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有時出大太陽,有時也會飄來烏雲。」他輕柔地以拇指撫模她的胎記,聲音也如雲絮般輕柔。
「這朵雲飛了好遠的路,累了,停在你臉上,不肯走了。」
他以前說,那是女媧給的印記;現在,又變成賴著不走的雲;但她沒有懷疑,臉上的黑斑塊怎麼來的,已不再重要了。
她朝他綻開笑容,他凝望她,以指頭描繪她揚起的唇,手掌再往下揉撫,掀開她的衣襟,親吻也來到這里深深地印了上去。
身顫動,心迷亂,兩人再度緊密相貼,她承受著他的重量,听到了壓折干草的脆響,嘩嘩簌簌,曦唏沙沙,很快地,草扯亂了,發披散了,他不住地探尋,終于深深地陷入了她的柔軟里。
結合的疼痛令她咬緊了唇辦,他親吻不竭,柔聲輕哄,在長長的唇舌纏綿後,他以柔緩的律動往她體內沉墜進去、再進去……
仰躺的她,迷蒙睜眼,看到他眼里的星,也看到他背後的星,星光交織,輝映夜空,她徜洋在這片星海里,歡喜地笑了。
那夜過後,往往她才劃了兩、三道刻線,吳青就來小山頭找她。
星月下,山洞里,綠樹邊,河岸畔,他的熱情比窯火還灼燙。他笑,她也笑;他喘息,她也喘息。肌膚相親,汗水相融,分不出是誰的氣息、誰的汗水;直到最後,他像一團熊熊烈火爆燃開來,傾注全力進入她的深處,兩人同時戰栗,燒燙了彼此的身與心。
仍是一個歡暢累極的夜晚,兩人互擁沉睡;當東方略現魚肚白時,她起身為他煮食。
他原先臥在干草床上看地,突然跳了起來,蹲到她身邊。
「泥泥兒,我已當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她困惑地眨眼,她不懂。
「妻子就是和我作伴的女子,我們要一起生養兒女。」
「作伴?泥女圭女圭,給。」她有泥女圭女圭,他也有,這不是很好嗎?
「唉呀!」他苦惱地搔搔頸子,瞧見裝了黏土的陶盆,眼楮一亮,便坐下地,以掌鏟起一把泥。「先來捏個我。」
他兩手抓抓捏捏,很快團出兩個泥球,再安上四只肥短的手腳。
她笑了出來,搖搖頭,這一點也不像他。
「我技不如你,讓你笑話了。」他也笑了,又團起泥巴,捏了一個較小的泥人。「這是你。」
一大一小兩個女圭女圭躺在地上,沒眼沒嘴,她想取來重新捏塑,卻見他將兩個泥女圭女圭面對面疊放一起,就像他們夜里互擁相合的姿勢,她的臉蛋陡地燥熱起來,輕輕驚呼一聲。
「本來是兩個泥女圭女圭,可你瞧了一一」
他指掌用了力,將兩個泥女圭女圭往對方壓擠進去,兩塊泥變成了一塊。
「咦?」好好的女圭女圭,為什麼要壓壞呢?
「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們結合在一起。」他望定疑惑的她,目光灼灼,語聲篤定︰「就像這團泥巴,我在你里面,你在我里面,我們生也守,死也守,永遠不分開。」
她亦是痴塑著他,每當他很認真說話的時候,眼里就會有星光。
她努力弄懂他的話︰生也守,就像他們此刻並坐偎依;但,死也守,是什麼意思呢?
死了,就不再吃飯,也不再呼息,變成了鬼,到了那時,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像河水永遠滔滔奔流,也像太陽永遠在東方升起,不會突然水不流了,太陽不出來了?
