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木棟正氣急敗壞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他在沐浴餅後,發現平時穿的衣服不見了,放在他眼前的是一套據說充滿喜氣,但在他看來卻是艷麗俗氣、難看刺目的衣服。
如果不是天氣冷,不穿他挨不過,他是無論如何不會穿上的。
「算你狠,張來福。連把火盆拿走這樣的事你都做得出,就為了逼我穿上這件衣服!」他恨聲說道。也罷,就穿著這件衣服鬧失蹤,看他怎麼辦!
不過,張來福能以十九歲稚齡就當上總管一職,當然不是省油的燈。
他一走到門口就看到兩個武功最好的護院守在門口,一臉盡忠職守的樣子。
「大少爺,總管說了,請我們一定要看好您。」
「這個家是他大還是我大?」
「大少爺您別為難我們。」
那你們就來為難我!謝木棟沒好氣地看著這兩人,要打也不是打不過,要逃也不是逃不月兌,可是這大過年的就在家動手動腳實在不好看。
「大少爺,您就別為難咱們下人了,不就是露一下臉嘛,難道大少爺還怕被那些姑娘給吃了。」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始作俑者--張來福。
謝木棟瞧他一只手上拎著兩只燈籠,一只是一朵盛開的蓮花,另一只是一只可愛的小兔子。
兩只燈籠都做工精巧、玲瓏可愛,襯得這提著燈籠的人更顯眉清目秀,見之心動。
心動?!他對這個奸詐小人心動什麼?之所以見到他有一種麻麻癢癢的異樣感覺,那也不過是圖事件的後遺癥罷了。
他正向自己走來。
黑色長袍襯得他清秀修長,像一抹竹子投在雪地里的陰影,每多一次見到他,就不得不承認,他的確長得好看,不是那種讓人驚艷的美麗,而是一種清清淡淡、泌人心脾的幽香,不知不覺地讓人沉溺其中。
待他走近,可以看到他白淨的臉皮上長著調皮的小麻子,眼楮笑彎成一道月牙兒,嘴唇長得很漂亮,如果他老是像現在這樣閉著嘴巴,就可以稱得上可愛了。
可愛?!
天哪,他今天是怎麼了?先是心動,後是可愛,老在想些有的沒有的。就算這家伙不說話、不和他做對、不設計陷害他的時候,是可愛的,但他怎麼能為這樣一個卑鄙狡詐的男人心動?怎麼能一看到他就想把他壓倒?
這是後遺癥、這是後遺癥,這是他少年時受到刺激所留下的後遺癥,是他本身的心理問題,與眼前這個人無關。
何況,張來福是個男的啊!
雖然他長得矮、長得瘦、長得白、長得可愛、長得娘娘腔,但他是個男的啊!從他十二歲進府做小廝的時候,自己不就知道了嗎?
不行,絕對不能再想這些了,再想自己真的會瘋掉。
謝木棟深吸一口氣,強忍那種越來越強烈的異樣感覺,故作冷漠地說道︰「張總管,手提花燈,閑庭信步的感覺如何啊?」
「華燈初上,良辰美景,實是喜人。」葉清越笑笑,心中卻在琢磨著如何趕快讓他心甘情願、英氣勃發地出現在眾女子面前。
「大少爺今天是新衣襯人,英俊又瀟灑。」她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兔子小燈塞到他手中,「萬紫千紅化異彩,流光閃耀比銀河,今天天上月朗星稀,地上美人如雲,良辰最是苦短,少爺,我們走吧。」
謝木棟千般不願,萬般無奈地接過那盞小燈籠,燈籠在張來福的手中已經握了很久,久到青竹提桿上有著微弱的暖意,在初春猶寒的天氣里,顯得特別的明顯。
明顯到有點灼人的地步。
他拎著燈籠與張來福一前一後地走在謝府曲折的回廊上,相較于前院的喧囂,這人跡杳然的內院顯得格外黑暗與安靜。
冬日花謝,陰森干枯的枝干從黑暗中伸出詭異的觸角,只有梅花的香味從不為人知的地方飄來,淡淡的芬芳包圍著兩人。
和他在一起,怎麼時間都像變慢了一樣?
