滿滿的她仍鍥而不舍地靠了上去。「這些野莓今天才成熟變紅,如果等你回來,就會被小順他們摘光光,這樣你就吃不到了,所以我才會自己跑來,你不要生氣啦∼∼」
看到她至今仍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野莓,端木煦頓時明白她並不是對他疏遠了,而是怕弄爛了那些野莓,才勉強抑著沖動沒直接撲進他懷里。
這份體貼的心意對莽撞的她有多難得?然而滿腔的感動還來不及成形,立刻又被她語里不打自招的破綻給擊散,化為更強大的怒火。
「你要是沒有每天來,怎麼會知道野莓今天才成熟?你根本就沒把我說過的話放在心里!」力求穩重的端木煦很想用寒峭如冰的態度逼得她自我反省,但多年來的經驗讓他很清楚這麼做只會氣死自己,咽不下這口氣的他還是直接開罵了。
「有啊,我有放在心里。」結果她不但沒羞慚低頭,還很理直氣壯地仰起下頷。「那是因為車前草沒了,生病的吳伯伯沒辦法等到你回來,我只好趕快上山來采,所以才會知道野莓快成熟了,沒事的話我才不會上山呢,我都有听你的話啊。」
說來說去她都沒有錯就是了?瞪著那張一臉無辜的麗容,端木煦不知該直接掐死她還是將她拖回家鎖她個一生一世。
若她是在虛偽蒙騙,他絕對饒不了她,偏偏她是打從心里認為她沒做錯,那坦蕩蕩的神情反而襯得他這個老跟她計較的爹很小心眼似的,天曉得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
「爹,你不要一直生氣嘛,人家很想你,還采了這麼多野莓要給你吃,不要生氣,不要生氣∼∼」無視于他那「別來惹我」的陰戾臉色,艾子又開始親熱地在他懷里蹭。
甜蜜柔軟的語調像水,連同她撒嬌的依賴一起鑽進心底,將滿腔的怒焰澆成了灰燼,只有余怒悶悶地燒。
「誰教你老是做些讓我生氣的事?」雖然表情仍很冷硬,但沒再避開的態度已表示接受了她那勉強稱得上道歉的示好求饒。
不然能怎麼辦?從她六歲時他能用的方法就已全都用過,罵也罵了,該恫嚇的也沒少給過,她的個性還是沒變。
「我以後不會了。」艾子嬌俏皺鼻,雙手沒空的她,只能用身子擠著他,逼他往路邊的大石靠近。「爹很累了喔?休息一下。」
瞧,這不就又把剛剛的事忘得一干二淨了嗎?端木煦好氣又好笑,順勢被她擠到大石上坐下,默默收下她那一點說服力也沒有的保證。
真不知該說她是聰明還是傻到記不住仇?就算哭得再慘,也要緊緊地巴住他,非得磨到他態度軟化才會罷休,害得嘴里老說要換人的他,根本就沒有將威脅付諸行動的機會。
如果她再長大一點,個性會收斂些嗎?會變得安靜些嗎?她們長得是這麼地像啊……端木煦腦海中浮現那張數日前才剛見過的臉,和眼前這張揚著燦爛甜笑的麗容重疊,因怒氣而短暫遺忘的沉悶又橫亙了整個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