她痴痴地凝望他,因深刻體會到永恆而震撼不已。
「將來,我們一起回吳國,我要將我所學到的典章制度和詩書禮樂帶回去,再帶你去看那霧水茫茫、神仙天界一般的太湖。當然了,還要在有山有水的地方結一間小屋,我們的孩子在那里奔跑玩耍……」
她偎進他的懷里,幫他剝拿指掌間的泥巴,听他昂揚的話聲。
他伸掌與她交握,兩人十指緊密相連,已是相和的一團泥了。
北風刮來枯萎的落葉,她呆坐山壁邊,細數上頭的刻痕,距離他上回來,已經過了二十天。
入秋後,他來的次數漸少,話也少了,常常皺著眉頭,一下子看天空,一下子拿樹枝亂劃地面。看著煩心的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漸涼的夜晚里,與他緊緊相擁,為他取暖;然後,他的鼻息又會變得濁重,在她身上的輕柔撫觸也會轉為猛烈的沖擊,直到彼此汗水淋灕,累極睡去。
她輕撫胸口,那里的吻痕已經淡去不見了。沒有他的日子,她變得容易疲倦,烤了山薯也吃不下。
腳邊立著兩個憨笑的泥女圭女圭,那是她依照彼此的相貌捏就的,一個他,一個她,準備等他來時,再讓他那雙大手壓合成一團泥。
季孫陶來過,她試著問他,支吾了半天說不出話,卻是紅了臉。
「你去找他啊。」季孫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冷笑。
又等了好幾天,她寢食難安,擔心他可能生病還是受傷,于是拾起許久未戴的竹笠,快步往曲阜而去。
進城時已是黃昏,她稍微放了心,戴著竹笠在城里游走。
他住哪兒呢?大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都往一個方向走去。
「吳公子這場婚禮真是盛大,三桓有頭有臉的大人都來了。」
「還不是看在陽虎的面子,不得不來,還得裝笑臉恭賀呢。」
「噓,現在陽虎當權,誰有兵,誰就贏,大家都要活命啊。」
「那誰啊?都天黑了還戴竹笠,莫不是見不得人的逃跑奴隸?」
她跟著人群走,听他們說話,來到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宅第前,正擠在人群間不知所措,突然有人掀了她的竹笠。
「這不是丑死人的泥泥兒嗎?我呸!」一個賓客立刻吐了口水。
「呸呸呸!我來赴喜宴,倒是撞上妖怪了,快滾!」
有人踢她,她跟槍了好幾步,有人趕快避開,也有人拿石頭丟她。
「吳公子,這丑妖怪不祥,她會穢了你的昏禮啊。」
「抓下去關了。」熟悉卻變得冰冷的聲音傳來。
被踢跌在地的她抬起頭,驚愕地望向吳青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孔。
「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才完成淨邪祭禮,又給她給污穢了。」吳青口氣顯得很不高興。「來人啊!潑水,掃街,我的新婦就快來了。」
「這地我先幫吳公子抹了。恭喜吳公子,賀喜吳公子,人逢喜事,大吉大利,您的婚禮有神靈庇佑,妖怪見了都要遠遠避開啊。」
「快走!」滿地的灰塵里,有人拿木棍頂她,示意她起身。
她不明白什麼是婚禮,更不明白吳青怎麼變了一個樣,她張了嘴,卻是問不出話來,只能讓人不斷地戳頂她的背部,被迫進到一間屋子里。
房門猛地關上。這是一間小石屋,沒有點燈,只有牆上高處開了一個小洞,透出幾不可見的星光。她不喜歡待在黑暗的屋子里,頓時慌了。
她推木門,拍石牆,雙手都敲疼了,腳也站酸了,卻沒人理她。
她頹然坐倒,又餓,又累,又冷,只好縮到牆角抱緊雙臂取暖。
想著變得奇怪的吳青,她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外頭突然變得很吵,好像很多人跑過去,也有很多人在叫喊,還有鐵器相擊聲音,忽地小洞外亮起紅光,她聞到了大火燃燒的味道。
外頭有人撞門,傳來了季孫陶亢奮的叫聲。
「我堂哥哥打回來了!這會兒陽虎完蛋了,我這就放你出來!」
誰回來了?誰又完蛋?她不知道,她只擔心吳青。
「可恨的吳青竟然囚了你,哼!他是怕被人家知道睡過你嗎?」
木門被砍破一個洞,她立刻鑽了出去,推開季孫陶就跑。
火光熊熊,猛烈燃燒屋宇,有人奔跑號叫,有人刀劍廝殺,她找到路就跑,軍士見是一個姑娘,也不管她,她就穿梭在混亂的殺伐陣仗里,四處尋覓吳青。
陸續有軍隊進城,她朝人少的地方找,大街盡頭,她看到了吳青。
他新衣殘破,渾身血污,手上拿著短劍,瞪視著倒在地上的士兵。
她的跑步聲驚動了他,揚臂舉劍,一見是她,頓時凝住不動。
大滴大滴的血流下他的手臂,她驚慌地上前,伸掌捂住,又見他臉上也有血跡,正想再拿手去拭,他驀地握牢了她的手腕。
四目相對,他眼里的火光不斷竄燃,好似要將她給徹底燒了。
「你走!」他猛力推開她,轉身就跑。
她慌了,他去哪里?他們不是結合的一團泥土,永遠不分開嗎?
