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一世英明,免不去功高震主……」
寒冬時分,天剛破曉,本事靜寂的京城外,馬蹄聲以及鐵鏈交擊之聲從遠而近、漸漸響起。
拖行著步伐,蒼涼的歌聲,讓那整夜無法入眠的寡婦也悄悄推開了窗子。
「饒是一門英豪、世代棟梁,免不去主君猜忌、奸臣重傷……」
「走快點!」
「蒼天何時有眼,叫我姜恆一片的忠心!……一身的功績,卻落得階下囚、刀下魂……」
「走快點!」
腳鏈拖行著,步履蹣跚,冰冷的路面讓那果赤的雙足,皮開肉綻。
腳步走在道上,血跡斑斑。
披頭散發的男子,雙目炯炯有神,卻是血絲遍布。
「看哪!看哪!這就是忠臣的下場!有志男兒見我如此,要記得血濺沙場的報酬便是如此!」
「就算喊破了喉嚨,這該誅九族的重罪還是逃不掉的,姜將軍……哈哈……」
「……看哪,看哪……這是我姜恆的下場!看哪!看哪!」男子揮舞著手上的鐵鏈,瘋狂般地笑著。
***
「下雪了……」
冷雁智推開了門窗,窗外街道上,靄靄的白雪掩去了三天前血淋淋的足跡。
路上,幾頂轎子抬著即將上朝去的官,天還沒破曉,此起彼落、零零星星的吆喝聲便擾亂了夜里京城的平靜。
冷雁智呆呆看了一會兒,冷不防一道寒風吹了進,便是連忙關上了窗。
真是凍死人的天氣……冷雁智披上了毛氅,抬手隨意梳著發。
草草束了上後,想起了昨夜還未歸來的師兄,冷雁智看著剛放下的木梳,喃喃說著。
「不曉得他帶了氅子沒,這雪大半夜才下,莫要凍壞他了……」
「糟了糟了,好端端的天氣下起了雪!」
守在城外的老僕看著那越下越後的雪,也只能搓著手,著急地在原地打著轉。
「本想一下子就得停,誰曉得簡直是沒有天良地下的!老吳啊,氅子回來了沒!少爺八成要出來啦!」
「還沒瞧見人影呢!趙六八成給雪埋了!出去大半個時辰了,連個屁都沒傳回一個!」
「誰被雪埋了?」
有些詫異的聲音在後頭響了起,老吳連忙回過了頭。
糟了,眼前不就是趙翰林嗎?
「糟糟要糟,老吳口沒遮攔,沖撞了少爺。」老吳連忙作勢打了自己兩個耳光。「沒事沒事,是那趙六一去不回頭,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眼前的趙飛英只是無奈地笑著。
「遲一些也無妨,我們等是一會就是。」
「不成不成,這雪下得可急了,瞧您瞧您,才那麼幾句話的時候,身上可都是雪了!辛勞了一夜,公子快點上轎吧,轎里溫暖多了,莫要害上了風寒,老吳就罪過了。」
趙飛英只是笑了笑,點了點頭,就走向了轎子。
然而,走了兩步,卻是停了下來。
「少爺在看什麼?」
看著眼前男子向附近瞧了去,老吳也連忙跟著瞧了去。
「沒。」趙飛英回頭對著他們笑了笑。「你們先回去,我走上一會兒。」
「什麼!?這雪可大著呢少爺!」
「雪中漫步另有一番趣味。」趙飛英笑了笑。
「……罷罷罷,您這讀書人腦子想著的,自然跟我這大老粗不一樣。不過啊少爺,您等上一會兒再走吧,等到氅子來了,再來個什麼漫步也不遲阿。」
「不要緊,我身上這些就夠。你們回去吧,炖鍋雞湯什麼的給我暖暖身子就行。」
「……對啊,瞧我都給忘了,好好好,這就去。」一旁的老僕連忙答應著。
「快,去吧,我約莫半個時辰就到。」趙飛英笑著。
等到了僕人都走了,該上朝的也上朝了,城門外又有了短暫的平靜。
趙飛英等到附近都沒人了,才轉頭看向了剛才的方向。
一道人影從陰影處走了出來,對著他直笑著。
「這麼冷的天氣怎麼出來了?」趙飛英走了近。「找我有事?」