葉清越心想著,謝木棟不知道在打著什麼鬼主意,為什麼腳步這麼慢,存心給她拖時間嘛。
其實,謝木棟原本想趁著只有張來福一個人的時候打暈他逃走,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之後,就遲遲下不了手。
怕打在脖子上,那麼細的小脖子會斷掉。
怕打在身上,那麼白的皮膚上會有瘀青。
怕打暈了他,就是打痛了自己……
葉清越並不知道前面的人正在想什麼,她只想走快點,好把此人一腳踹進姑娘堆里。
路上幽暗萬分,寂靜異常,薄霜附在青石鋪的小徑上,因燈火的熱度溶化,使得小徑有些濕滑。
葉清越一心想走快一點,人一急,心就亂,心一亂,神就慌,她腳下一滑,人向前傾,心向下墜,尖叫一聲整個人就向前撲去,眼看著自己就要和青石板來個不得不發生的慘痛接觸--
突然,她整個人一輕,硬生生地在離地面一寸的地方停住了。她往下看看,自己正被一只手穩穩地托著。
一時之間,她突然意識到這種詭異的身體接觸姿勢實在是太曖昧了。
她就像一個女圭女圭被人輕輕地抱在懷里。
奇怪,這個人為什麼還不松手?
理智正在提醒謝木棟松開手,可是這樣幽深寧靜的夜色,這樣清瘦暗香的人兒,這樣細的腰,這樣軟的骨頭……
抱在手中,輕得像一朵雲,軟得像一堆布,鼻端可以聞到暗暗的清香,就像有什麼在水色清淺處浮動著。
和這個人在一起將近七年了,七年的歲月足夠讓一個人變成一種習慣性的存在,不管是討厭還是喜歡,見到他、和他說話、看著他的樣子,在午夜夢回時暗暗地想起他。
他已經像空氣、像流水,那樣自然地存在著,出現的時候沒去注意,沒有看到的時候又會記掛。
張來福,你于我到底有什麼樣的意義呢?
僅僅只是習慣你的存在,還是已經變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是血與肉一樣?
「大少爺,您可以放手了吧?」冷冷一句話,打斷謝木棟悠遠的綺思。
「嗯?」
「您再不放手,燈籠就要燒到您的衣服了。」
謝木棟一听此言,趕緊向下一看,果然,張來福手中的燈籠已經打翻了,火苗啪啪亂竄著,眼看就要燒到他這件俗艷的衣服。
「燒到就算了。」他月兌口而出,反正他也不想穿這件衣服露面,好像唯恐天下人不知自己是金光閃閃的有錢人一樣。
什麼叫燒到就算了?葉清越一听,立刻就火上心頭。這件衣服可是她親手挑的料子,親自定的款式,還催了好多次才讓裁縫漏夜趕制出來的,雖然花了點、艷了點,還不是為了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金龜婿!
他居然滿不在乎地說,燒了就算了?!
這簡直就是在踐踏她這一片忠到不行的下人心。
她咬著牙,好不容易找到平衡點,站了起來,怒目瞪視著他。「大少爺,這件衣服是錦繡坊的紅雲龍紋金線錦,一尺要價五兩銀子,您知道五兩銀子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一個小童一年私塾的學費,一戶窮人家兩個月的食錢,能做五件棉布袍子,是饑荒時一個嬰兒的價格,是我剛進府里時三個月的工錢!」
「我不是這個意思。」謝木棟驚訝地看著這個平時幾乎從不動怒的人,「我只是……」
「只是什麼?我看您只是身在福中,不知道吃不飽穿不暖是什麼滋味。」
「不是這樣的,我小時受罰的時候挨過餓,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不,您不知道。您受罰捱餓時,不會有那種惶恐的感覺,因為您知道挨餓只是暫時的;可街上的窮人們呢?吃這一頓不知道下一頓在哪里,那才叫真正的挨餓!」
他說這番話的樣子,讓謝木棟想到「正義凜然」這四個絕對與張來福沒有關系的字。可是,他那微怒的神情、緊皺的眉毛,都讓他顯得比平時更加生動有趣。
謝木棟心中某種最深沉的東西被他有意無意地挑動著,他突然間覺得莫名的煩躁,不是因為等會那可笑荒唐的相親大會,而是不能把這個泫然欲泣、薄怒微嗔的人摟在懷中,好好安慰一番。
「對不起。」他囁嚅道。
「嗄?」葉清越沒想到他會這麼干脆的出聲道歉。
「你吃過很多苦吧?」謝木棟問道,語氣帶著濃濃的憐惜。
「不吃苦,我會十二歲就賣了自己?」葉清越輕嘆一聲。算了,畢竟她在十二歲之前,過的都是無比幸福的人生。