他跑得好快,天上的烏雲擋住北斗七星,她辨認不出方向,但她不怕,她唯一的方向,就是前面他那模糊不清的黑影。
跑出了城,黑夜無邊,北風狂掃,風里夾帶冰涼的冷雨,吹得她臉頰發疼,久未進食的她上氣不接下氣,仍是緊緊追隨著。
野地凹凸不平,她不是磕了石頭,就是踩進土坑。她頭好暈,氣好亂,雙腳止不住地痙攣著,每踩下一步就麻痛不堪,驀地左腿筋繃緊,再也邁不出腳步,踫地一聲重重跌落,栽進了一灘泥水里。
她不敢稍停,忍著腳痛,用力按住泥地,想要撐起身子,才稍微支起寸許,又不支趴落,讓泥水濺了一頭一臉。
遠遠地似乎听到吵嘈人聲和腳步聲,那些壞人追過來了。
「你快回去!苞來做什麼?」急促的吼叫聲從頭上傳來。
她慌張地抬起頭,他那麼高,天那麼黑,她看不到他的臉孔。
「吳國……」她想跟他呀,跟他一起回吳國。
「你沒听到他們追來了嗎?我命都沒了,怎麼回吳國?」
那是她沒听過的凶惡口氣,冷似冰,硬似石,令她心寒。
她慌亂驚恐,伸長手就想去抓他的袍擺。
「滾!」不料他一腳踢了過來,那強勁的力道不但踢開她的手,也踢跌她的身子,他暴雷似地吼道︰「你這樣死纏不放,我一下子就會讓人追上,你是害死我啊!」
她被踢倒在泥坑,全身劇烈顫抖。她懂,他跟她解釋,她就懂了。
趴趴趴!他的靴子踩過泥水,唰唰唰!他的衣袍擦過野草;她驚惶地听他快步離去的聲音,明白了耗盡力氣的自己,是絕對不能跟著他的。
可她想告訴他,盡量跑吧,逃離了後面壞人的追殺,她會循著他的足跡慢慢找到他;再不然,她也可以往南邊走,一直走,一直走,一定會走到他的吳國家鄉,然後再去有山有水的小屋尋他……
這麼長的話,教她如何一口氣說出來?她能做的,就是忍住全身崩裂似的疼痛,使盡全力站起來,拖著跛行的腿,跌跌撞撞地跑向前。
至少,她要看清楚他離去的方向。
「你還來?」他陡然停下腳步,隨著他的暴吼,黑暗中銀光一閃,她身上某個部分頓時撕裂了開來。
她悶哼一聲,仍是全身疼痛,根本不知傷在何處。
那是他隨身攜帶的短劍!閃亮,鋒利,他拿來幫她割肉,切碎野菜,削整木柴,也在她的泥胚上刻劃出簡單的流水紋。
她捏陶,他刻紋;他是一塊泥,她也是一塊泥,他們在彼此的里面,生也守,死也守……
「丑妖怪!叫你滾就滾!不要像塊爛泥巴黏住我不放!」
他窮凶惡極地狂吼,雙手用力一揮,毫不留悄地將她推跌倒地。
好痛!這是總是溫和微笑的他嗎?莫不是天色太黑,她認錯人了?
「吳青?」她虛弱地仰起臉,頭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他沒有回頭,急促的腳步踐踏著她的心,雜沓而去。
她再度爬起來,踉蹌走了兩步,卻見夜色墨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早已隱沒在暗夜里,她看不到他離去的方向,也尋不回小山頭的方向。
大地黑暗,她渾身泥污,只身孤立,好渺小,好卑微;寒風如刀,穿透她的肌膚,直直刺入了骨肉深處,淌出了血……
兵丁抓到了她,卻嫌她污穢,不敢踫她。他們做了一個繩圈,套到她脖子上,像拉牲口一樣地扯曳,一路將她拖進了曲阜。
「說!陽虎往哪兒逃了?」一個威嚴的男人凶惡地問她。
她搖了搖頭。她根本不認識陽虎。
「吳青呢?」
她也搖頭。他們要殺他,他不逃怎麼行?
