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觀閔友意,第三天卻神采飛揚,仿佛昨日只是昨日,根本無事發生一般,興味盎然地決定教她一套劍法。
「淹兒,武學,首先在于模仿。」他將一柄木劍塞進她手里。
她只會繡花……呀……這話沒說出口,他已經手舞足蹈地開始傳授劍法。
好吧,學就學,長夜漫漫,不做點事也無趣。
「淹兒,看仔細了。」他折枝當劍,端平右手,將樹枝豎舉于胸,笑道,「我今日教你‘分花拂柳劍’,這是第一式。」說完,他快速舞出這一式,然後臉不紅氣不喘地問她,「看清了嗎?」
她乖乖地……搖頭。實際上,她只看到一個黑影從這邊移到那邊,至于怎麼移,完全不明白。
他並未嘲笑,只搖了搖手中樹枝,「淹兒,武招,其實就是舞招。拳,就要拳得虎虎生風,刀,要刀得滴水不漏,劍嘛,重在輕靈月兌俗,既可有月柳之態,也可有冰刃鋒犀,所以淹兒你學劍一定沒錯。」
他武功高強,這話定有道理,可她剛才沒看清……啊!
端著木劍,她正不知該如何動作,他又笑起來,「淹兒,‘分花拂柳劍’一共兩式,一式分花,一式拂柳,剛才舞的那一式為分花式,你先學這一式,等我比賽回來,再教你第二式。現在我慢慢地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教你,你記牢之後,每天演舞數次,直到純熟後再一氣呵成舞出來,效果自現。」
然後,他將分花式每個動作折解開,便于她看清記牢。
第一個姿勢——兩手握劍,端劍于胸,兩足分立,齊肩寬。
第二個姿勢——左手向右推,同時右手向前伸直,劍尖指向正前方。
第三個姿勢——左腳踏前一步,下蹲,右膝跪地,劍鋒向上一劃。
第四個姿勢——以左腳為軸,轉半圈,同時劍尖在半空向上挑。
第五個姿勢……
他教得慢,一個個姿勢擺出來,讓她先記熟,再連貫,她照著他教的動作擺出一個一個姿勢,並不覺得困難。可……為什麼寂滅子在一邊笑得令她手癢?
她知道自己像一只提線木偶,沒辦法,她只會拿繡花針。
終于學完分花式,閔友意笑道︰「淹兒,你試著將它們連起來舞一次。」
連就連——她默默忖想,將記憶中的動作連貫起來,然後……沒想到……才第三個姿勢,她已經兩腿打結向地面撲去。
好……好丟臉……若不是他救得快,她絕對四肢著地。
身後,寂滅子的笑聲不大,但很清晰,就連阿閃也笑出聲。抬頭看他,卻听他道︰「淹兒,你踏錯步了。」
「……」
第四日,學劍;第五日,學劍;第六日,晌午未到,他們已抵達尖鋒府。
城門已經看到了……熟悉的街市,熟悉的石道……家門遙遙在望……
「閔……」她停下步子,回頭看他。
沙色衣袍,黑線繡邊,杏花眼正正迎著她,那一雙眼,無需多的情緒渲染,早已是風情自現。她垂眸,見他仍是那條白色淺紫邊的腰帶,似乎……他一直用的就是這條腰帶……
腰帶皺皺褶褶,飄飄然垂在他膝側,令她想起在崖下的片刻時光。雖然短,她卻不覺得不開心。時有風過,腰帶迎風揚起,依稀可見帶尾繡著一只紅色蝴蝶。
那是她繡的……
此次一別,像他這麼一個傳奇式的武林人物,與她再見的機會不大……吧?或許,這令她驚奇的幾天,之于他不過是尋常日子,過眼雲煙。
江湖武林對她而言,是一片全然陌生的天空,滋味難尋,機緣巧變,想必用不了多少時日,他也會忘了她,忘了曾收過一個只會繡花的徒弟……她都沒叫過他師父……呢……
十八年來,她幾乎只在尖鋒城百里範圍內打轉,最遠也就是和親人掃墓登山,這次興致所來隨二哥出門,雖說是為賀家送嫁衣,順便躲一躲那位冷冰冰買嫁衣的貝蘭孫,其實,她另有一個小小心願……
她想看看爹、娘、大哥二哥為她選的夫婿。
她不認為自己長得多麼國色天香,來長孫家提親的公子,多多少少也將長孫家的財力和聲望算在了娶她的利益里,所以,提親的人算是很多了。爹娘要求提親者先送一幅畫像來,以「觀其神、觀其形」,然後,他們在一堆畫像里挑中了一幅,大哥二哥歡歡喜喜拿著畫像給她看。
盯著畫像,她實在很想……很想……
想取手邊的針扎一扎他們!