比起這世界上許多窮人,她已經是非常非常的幸福了。
「算了,反正衣服也沒有真的燒到,我們快走吧。」她不在意地揮揮手。她到底在氣什麼啊?五兩銀子她再心痛,也是他家的錢啊。
真是不明白自己剛剛那種情緒從何而來。
兩人拖拖拉拉,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走到前院。
一到前院的入口,她便把謝木棟硬推了進去,然後吩咐下人,不準他隨意熄滅燈籠,不準他離開前院半步。
她攏起袖子,抄起雙手,看著眾家姑娘皆將目光投注在這位姍姍來遲、手里拿著「信物」燈籠的英俊鮑子身上,他的穿著與氣質在在昭顯其身家不凡、富貴逼人。
丙不其然,這位顯然還不知道手中燈籠有何用意的大少爺,一瞬間就被接踵而來的鶯鶯燕燕給淹沒了。
葉清越見自己目的已達到,猜想也許今夜過後就會有許許多多的媒婆上門來吧。
她輕嘆一聲,也許真是每逢佳節倍思親,她在這一刻開始想念起遠在另一個時空的父母和姊姊,還有那些同學玩伴們,不知道他們還好嗎?
還有那不負責任的小黑、小白,把她一扔就是七年,當真是天上方一日,地上已千年,他們怕是早就把她忘了吧。
「臭小黑,死小白,居然就不理我了,還說什麼紅線一牽,富貴一生呢,騙人。」她嘟囔著。前院熱鬧的燈會對她來說,已變得索然無味。
無論她多麼的努力,多麼的費盡心機,位置爬得多麼高,工錢拿得多麼豐厚,現在的她只覺得孤單與寂寞。
越是這樣熱鬧的夜啊,越是想念不能再見的親人。
想著,她信步走開。
通明的燈火遠了,喧囂的音樂遠了,就連空氣里那甜甜的湯圓味道也遠了。
一切的一切都遠了,只留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小徑冷清又漫長,剛剛,她與他就是走這條路,青青的石板上有著溶霜的濕滑,讓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著。
不經意間,謝木棟攬住她縴腰的那一幕硬生生地竄進了她心里。
他的肩膀原來是那麼的寬,手臂是那麼的強壯有力,和她這個冒牌貨不同,沐浴餅後的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是男性特有的麝香味道。
很淡,卻是說不出的撩人。
現在想想也真是可怕,自己在謝府已經待了七年了耶。雖說隨遇而安,她是不是也安了太久了?如果不是小黑與小白說她的紅線就牽在這謝府里,她說不定在契約到期的那一天就走了。
七年的時間和謝木棟朝夕相對,她理不清自己對于他的心情,是好玩、是親近,還是別的什麼?
也許自己想得太多,也許其實什麼都沒有,也許他對她伸出手、抱著她只是下意識救她免于跌得鼻青臉腫。
餅去沒發生過什麼,現在沒發生過什麼,所以將來也不會發生什麼吧。
她搖了搖頭。真是的,從思親到思春,她一個晚上都在想些什麼啊?
她不是把大少爺給送出去了嗎?
想到今後他將屬于某個女人,不知怎地,她的心微微刺痛著。
天空突然亮了一下。
此時,她抬起頭,隔著老梅樹糾纏的枝干望過去,那是在夜空中綻放的煙火。
這是元宵夜最燦爛的時刻。
像是天上有人打翻了珠寶盒,白是珍珠,綠是翡翠,紅是榴石,黃是金鉑;銀是鑽石化作了粉在流淌,紫是水晶變成了星在閃爍。
那麼多那麼多的色彩,伴著那麼亮那麼亮的光芒,交織出春的桃花,夏的白蓮,秋的金菊,冬的臘梅,在天空無比明艷地盛開著,開出四季的花,開過四季的流年。
葉清越呆呆地看著,忽然听到身後有腳步聲。
她轉過身,驚訝地發現一個穿著紅雲龍紋金線錦的男人,正站在身後不遠處,提著兩只蓮花燈籠看著她。
這里好暗,小燈籠的光芒搖曳著,一直都照不到他的臉上,只襯得他的身影在夜色之中顯得分外高大。
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見他渾厚有力的聲音--
「我記得,你的燈籠燒掉了。」
她伸出手,接過那盞蓮花燈,昏黃的燈光透著粉色花瓣幽幽地亮著,蠟燭點燃的熱氣順著提桿爬上了她的手,熱得燙手。
她手一抖,差一點又把燈籠給摔了。
有人伸出手幫她拿穩了。
「你怎麼哭了?」那人這樣說道。
我怎麼哭了?