「給你送衣服來。」對他笑著的人自然就是冷雁智了。
「……真是的,這點雪我還怕嗎?」趙飛英笑著。「……替我披上吧,然後陪我走段路?」
「好。」冷雁智笑著,替他披上了毛氅。
趙飛英束起的黑發,在他替他披衣的時候不經意地拂過了他的手臂。冷雁智心中免不了一跳,草草披上後連忙收回了手,在身後下意識地捏緊了手掌。對著他心虛地笑著。
帶著有些詢問的表情看著冷雁智,趙飛英自己將毛氅束了好。
「怎麼了?有事?」
「沒事。」冷雁智笑著。
「……雁智,我找到了一個良將。」趙飛英低聲說著。
「真的?」
「是啊……只不過,可能要付出一點代價。」趙飛英沉吟著。
***
「駕!」
兩匹馬在夜里奔馳,一聲輕叱以及雷般的蹄聲劃破了極深的夜。
今夜姜恆處決,以著判國之罪,罪及九族。
地點在丘陵之地,墳墓之旁。一代大將淪落至此,怎生淒涼。
刑場之上,姜恆怒瞪著眼,直視那無盡的黑暗。心中所想,也許盡是悲憤之意。
一封詔書,一縷秀發,一只斷臂,讓他明知此去再無歸期,也要千里飛馬而回。
「斬!」
冰冷的聲音,刀鋒出鞘的刺耳聲響,讓姜恆的心中只是一顫。馳騁沙場,多少次的生死關頭他又何曾皺過一次眉頭。
只是……只是那少妻幼子,緊緊揪著他的心。難不成,他千里趕回,最終也無法見上一面。
縱使我身死亂葬崗,一縷幽魂也要大鬧皇城!
鏘!
一把暗紅的寶刀劃過,竟然硬生生地斬斷了劊子手的利刃。
飛揚起的斷刀映著雪地反射的冰冷月光,姜恆還正失神之際,一只有力的手臂就將他拉上了駿馬。
一匹白色的寶馬。
只听得響亮而堅定的馬蹄聲,關于那刑場上的一切,姜恆卻是沒有心思去關心了。
耳邊听得到利箭破空的嗡嗡之聲,而他身前的男子卻只是穩健地一一接下那銳利的羽箭。
在他們身旁,不久之後就奔來了另外一匹駿馬,載著一個同樣蒙面的騎士。
「走。」
姜恆身前的騎士只是如此說著,兩匹馬就往著夜的盡頭奔去。
「我不走!」
在那即將破曉的當頭,姜恆卻是以著沙啞的嗓音喊著。
「你為何不願走?」騎著白馬的騎士低聲問著。
「師兄,您別管,您快回去!」另外一人只是著急地喊著。「別再管他,天就要亮了,會招疑的。」
「……姜恆,你說,為何你不願走。」騎著白馬的騎士低聲問著。
「師兄!」
「……我這一走,我的妻子跟孩兒就要斷頭。」姜恆顫著唇。「求求您,大慈大悲,救救我妻兒。姜恆做牛做馬,也要償還您一世的恩情。」
「……」
「別管他了,您先上朝,不然誤了時辰,這罪可重了。」
「……這事我會讓人幫我去辦,你們先走。」騎著白馬的騎士勒馬轉向,就要往著京師的方向奔去。
「如果時辰趕不及,您一定要先上朝,好不好?」恰好面對著騎士,另外一人說著。
「……好。」騎著白馬的騎士帶著柔和的微笑說著。
***
「往前走,就是往西域的路。拿著這信物,出了關後,去魯兒列,就會有人接應。」那騎士遞過了一只金牌。
深甸甸的金牌,烙印著魯兒列的國璽。這徽印姜恆曾經看過一次,在魯兒列送來的國書上。
「這是……」姜恆低聲問著。
「這是魯兒列少主給我師兄的信物,見牌如見人,可以讓他做任何事。」騎士的聲音冷冷淡淡。「我已經跟韓定清說好,他會想辦法放你過武威關。之後你就要靠自己了,我不送你。」
「……多謝壯士相助。」姜恆感激地說著。
「……不用謝我,我本就不是為了幫你。」那騎士只是冷冷地說著。「若是因你而害了我師兄,即使你身在關外,我也會尋你索命。」
「……沒見到我妻兒前,姜恆本就不會過武威關。」
「隨你,等追兵一涌而上,你就等下輩子再跟他們相見吧。」騎士掉轉了馬匹的方向。
