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未停過的細雨此時越下越大,霹靂閃電把整個昏暗的天空都照得如白晝一樣。雲桑好不容易騙過了姐姐,偷偷從巫尹府溜出來,此時已是傍晚。她拼命往城外跑,想趕在天黑前找到張軫。
借著閃電的光亮沿著彤雲廢墟向後尋去,她終于找到了他。那時候,他正像一堆爛泥一樣癱倒在地上。
「張軫?我終于找到你了。」雲桑吃驚地扔掉手中雨傘,沖上去將他扶起。
照時間與腳程算來,這個可憐的人在這里起碼躺了快有兩個時辰。他並沒有昏迷,只是想一直這樣躺下去,永遠都不再起來。現在她將他扶起來了,可惜她連「謝」字都未听到一個,反被他一掌打倒在地。然後他開始向前方猛沖,卻又不知踢到了什麼,狼狽地絆倒。
雲桑也不曾多想,立即爬起來,追上去想再度扶起他,無意中手腕擦到了他的臉頰上。
「血?」一道電光閃過,她看到了腕上紅中帶藍的血色,嚇得驚叫了一聲。
「難道你的毒傷又發作了?」
「我剛殺了人。」他的語調暗沉,令人心悸。
「誰?」心「 」地緊了一下。會是辰宮的人嗎?
沒有見到尸首,他也沒有回答。他只是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固執緩慢地向前爬行。她上前扶住他的雙臂,想再度將他從地上拉起。
「多事!」
他手肘一拐,恰好撞上她的小骯,痛得她彎下腰捂住肚子,幾乎掉下淚來。
「多事?我當你是朋友,難道是我有病?」雲桑怒極揮拳,朝他背上狠狠地捶了幾下,終于打得他回過頭來。
「你、你的臉……」看到了他的臉,她忽然嚇得連尖叫的氣力也沒有了。
為什麼他皮膚下的血脈都突出來了?一條條的藍,像一條條最惡心恐怖的蚯蚓。忍住嘔吐的,她一腳踹到他的胸口上,轉身拼命奔逃。邊跑邊用手捂住因驚恐導致發麻的臉,仿佛多看他一眼,自己的臉也會跟他一樣變得恐怖起來。
「你覺得很惡心?」他的聲音遠遠傳來,卻又像是發自她耳邊的嘆息。
「不不不……」她突然站住,大聲叫道。
「那你為什麼要跑?」他的聲音嘶啞,她听出他語氣中隱隱帶著的哀傷。
「我只是、只是想找個地方避雨。」
為了證明她不是說假話,雲桑強忍內心的恐懼,居然走了回去,與他面對面,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臉。猛然間,她對這個面目丑陋的人心生憐憫起來。
「你在關心我嗎?我從不需要別人的關心!」
他那輕飄飄的聲音被簌簌雨聲沖淡,只余下眼中一縷冷傲之氣。有水珠自他的眼角滑落,辨不出是不是眼淚。她想幫他,但是他再次重重地推倒了她,把她摔倒在泥水里,告訴她,他拒絕憐憫。
「這里是竹國,不是你這個琴人該來的地方!」雲桑再一次從地上爬起來,她吼道。
不識抬舉的東西!「天策府」的人雙手染滿了血腥。現在除了她屈雲桑,絕不會有第二個竹國人在知道他的身份後還會對他這般客氣。
「這里是荒郊野外……不是你這個女人應該來的地方!」張軫忽然大笑。說完,順勢將身子倒靠向她的懷中,冰冷如蛇吻的唇,重重地印上了她的唇。
「唔——」屈雲桑呆了一下,剛想反抗,突然發現他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立即反應過來︰這個外強中干的男人是想用這樣的蠢辦法嚇退她。
倏然反手,摟緊了這個男人的身體,重重地吻了回去,然後順著他的唇一直向上,再向上……照準他的鼻子咬了一口,待听到他大叫呼痛後,雲桑忽然在他胸口上「砰」的一聲重擊。