我本來只是個剛剛參加完畢業旅行,在宮崎駿的動畫世界里作夢的國小畢業生。
我本來只喜歡玩網路游戲,和網友練功、打妖怪。
我本來生活在一個夏天有空調,冬天有暖氣的地方。
我本來有父母、姊姊照顧著。
可是現在,我雖是謝府的總管,但其實還是個下人。
我什麼都不能和任何人說,我為什麼不能哭?
葉清越眼皮落下,滾燙的液體從眼眶中涌出,她在元宵節這天,在這個一起度過年少時光的人面前,肆意地落下眼淚。
謝木棟手足無措地看著這一幕。
他在哭什麼?他到底在哭什麼?
這個從來都是一副陰險狡詐,油嘴滑舌,永遠看不出他真正想法與情緒的人到底在哭什麼?
他哭起來的樣子一點也不漂亮,像一個孩子,更像一只小狽,鼻子一抽一抽的,白皙的皮膚上涌起一層紅潮,讓雀斑變得更加明顯。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這個樣子就是讓他覺得心痛與不舍,想把他擁在懷里。
才這麼想著,他就已經被他抱在懷里,他縴瘦的身材,暗暗的清香,居然使他沒意識到這種行為的嚴重性。
「謝木棟,你在做什麼?」懷中的人抬起頭,一把推開了他,
葉清越按壓住急速起伏的胸口。他怎麼會抱她?他們不是對頭嗎?不是仇人嗎?不是一見面就拌嘴嗎?而且他不可能知道她是女人。
她慌慌張張地退了兩步。她要好好想一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轉身就走,而且很匆忙,簡直就像是落荒而逃。
因為這樣,她手中晃開的蓮花燈踫到了謝木棟手上的蓮花燈,兩只燈籠撞在一起,落在地上滾作一團。猛然,有火花竄了出來,將兩只精致的燈籠吞沒了,火星到處亂飛,落在謝木棟身上那件紅雲龍紋金線錦做的衣服上。
一陣小小的青煙冒出,在他大力拍打之下才滅了,然而這五兩銀子一尺的布,最終還是留下了不可彌補的焦黑。
此時,最後一陣煙火升起,繽紛燦爛得輝煌炫目,像是要將生命燃盡,散發著絕美的五彩顏色。
須臾,光芒散去了,謝木棟看向地上兩團黑色的灰屑,殘留的部分依稀可以看得出,那是兩盞曾經美麗的粉色蓮花燈。
葉清越匆忙逃離現場,跑進自己的房里。她一進門,就把房門牢牢鎖住,生怕有人會闖進來一樣。
她的心好亂,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為什麼抱著她?而且那樣的自然而然,一點也沒有覺得不對的地方。
那是個密實的擁抱,真實的、沒有任何借口的擁抱。
他為什麼會抱著自己?抱著一個仇人,一個下人,甚至,是他以為的男人。
而且,那個時候的自己居然有那麼一瞬間是沉醉的、迷茫的,有那麼一刻,她把他的懷抱當成自己最後的避風港。
這種感覺好可怕,好像突然之間世界變了樣子,從前以為萬分了解的人,到現在才發現,其實自己一點也看不透他的心。
大少爺,此刻的你,正在想些什麼呢?
此時的謝木棟頭腦一片空白。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剛剛是怎麼了。
怎麼就抱了那個生平最討厭、最可惡的人呢?而且感覺還是那樣的好,好到他不想放手。
是不是可以解釋為今晚的夜色太過美麗,今晚的他看上去太需要安慰,今晚的自己太過于煩躁,今晚的他們都犯了錯?