「……壯士,姜恆還不曉得壯士姓名。」
「不用問了,我現在已經恨不得殺了你。」騎士咬著牙。
「……那位壯士難道……」
「你難道不曉得他天亮就得上朝,你難道不曉得你行刑的地方只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騎士回過了頭,就是高聲喝著。「你難道不曉得如果他趕不及上朝,本就是抄家的重罪,更何況是得跟你一起扛上通敵的罪名!」
「……姜恆不曉得,難道那位壯是本就是朝中之臣……」
「……你不曉得,你當然不曉得……人說,不知者無罪,如果你明明曉得他趕著上朝的時辰,還讓他為你去救你妻兒,我當場就斬了你這個忘恩負義之徒。」
「……姜恆妻兒本生命苦,若是趕不及時辰,就莫要一同連累了狀士。」
「……來不及了,不管如何,他一定會去救的。」那騎士看著已然大亮的天色,喃喃自語。「我只望上蒼悲憐,莫要累了我師兄。」
***
「真可惜,只差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棒著鐵牢,牢中的趙飛英還是帶著柔和的微笑,然而,牢外的冷雁智卻已然笑不出。
趙飛英月兌下了官袍,換上罪犯的粗布衣。盡避精神依舊抖擻,那微亂的發仍讓冷雁智心口絞痛難當。
「你何必要做到如此,這鐵欄只要輕輕一拉就會開了。」冷雁智嘗試說得平靜,然而心中卻是波濤洶涌。
「不要緊的,重要的是姜恆。雁智,你怎麼回來得那麼快?你沒送他到最後?」
「如果我送到最後,我陷在就不會曉得原來你在牢里受苦。」冷雁智的手放在鐵欄上,一字一句的說著。「我馬上放你出來。」
「那我就回不來了。」趙飛英只是輕笑。「別急,我不會有事的。」
「坊里的人打探結果,說是朝廷里異口同聲要治你死罪。」
「鐵英已經說過,他會保我平安,所以我更不能走。」趙飛英低聲說著。「我這一走,他必當起疑。」
「……」
「雁智,我跟你說,姜恆的妻子在姜恆被召回的同一天,就在牢里上吊自殺了,他的孩子。因為被斬斷了手臂,後來發燒死了。這些消息,原先被鐵英封鎖了起來,剛才我才曉得。」
「我不在乎。」
「……雁智,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把這消息告訴姜恆,然後,讓他活下來報仇。有了他,我門就會有如猛虎添翼。」
「……」
「雁智……」
「……你很殘忍,你曉得嗎?」冷雁智深深吸著氣。「……你真的很殘忍,你曉得嗎……」
看著冷雁智泛紅的雙眼,趙飛英的笑容也漸漸凍結了。
「我會幫你這個忙,因為你救過我的命,不管怎麼樣,我一定會報答你。」冷雁智冷冷說著。
「……對,快走吧,我不會有事的……」
「……」雖是說得堅決,然而,冷雁智卻還是無法移開腳步。
「已經半個時辰了,那些牢卒就要回來了,快走……雁智,快走啊!」
他不該走的……
等再次相見,便是在翰林府中。
鐵英不願做得太過明顯,在雷霆大怒的皇帝面前,雖說饒了趙飛英一命,卻還是在他的背上留下了猙獰的鞭傷。
看著他,趴伏在榻上,氣息淺慢。想象著,他身上的痛楚,兩行的清淚就再也留不住。
等到那雙清亮的眼楮再度睜開的時候,冷雁智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會曉得嗎,自己已然為他……肝腸寸斷。
「我跟姜恆說了,他先是仰天狂笑,然後就是抱頭痛哭。他會活下來的。」
「……太好了。」趙飛英回答的時候,已經沒有了之前的從容以及柔和的笑容。
