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洶洶火焰燃燒了我,你的大眼楮,美麗又閃爍……」
狂野的、熱烈的歌聲從火車的車廂里傳出,夾雜著叫好聲、掌聲、嬉笑聲,簡直像是在開大聯歡會。在八十年代的最後一年,這種情形,還是令人「側目」!一些老年人已經皺起了眉頭。
孟人豪滿臉、渾身是汗,頭發都濕漉漉的,皮夾克半敞開,一件發白的牛仔褲,使他看上去狂放不羈,像那些西部牛仔。他是一個帥氣的男孩子,面目清秀,有些微的發黑,那是他故意曬出來的,以顯出他的陽剛氣概。他愛笑,笑時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使他即使想扮凶惡,也扮演不成,想學壞,也沒人信。他是一個快樂的大男孩。
終于擺月兌了父母,到千里之外上大學;終于結束了枯燥而沉重的中學時代,鳥兒終于出籠了,他要自由自在地、瀟灑地過幾年!
一路乘坐火車,他已經結識了很多去上大學的學生,有的和他同一個目的地,有的在中途就下車了。他喜歡熱鬧,到哪里去,都是朋友一大堆,說說笑笑,鬧個不停。他像是一個發光體,總處于中心,受到眾人的矚目與愛戴。
情不自禁地,他越過混亂的人頭,尋找熟悉的影子。她還在那里。坐在窗邊,安安靜靜地望著窗外,仿佛車廂里的熱鬧、沸騰,完全與她無關;他的賣力演出,也不過是過耳風。
初上車,他就注意到她。第一眼,他就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她是個淡雅、安靜的女孩子;穿著普通,也許有些寒酸,但是干干淨淨的,梳著兩條長長的大辮子,又粗又黑,她的側面很美。等了幾個小時,他才得以見到她的正面。
她無意識地掃過車廂,在要掉轉頭之際,望見了一張精神飽滿、熱烈而執著的臉龐。她停頓了轉頭的動作,露出詫異,忽而迅速地轉過頭去。
他驚喜地來回品味她的美麗和安靜。年輕的心,為一股莫名的力量而騷動不安。
多麼希望她的目光永遠追隨著他!青春年少,不知道永遠是多遠,因而總能輕易地想到永遠。他要抓住她,他這樣想,也這樣去做了。他一向是敢作敢為的。
「阿姨,跟你換個座位!」人豪甜甜地對她身旁的乘客說,「我們是中學同學,一起到B市上大學,我們說一會兒話,再換回來!」他隨口撒謊,臉不紅心不跳。
「上大學,了不起呀!」中年婦女羨慕地說,邊起身讓了座。
妙雲驚異地看著他,他毫無顧忌地坐下,仿佛他真是她的中學同學,仿佛他們認識很久了。他也太隨便了。她在心底里,不喜歡這個「無拘無束」的性格。
「你好!我叫孟人豪!」他自我介紹。
在他們對面坐著的是一對老夫妻,看服裝打扮,像是大學教授。他們也好奇地注視著這個大男孩。
妙雲沒理會他。他也不知道知難而退,繼續說︰「我去B大,哲學系。你呢?你也是去上大學嗎?你叫什麼名字?」
「我們不是中學同學嗎?」妙雲認真地說,「中學才過去幾天,難道你已經忘記了我的名字?」
人豪愕然。她的聲音真好听,百靈鳥兒似的。至于她話里的揶揄,他一點也不在乎。她要是笑起來,一定更美吧!他心里想。
「我唱歌!」人豪沒事找事。他抱起他的吉他,隨意地撥動琴弦,唱起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卻充滿柔情,他唱得也很投入,恍然不覺這是在混亂的車廂里。不只妙雲有些驚嘆,那一對老夫妻也露出驚喜的表情,仿佛是在詫異,這樣一個表面大咧咧的男孩子還會唱這樣柔情的歌?而且還唱得這樣動人。
雖然不喜歡他這個人,可是妙雲仍舊很客觀地贊嘆他的歌聲,甚至她有些為這個歌聲心動。
「你應該去學聲樂,而不是哲學!」老人開口說話,帶著贊賞的表情。
人豪一笑,率直說道︰「我是想學,可惜,我爸媽說唱歌不能當飯吃,可是哲學也當不了飯吃!我說改革,改來改去,人們都變成物質的奴隸了!」
「你確實適合學哲學。」妙雲譏諷。
老夫妻一起笑了。這兩個孩子!一個才華四射,毫不掩飾自己;一個聰明內斂,智慧過人。
「老伯伯!你問問她是學什麼的,叫什麼名字?」人豪向老人求助。
「我叫顧妙雲,去B大,學英語!」妙雲回答,「你不用曲線救國!」
人豪咧嘴笑,終于知道她的名字了。而且菩薩保佑,他們是同一所學校。啊!機會有的是。他為未來的日子而沾沾自喜。
看他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妙雲想,這人難道就沒有苦惱嗎?他怎麼可以一直如此的快樂?可是我卻不能像他那樣。
剩下的旅途,人豪厚著臉皮不時過來沒話找話,老夫妻被他燦爛的笑容打動,一直很歡迎他。他也討好地不時為老夫妻演唱一些革命歌曲。甚至來了一段《紅燈記》,他唱李女乃女乃。
小伙子扮唱老旦,周圍的乘客邊听邊笑。他卻堅持唱完,神色不變。妙雲終于笑出聲來。
一見她的笑容,他就傻瓜似的愣了神!接著,他興奮地跳到座位上,高唱︰「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呀,想著小英蓮……」
眾人又是哄堂大笑。
多麼快樂、多麼肆意的青春呀!