他慢慢地在黑暗之中走著,不知不覺又來到了前院。夜已經很深了,燈會人潮都已散去,夜風里有著施放煙火後淡淡的火藥味道,地上的彩紙被忙著收拾的僕從們踩來踩去。
「熄燈了。」有人喊了一句。
原來子時已過,謝木棟看到滿園的花燈一盞接著一盞被摘下來吹滅,漸漸的,黑暗侵襲了前院,一切重歸平靜。直到打掃的人都走了之後,院子又和從前一樣,一點也看不出這里曾經那麼熱鬧過。
都會過去的,夜色會過去,燈會會過去,那個擁抱也會過去。
也許明天醒來,那份錯誤心動的感覺也會過去。
新的一年就要正式到來了。
春分過後,是謝家茶園最忙碌的時候。
謝家從上一輩開始就是做茶葉與瓷器的生意,這兩樣加上絲綢,是明朝海外通商的主要商品。
謝家的瓷器目前還是以普通的青花日用瓷器為主,而已經秘密燒制成功的正紅釉瓷器,已經委托陳家海運商行全權代理。
謝家的茶葉其實比瓷器更加出名,所產的新春綠茶極品雲山雨前青,入口苦而不澀,回甘之味綿長,是春茶中最受歡迎的一種。
謝木棟最近忙到連府里都很少回來,因為這個時候正是春茶生長最需要看顧的時候。
春季與冬季不同,冬季的時候,茶莊的茶樹上都鋪有稻草防凍;可到了春季,稻草必須及時撤掉,以便讓茶樹能夠見到陽光。
但是泉州春季的天氣並不穩定,就算是春分了,有時還是很冷,這種氣溫變化是突然的,被老百姓稱為倒春寒。
通常還沒過清明,就會有冷的時候。
如果溫度突然降下,就要動員大量人力以燒稻谷、鋪稻草的方式防止新茶被凍壞。
所以從春分到清明的這段日子,謝家茶莊的人個個是精神緊繃,就怕自己一不留神,一年的心血就此付諸流水。
在山上待了十天,謝木棟才在元宵節後第一次踏進家門。
家里一切如昔,除了因為上次元宵的相親大會因自己落跑宣告失敗,使得此刻自己房中有著堆積如山的小姐畫像,讓他著實有些頭痛之外,這個家在張來福的打理下,一如往常的井井有條。
可是,他又覺得有些不對。
平時,他一回來,就會和張來福因為某些小事對上,然後就是沒完沒了的相互爭吵,雖然大多會以他的失敗而告終,但是這已經變成他每次下山固定的娛樂。
他深信那個討厭的張某人也一定樂在其中。
但是這一次,他一進家門,先見過父母之後,就覺得家里的氣氛頗為壓抑。在大廳,飯廳和前廊、後院轉了好多圈,也沒有看到張來福的影子。
終于,他按捺不住自己想要見到那個人的心情,抓了一個跑腿的小丫頭問道︰「張總管呢?怎麼不見人?」
「回大少爺的話,張總管他病了。」
「病了?」他情急之下月兌口而出,「怎麼沒人通知我?」
「通知大少爺?」小丫頭一臉茫然地看著他,顯然不明白為什麼要通知他。
「算了。」謝木棟揮手要她離開。也是,他生病必他什麼事,為什麼要通知他?不通知不奇怪,通知了才奇怪呢。
可是,他怎麼生病了?生了什麼病?病得重嗎?他在原地打了好幾轉,正在想到底該怎麼辦,就看到一個大夫氣呼呼的從里面沖出來,一邊走還一邊罵,「叫我來看病,病人倒不肯見我,不相信我的醫術,就不要讓我白跑一趟啊!」
「大夫,我們總管不是這個意思,他是怕吃藥才不敢看病的。」小廝跟著大夫跑出來,喊著解釋。
可是大夫依舊走了,看樣子是受了很大的氣。
謝木棟一把拖住跑出來的小廝,「張來福怎麼了?」
「回大少爺,張總管他不肯看病,這已是被他趕走的第三個大夫了。」
「胡鬧!生了病為什麼不肯看?」
「總管說,藥太苦。」
「他以為他是誰?!」謝木棟吼了一句,嚇得那個小廝半晌不敢說話。
謝木棟抬起腳就往下人們居住的院子走去。這下子,他有名正言順的借口去看這位久病不起的張總管了。
「咳,咳。」葉清越捂著嘴巴咳了兩聲。胸口好痛,她到底咳了幾天了?好像就是元宵節那天晚上,她坐在屋里想自己和大少爺的事,想著想著被子也沒蓋就睡著了,這麼冷的天氣,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感冒了。
也許是太久都沒有生過病的關系,這次病毒來勢洶洶。