「不中用的東西!你以為我會怕你?」雲桑看著地上的男人,哈哈大笑起來,態度近乎張狂。
「你、你……」受驚的男人,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爬起,復又跌回泥濘中去。他可憐地捂著被咬得腫起來的鼻子,指著這個言行出格的女人想罵卻說不出話來。
但隔了一會兒,他好似忽然想明白了什麼,便也跟著她哈哈大笑,「難道你們竹國的女子都像你這樣不知羞恥?」
「我呸!齷齪的明明是你自己。為了兒女情長要死要活,不像個男人!」
「是誰告訴你的?」他分辯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後來,她終于知道他之所以會摔倒在泥濘中,的確只是因為某種痼疾復發。但是不管怎麼樣,她仍然不能相信這件事與姐姐對他的傷害毫無關聯。因為世人都說女人是水做的,男人就是泥。水能把泥捏成一切她們想要的形狀,無論是圓的還是方的。
兩人在雨中對峙,又過了一陣,雨勢仍不見小。張軫對她道︰「你還是走吧。沒了她我飯照吃覺照睡,你以為我連這樣小小的挫折都受不起。」
「走?」用手抹了抹滿頭滿面的雨水,雲桑轉身逼近他,怒道,「說得倒容易,現在城門也關了,我能上哪里去。」
「不是因為城門關了。你只是怕不好向你姐姐交代而已。」他似乎已經看穿了她的心思。
「看不出你這個琴人倒挺聰明!」雲桑冷哼道。
「我不是琴國人。」他搖了搖頭,頓了一下才緩慢地說,「其實,我是江國的後人。」
江國。雲桑記憶中的江國,是與三百年前竹國的一場戰爭聯系在一起的。
據說,在某一場戰爭之後,江國被竹國所滅,江國遺民多以國為姓,流散去了不同的方向。而留下來的那一群江姓的人,則成為了竹國的「賤民」。他們必須服最重的苦役,交納最重的賦稅。他們永遠不能穿綺羅絹衣,佩戴金釵與紅繩。無論男女,就連走路也必須跟在竹國人的後面。他們必須忍受一切的不公平!雖然隔了三百年,江氏的族人早與竹國其他的百姓融為了一體,但很多江姓的人依然未月兌「賤籍」。她一直懷疑那些像張軫一樣的人,時刻不忘強調自己江國後裔的身份,那是因為他們心目中仍舊對竹國充滿了恨意。
一想到這里,再看張軫那張丑怪的面容,雲桑覺得有點兒心酸。她想他以前一定吃了不少的苦,現在又被自己所愛的人遺棄,被人追殺,淪落到這般田地。本來想問他那本帛書的事,也因為時機不對只好暫時藏在心底了。
「現在怎麼辦?」四周漆黑一片,難道他們要這樣不吃不睡地在這里傻愣著過一宿嗎?
「你這麼厲害,怎麼自己沒個主意?」他取笑道。
「我是尊重你才問你,別不識好歹!」雲桑冷哼了一聲。
「尊重我?」他張大了嘴,錯愕地看著她。
「當然了,不管你什麼人,你現在到了竹國,勉強算是客,我是主人,主隨客便听過嗎?」雲桑翻了翻白眼兒。
張軫沉吟了一會兒,忽然抬手指著自己右後方的一條山路,「順著那條路往前二十丈的地方有片桑林,林後有一個小崖洞,容得下一人避雨……」
那晚,他們兩人在夜雨中模索著前行,最終找到了那個崖洞。那洞果然小得只能容下一個人,現在硬擠進去兩個,轉身都轉不得。好在竹國女子本就性情率真,雲桑自認心中坦蕩,與張軫擠在一處洞穴避雨並不覺得有什麼尷尬,而張軫因為身上的傷患發作,居然很快就靠在她肩頭睡熟了。
「姐姐還說你是什麼亡竹的妖人,你啊,實在不像是能成事的人!不過,你不會因為姐姐的負情而去尋死,總算是非常難得了!」雲桑看著他沉睡的模樣,暗暗搖頭。
也許正是因為他不像個能成大事的人,所以姐姐才寧可選擇去做了終身不能嫁人的巫尹吧。
男人不能封侯拜將,不能封妻蔭子,是不是真的就不值得喜歡呢?