火車終于到站了。人豪已經和那對老夫妻結成了忘年交,相信他也一定會被許多乘客記得。他就是那種總是神采飛揚、被人記得的人!
「我姓譚,就在B大音樂系工作。」站台分別,老人對人豪和妙雲說,「安頓好,就到我家做客!」老太太熱心地說。
而人豪故意落在妙雲後面,欣賞著她的背影。在北方熱烈的陽光下,她白皙的膚色,吹彈可破;烏黑的辮子,垂至腰部;淺綠色的連衣裙,一陣風吹來,衣袂飄飄;修長的身形,婀娜多姿。這就是美!是活生生的美,任何詞匯也無法準確表達的美。
「來了,接站的校車到了!」一個B大同學指著一輛緩緩駛來的大客車喊。
于是許多同學一起往前涌。人豪也被夾搡著前進幾步。可是,他惦著妙雲。他停住了腳步,向妙雲揮手。她不願意和同學擠,故意落在後面。
「快!孟人豪,搶不到座了!」一個同學拽他。
他掙月兌開,執著地等著妙雲。沒得到她的同意,他就奪過她手里的柳條箱,另一手拎他的皮箱子,上了車。
妙雲在車旁一愣。方才下車時,他要幫她拎箱子,她拼命地拒絕了。她的柳條箱是舊式的、用了許多年的,現在已經沒有人用這種箱子了。而他的皮箱,一看就是最新款的。她很自卑和羞愧。
車上已經坐好、而且坐滿,所有的目光都瞪視著這兩個最後上來的男女。
車子突然發動,妙雲沒有準備好,遽然地向後方倒去,人豪眼疾手快地將她抱了一個滿懷,同時火大地沖著司機嚷︰「怎麼開車的?傷了人,你負責!」
中年司機回頭,盯著人豪,罵道︰「小毛孩,別只顧著護你的女人!」
人豪一听這話,臉都綠了,上前兩步,虎視眈眈地盯著司機。
妙雲將他往後一推,低聲命令道︰「別亂來!」
人豪攥緊拳頭,用力忍下一口氣。其余同學好奇地看著這一幕。
在那個年代,一對男女學生走在一起,還是很受「注目」。人們的思想還不太接受學生戀愛,即便是青年男女的愛情,也不太敢于揭示于青天白日之下。愛還是很神秘、屬于夜晚的,不能說出口的。然而孟人豪,他毫不在乎地顯示出他對顧妙雲的愛。愛就是愛,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光明正大。
八十年代末那年上大學的學生,要軍訓一年。他們被一輛大卡車,轟轟隆隆地拉到一個營地,遠離都市、遠離現代文明,放眼望去,黃沙漫漫,枯草萋萋。
不用學習,不用進課堂,就是讓他們住進沙漠,他們都願意,他們已經被高考折磨慘了。
當他們像是軍人一樣,乘坐卡車駛離學校,他們就又跳又笑,一路高歌。孟人豪的吉他是惟一的樂器。他撕開喉嚨,瘋狂地喊叫,同學們鼓掌、跺腳助威,簡直像是一場搖賓音樂會。卡車經過的地方,灑下他們肆無忌憚的歌聲。
女生們「溫柔」一些,也是相比較男生而言。這些女孩子諷起來,也是昏天黑地的。她們幾乎一律理成了短發,穿著軍裝,像女兵一般,沒有了五顏六色的服飾,美和丑也不再那麼明顯,于是一律「平等」了。妙雲卻不舍得她從小一直保存的長發,她把頭發盤起,塞進了軍帽里。
「來首歌吧!不能讓那些男生壓過我們!」女輔導員豪邁地提議。她也是今年才畢業,第一年工作。忽然由學生變成老師,她還是很不適應,對著學生「訓話」也會臉紅。然而當和這幫學生熟悉起來後,她又顯露出年輕、孩子氣的一面。
「好!」幾個女生鼓掌,「向前進、向前進,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今有娘子軍,扛槍為人民……」
女孩子「豪壯」的歌聲飄散,傳進了男生的耳朵里。他們一陣叫好︰「再來一首!」
「來就來!」一個嘴巴大大的女生不甘示弱地站起來,沖著前頭一輛卡車的男生喊道,「我們來賽歌,輸了的,就是狗熊!」她叫沈茜,一個颯爽、痛快的女中豪杰。
男生一片嘩然。
孟人豪冷笑幾聲,一個丫頭,敢來叫陣?