但是,她又不敢看大夫,生怕這個時候大夫一把脈,她就原形畢露了,從前的書上都說老中醫一把脈,連懷的是男眙、女胎都分得出,更何況是本身的性別。
再說她本來就怕中藥的味道,寧願這樣挨到好,也不要看大夫,所以才會把丫頭們自作主張請來的大夫全都趕走。
有點累,她喝了點水,閉上眼楮,昏昏沉沉地又睡下了。
多喝水,多睡覺,這風寒之癥自然就會好的。她在心中默念著,就這樣進入了夢鄉。
謝木棟來到張來福的房間,他是總管,所以獨住一戶,服侍他的小廝被謝木棟遣到街上買東西去了。
他走進張來福住的小院落,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
屋內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堆滿桌的各色點心、繡袋、平安符及食盒。
這個總管真是太受歡迎了,大概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往這送了東西。他仔細看了一下,居然連晚晴樓的食盒也有,真是病中也過神仙日子。
他輕輕走進張來福的睡房,床縵半掩,隱約可以看見一團小小的身影睡在床上,他走近一看,差點啞然失笑。
平時的張來福在他心目中就個子不高,身形偏瘦,現在看到他,更加覺得陷在棉被堆里的他個頭小得不可思議,整個人只有一點點大,彷佛用一只手就能將他撈起來,然後放在口袋里隨身帶著走。
他的頭發披散著,覆在枕頭上,越發顯得皮膚白得透明,臉也是小小的,大概是生病的關系,雙頰與嘴唇泛著紅暈,那線條優美的紅唇,散發著一種無聲的誘惑氣息。
讓人忍不住想要一親芳澤。
謝木棟雙手撐住床沿。這樣的張來福真的讓人很想對他做些什麼,想到他平時的所作所為,謝木棟覺得就算自己做了什麼,也不過是對其惡劣行徑的報復罷了。
他低子,卻只是一只手在他額頭上輕輕地模了下,探一下他的熱度。他要是真的吻了下去……
唉,謝木棟長嘆一聲,他簡直不敢想象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張來福絕對會殺了他!
而且自己怎麼會想去吻一個男子呢?他明明就對男人一點興趣也沒有,從前的幻想對象都是女的啊,雖然,他有時會把女人的臉換成張來福的臉。
他個子太矮,皮膚太白,從某一方面來說,這個人實在不太像男人,但是他從未懷疑他的性別,因為張來福從十三歲起就待在他身邊當伴讀,他從來沒有見過他做出任何像女人的舉動。
不過,他從未和他一起洗過澡,從未見他月兌過衣,甚至從未見他露出頸部以下的肌膚。
太可疑了,他想起自己去祁連山為堂弟求醫時,踫到的那位姑娘也是一身男裝,一點脂粉味都沒有,還有自己的妹妹更是喜歡做男孩子打扮。所以,張來福會不會也是……
他真的好想知道真相,因為他想要踫觸他,想要名正言順、光明正大地踫觸他。
他屏住呼吸伸出手,指尖輕輕觸踫張來福的衣領。
只要讓他看一下,看一下就好了。
如果是,他就對她負責。
如果不是,反正大家都是男的,大不了自己也對他負責。
就在這個時候--
「媽媽。」
眼前的張來福半是囈語半是申吟地突然冒出一句話,滾燙的手指搭在他手上,讓他不禁停住動作。
「媽、爸、姊姊,我好想你們。」
他在想家了吧,可憐,十二歲的時候就出來做下人。
自己呢,十二歲的時候還在牆邊玩蟈蟈呢。
現在想想,終于了解自己為什麼會對這個人特別注意,甚至到了著迷的地步,他對他有一點佩服,有一點欣賞、有一點習慣,更多的是對他那多變的面貌感到怦然心動。
作對、使壞的時候讓人氣憤,流淚、生病的時候卻使人憐惜。
唉,自己好像是栽在他手里了。
彷佛從他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狡詐地設計他的時候就開始了。
手指屈了屈,最終還是沒有伸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