到了下半夜,雨勢也沒有停的意思,睡意正濃的雲桑卻發現張軫身上的毒傷似乎發作起來,伸手去搖他,驚覺他全身似燒紅了的鼎一樣燙。
「不要走,你不要走……」張軫反手猛地抓住她的手,似乎在夢囈。
「啊……好燙。」雲桑驚叫一聲,想縮回手但是被他緊緊捉住,抽不回,「我沒有走啊,但是你……」
「只有你才對我好,不要不理我,我再也沒有別人了。」張軫抓起她的手,緊緊地貼在自己臉上。
面上一紅,雲桑有些難為情地道︰「你這麼可憐……我自然對你好了,因為我是個好人。」
「我也是……我是……」他的聲音有些急切。
「你也是什麼?」雲桑好奇地問。
奇怪,他做了什麼夢?听人說如果閉上眼楮和夢囈的人對答,就可以听到夢囈者的心聲。讓她來試試看。
閉上眼楮,雲桑竊笑,將耳朵貼近張軫的唇。
「你也是什麼,你說啊。」可是這時張軫再也沒有說話。
听到手上骨節作響,那只握住她的大手力道越來越緊,仿佛要把她的手指都握碎了一般,痛得她淚水奪眶而出。
「我的手……你瘋了嗎?」
她忍不住仰起頭,正好迎上一雙漆黑幽邃的眸子。他全身的肌膚此時都變作了赤紅,唯獨眼神卻如平常一樣清澈明亮,定定地看著她,眼波流轉,宛如有著巨大吸力的漩渦,于不經意間把她吸了進去……
——好冷,這是在哪里?
「娘——娘——」
什麼東西擦著了她的耳鬢?是白色的影子,像野鴿般疾速劃過身側,撲向前方熊熊的火海當中。
「不要——娘——」
少年淒厲的哭叫聲從那火場中傳來,驚醒了她。縱身躍起撲向那火海,半空中找準了那白影的位置,凌空一抓,提起少年扔了出去。
「呀,好燙。真是見鬼了!」她甩了甩被火焰灼傷的手,正待問那少年身處何處,卻見他再一次不要命地撲回去。
「好小表,你不要命了!」她憤怒地追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像拎小動物一樣把他提離了地面。
「公子,公子……」有個聲音在半空中輕喚著。
「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救我娘……」少年雙手在半空拼命揮舞,厲聲叫道。
「唉,她不是你的娘,她是江後娘娘。」那聲音嘆息著說。
誰?哪里來的聲音?四下看了看,根本不見人影。
眼前忽然一暗,剛才的熊熊烈焰頃刻消失無蹤。可月光下那光禿禿的草坪和手中掙扎著的白衫少年,依然如舊。
這是夢嗎?她拍拍自己的臉頰,正在疑惑著,那少年已經大聲嚷道︰「原來又是你!哼,為什麼老是這樣整我。我娘請你來是教我念書,不是要你來謀害我的!」
「公子誤會了,老夫只是照令堂大人的吩咐,開啟‘太乙之門’,喚醒你們江氏族人應有的記憶。」
「‘太乙之門’?這難道是吳長老說的那個神秘的可以通往過去未來的門?」她又驚又喜,手勁不知不覺地松了。
「我不要什麼記憶,關我什麼事。他們都已經死了幾百年了,要我記著干什麼?我不想過這種日子,再這樣下去我會死的,是不是你們早想我死,所以故意想這個法子來害我?」少年蹲身在地,抱頭痛哭道。
「你是江國的王裔,這些記憶是助你復國的唯一動力,所以你不能忘記!」
「你不要騙我了,娘跟義父有了小妹妹,娘想改嫁,他們想我死!」
「你這死小孩,居然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該打!」
她年幼喪母,平生最恨不孝順的孩子,此時見那少年居然對自己的尊親出言不敬,忍不住罵那少年。
正抬手欲打,忽然眼前一花,那少年已經不見了。眼前變得空蕩蕩一片。
她猛地一拍腦門,哎呀,糟糕。我還沒問那個老夫子怎麼開啟「太乙之門」呢。
「老神仙,你別走啊,我有話問你……」她邊跑邊叫,漫無目的地前向方黑暗深處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