為什麼那麼多俊俏公子他們不選,偏偏選這幅……呢?
她知道爹娘素有向佛之心,但是,不可能讓女兒嫁給一尊佛像……吧?
畫上,一尊大大的佛,慈眉善目,手結蓮花,佛座也是一朵大大的蓮花。整個佛像以墨筆繪畫,蓮花佛座則是漸變的粉紅,上黑下紅,莊嚴肅穆。
真好!
非常好!
請問——她的夫婿在哪兒?
大哥很興奮地指了指佛像一角,她眯眼湊近,才發現畫角邊上有一道身影,寥寥幾筆勾出,長衫起波,飄巾垂肩,果然一派優雅儒氣。
臂其神——俊逸飄然,的確是上上之選。
真好!
非常好!
只是,畫上那人是背面。
看不到眼耳鼻唇,如何「觀其形」?若他是麻臉、塌鼻、裂眼、豬唇,怎麼辦?若他是獨目相、雷公相、怒目金剛相、地藏菩薩相,怎麼辦?
二哥在耳邊喋喋不休,說這人文采出眾而不戀官權,心地慈悲又擅繪佛畫,在江湖中頗有名氣,人稱……
——綠絲絛,草如袍,「苦綠公子」樓太沖。
那日,她正是想看清楚樓太沖生得是何樣貌,才靠近銅鐘,卻不想被他瞪得莫名其妙。
她……想留他見見爹娘,至少要謝謝他在山崖邊的救命之恩……
「淹兒,還不快回去。」他輕聲催促,不知她盯著自己的腰帶看什麼。
「……」她徐徐抬眸,眸中映上他淡淡的笑,此時這片淡笑突然與茶篷中的笑合二為一,那時的他,笑得陌生,今日的他,笑得……嫵媚……
我見青山多嫵媚,她今日轉身,這嫵媚青山便會……淡忘吧……
「謝謝,我……回家……啦!」
他未言語,阿閃卻笑道︰「長孫姑娘,千萬不可忘了奴家呀!」
她垂眸,無聲一笑,徐徐轉身,將一片嫵媚青山留在身後。
盯著靜蓮般的身影慢慢走遠……拐彎……
「公子,你這次對長孫姑娘……」似乎沒什麼勾引傾向嘛。
「淹兒……淹兒……」閔友意輕念數遍,笑道,「她的名字好听。」
寂滅子看一眼自家窟主,轉身牽馬,阿布隨他身後,阿閃站在他身邊,嘴角抽搐。
他們知道——自家窟主姓閔名嫣,字友意,江湖人稱「玉扇公子」。
他們也知道——自家窟主極度憎惡自己名中的「嫣」字,覺得以「嫣」為名過于陰柔。
可是——窟主,你沒必要用對情人說話的語氣念長孫姑娘的名字吧,這會讓他們誤會的……啊……
——「沈郎腰瘦,嫵媚風流。」
阿閃無端想起長孫淹的話,視線不由向自家窟主的腰際滑去……線條絕美……淺淺的腰帶束起那段風流體態,的確令人心癢,一走一動一回頭,竟然真有些窈窕……莫怪當日長孫姑娘說「我瞧他,多窈窕之態」……
「阿閃,你盯著我的腰看什麼?點什麼頭?」
阿閃一怔,正思慮如何回答,適巧寂滅子牽來馬匹,化了她的尷尬。寂滅子在閔友意身後輕聲開口︰「公子,扶游窟主送來消息,貝蘭孫將長孫肥丟回來後,直接回遙池宮,未再糾纏。遙池宮位于遼東長白山,從此處趕去,大概半月的路程。」
「他知道賽事嗎?」
「窟佛賽事江湖聞名,他不可能不知道。當年,我尊曾以一張窟佛帖邀他觀賽,他也來了。他大概沒想到這次自己成了賽點。」
冷冷哼了聲,閔友意驀然轉身,「阿閃,回去。」
「啊?」阿閃立即濕了眼角,「公子,你不可以不要阿閃。」
「阿閃乖,」閔友意難得好言,「窟里一堆事等著你處理,若夜多窟沒有阿閃坐鎮,我比賽回來,窟里豈不是亂成一團。」
貝齒緊緊咬著袖子,阿閃垂頭無言。帶她出來,她自然知道自家窟主的用意,為了讓長孫姑娘有人相伴,一路不悶嘛,如今長孫姑娘安然回家,她的利用價值消失,自然該功成身退……嗚,她也想親睹比賽……可是夜多窟里一堆瑣碎事等待處理……
矛盾……
權衡輕重後,阿閃乖乖點頭,翻身上馬。
目送阿閃離開,閔友意面色一整,「啟程。」
「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