一個胖胖的男生倏地起身,「賽就賽,怕你了,死丫頭!」他叫班武,自稱班超的後代,認識沒一天,人豪已給他一個綽號「斑馬」。
「不許歧視女性!」女生們一起吼叫。
「我們不要集體唱,一個一個地唱,如何?」人豪起身。
他們的賽歌從車上一直賽到營地,並且貫穿了整個軍訓。由于歌聲,他們結成了親密的友情,嬉嬉鬧鬧,為枯燥的訓練,增添了無比的歡樂。也因為這個歌聲,造就了幾個「明星」,通過他們的歌喉,全校一年級新生,無不知道他們的「美名」。他們是——
哲學系「印地安王子」孟人豪
外語系「百靈鳥」顧妙雲
外語系「大嘴巴」沈茜
中文系「才子」邵齊
外語系「大眼美人」卓采靈
歷史系「斑馬」班武
經濟系「畢加索」羅志彬
他們是三連的驕傲,是三連的快樂源泉。
不只唱歌,他們還寫文章。「軍訓通報」幾乎每期都有人豪和妙雲、邵齊、沈茜等人的文章,他們聊聊數筆,描繪著軍訓生活的苦與樂。輔導員把「軍訓通報」發回學校去,結果,當他們還在營地里模爬滾打時,他們已經聞名校園,成了「才子佳人」。
仿佛真的冥冥之中有神的安排,哲學系和外語系被分在一個連,結果妙雲和人豪又在一起。天天訓練,天天見面。人豪毫無顧忌地表達著對妙雲的好感,而妙雲則一副不太搭理的模樣。
很快,由于人豪過于明顯的表露,同學們就開起他們的玩笑。總是有意無意地把他們扯在一起。這正中人豪的下懷。
秋風起,夜色涼如水,一天的訓練結束了。同學們聚集在營地外的草地上,閑聊說笑,不時歌聲陣陣。
「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輔導員高喊,「今晚,同學們可以給家里打電話,一個人兩分鐘!向父母報個平安!」
一些同學立刻起身去排隊。但那個時代,電話在中國還遠未普及,有電話的也就只有少數城市里的、父母有一定職位的家庭。一般同學還只能望洋興嘆。
沈茜起身去打電話了。
采靈附在妙雲耳邊低聲說︰「她說她爸爸有專門的司機!」
妙雲看向沈茜的背影,沒說話。沈茜時不時地散發出的優越感,用不著她自己說,敏感的妙雲就感覺到了,她們不是一個級別的。采靈長長的嘆息聲,傳進耳內,她不能平靜。一個人,無論走到哪里,也是要分級別的。
「喂,顧妙雲,你收到幾封信了?我才二十封,你猜阿沈幾封?三十封!比我多十封,恰好是一天一封,她真的幸福!」采靈羨慕地說。
妙雲沒有絲毫反應,她望著沉沉的遠方。她一封信也沒有。所以,一天中,她最害怕的就是發信的時間,收發員同學高聲喊著名字,听到名字的同學,歡天喜地地迎接。那許多的笑容,對她像是一種折磨和考驗。她努力維持著心態的平衡和表面的平靜,她知道,她可以經受住這種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