也許是因為冷雁智,他此時的表情、此時的聲音,以及此時的淚水。
「然後,我發過誓,只要是敢傷你的,我就要他不得好死。」冷雁智冷冷地說著。「我現在就去殺了那個狗皇帝。」
「不要!」忍著背後的傷,趙飛英一把捉住了冷雁智的手臂。「不要沖動!不要誤了大事!」
「你還叫我不要沖動,你知道我好疼,我好疼啊!」
一把甩開了趙飛英,冷雁智就要沖出房門。趙飛英情急之中飛身下床,一把扯過了冷雁智。
冷雁智一撒手就是洛英掌,招招殺手,竟是半點都不留情面。
「雁智!」趙飛英擋得辛苦,又氣又急。只見冷雁智已然步步退向了房門,情急之中,就是擊出了一掌。
這掌實在是來得太快,快到連冷雁智都不敢置信。幾次的交手,趙飛英都顧著情分,或是裝傻、或是裝病,都不願下重手。然而……然而這次,卻是絲毫都不留情。
擊中他胸膛的這掌,很痛,但是卻沒有傷到他。趙飛英及時撤回了內力。
冷雁智撫上了那掌印,不敢置信地看著趙飛英,而趙飛英,則是用著懊悔的眼神看著他。
他這一輩子,還沒有看過趙飛英有這麼多種表情過。冷雁智怒極返笑,卻笑得趙飛英心涼。
「原來我在你的心里,真的什麼都算不上。」
因為是掉頭就走,所以他見不到趙飛英此時臉上的表情。然而,既然趙飛英根本就沒有開口留他,就這樣算了吧。
初春,破曉,他一身紅衣,騎走了他送給了趙飛英的白馬,一刀兩斷。
心里的傷淌著血,既不舍又憤恨,這是什麼樣的情感?
他既想擁他入懷,又想要親手將利刃刺入他的心髒,這是什麼樣的感情?
好苦……好苦……好苦!
***
「誰道閑情拋棄,惆悵依舊……」微醺之中,放聲高歌,在這關外的雪地,每個月的第一天,姜恆都會放任自己酩酊大醉。
「哈哈哈……只見那青柳河畔,佳人依舊,唯獨夢醒……啊……」姜恆放聲痛哭著。「唯獨夢醒之後,肝腸寸斷……淚眼高歌,伊人何在?」
看著姜恆在雪地中痛哭失聲,冷雁智只是靜靜地坐在回廊上,看著那蒼茫的雪地以及皎潔的月亮。
好幾年前,他恨不得不願再見他的面,如今前嫌盡釋,卻已是各在天涯一端。
「楚楚!……楚楚啊……楚楚……全兒……我苦命的全兒……」
「夢覺心膽寒……姜恆,也許,這一生只是南柯一夢啊。」冷雁智喃喃說著。
「就算只是一場夢,在這夢里,我也要他們用鮮血來洗清我的痛!」回過頭,姜恆握著手,猙獰地說著。「我要這天下覆滅,我要玄家把欠我的都還回來!」
「……姜恆,你說,你相不相信你妻子還活著。」
「……」
「如果大家都看到了她的尸體,你會相信她還活著?」
「我知道她死了,我知道她的剛烈性子,我也能感覺得到,她已經不在了。」
「可是,換作是我,即使是親眼見到,我也不會相信。」冷雁智說著。「所以,我是不是瘋了?」
「是嗎,你真幸運。」姜恆喃喃說著。「多少次,我寧願我自己瘋了,這樣我就不會痛了。」
「即使瘋了,還是會痛的。」抓著自己的胸膛,冷雁智低聲地說著。「像我現在,只要想起了一些事情,心里就難受得很。」
「像是……」
「我不該說出那樣的話,我不該去傷他的心。早曉得就多看他一眼,早曉得就多陪他說說話……」
「……冷公子……」
「姜恆,別理我,繼續唱你的歌吧。至少讓我知道,我在這世上還有同病相憐的人。」
「你一定找得到你要找的人。」
「是啊,我ㄧ向如此相信著。」冷雁智冷冷地笑著。「我會把這天下翻過來找。」
「那我就會助你一臂之力。因為這天下本就是我門姜家翻回來的,既然玄家負我,我就要把我給他們的都收回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