「什麼都問不出來,給我殺了!」
「請問大人,該怎麼殺她?任誰踫了她都會倒霉長瘡啊。」
「笨!不會射箭嗎?拖去外頭,別污了我的宅院!」
「堂哥哥!殺不得!殺不得啊!」一個胖胖的身形跑了進來。
「咦!這不是咱季孫家最不長進的賣陶阿陶嗎?」
「是,就是阿陶弟弟我。」季孫陶拿手背抹淚。「堂哥哥啊,你去國三年,教我好生想你。老天有眼,你總算回來趕走陽虎逆賊了。」
「你好像不是來看我的吧?」季孫斯涼涼地問道。
「這個……呃,她是我陶坊的女奴……」季孫陶哈腰陪笑。
「你怎養了這個丑八怪?看了就想吐!」
「哥哥啊,你別看她又丑又髒,那手……嚇嚇,真是一雙神鬼也贊嘆的巧手,捏出的陶可是上等名器,還有陶俑……」
「好啦好啦,不就是被吳青玩膩的賤奴!殺她還穢了我的兵器,你帶回去關好,別讓她出來嚇人。」季孫斯不耐煩地揮揮手。
她脖子一緊,腳步不由得跟著往前走,前頭的季孫陶一邊快步走,將她扯出了門。一邊迭聲問候季孫斯,說要再帶好酒過來看哥哥。
天色仍早,雨霧綿綿,亂了一夜,曲阜已恢復平靜,燒毀的屋子籠罩在灰暗朦朧之中,幾個早起的行人驚疑地看著他們。
「我不拉你了,你不會自己拿掉繩子嗎?」季孫陶沒好氣地道。
她模向脖子的繩圈,才剛踫觸就生疼,原來已被扯擦出傷痕。
「你這傻瓜,以為吳青喜歡你呀?錯了!他怕人家說他野蠻沒教養,踫也不敢踫我們送過去的歌妓,只好去找你泄火。再說他跟陽虎……嚇嚇嚇!我都不敢說了,太骯髒了。听說兩個躲進房里就好幾個時辰不出來,天啦!禮教崩壞!禮教崩壞啊,魯國都教這群人給玩壞了。」
她扔掉繩圈,跟著前頭肥胖抖動的身子,蹣跚前行。
「而且呀,他是吳國公子。公子是什麼你懂不懂?是貴族的兒子!對啦,我是瞧不起吳國那個蠻荒部落,可王族就是王族。吳王是他伯父,在我堂哥哥回來前,陽虎幫他說好媒,昨天就是他迎娶叔孫家女兒的好日子。還好、還好,趕走了他,咱姑娘還可以嫁給其他世家。」
她竟忘了,曲阜城里有很多美麗的女子,她們有身份,會說話,懂禮樂,還有一張白皙無瑕的臉孔。
「哼,你泥泥兒算什麼啊!又笨又丑!傍我當奴都不配!瞧瞧你那張丑臉,是抹了老鼠屎還是牛糞啊……咦!你的臉怎麼了?」
不就那塊丑黑斑嗎?她微抬起臉,迎上季孫陶審視的眼楮。
「哇嚇!」季孫陶驚叫,猛指著她,「你你你……你的臉!那不是泥巴,是刀傷啊!老天!是吳青砍的嗎?還在流血啊!」
他砍在臉上嗎?她甚至沒力氣撫模傷口,反正都丑到天怒人怨了,也不差這一刀。
「嚇!看不出他如此狠心!可那是你自找的,他都忙著逃亡了,你還抱住人家大腿不放,他當然一刀砍死你,免得被你拖累!」
她好累,眼皮好沉重,步伐也很沉重,好像踩進很深的爛泥里,難以拔出腳,還慢慢地被底下看不見的怪手給拖了進去。
她一跤跪倒,抱住絞痛的肚子,人也蜷縮成一團。
「血啊!哪里來那麼多血?來人啊!救命啊!」
季孫陶驚恐的呼叫聲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很遠,很遠,那是他奔去的方向,是天涯,也是海角,她永遠也到不了……
她流掉一個尚未成形的死胎。
耳邊還是季孫陶滔滔不絕的嘮叨,但不再罵她,而是不住地嘆氣。
「唉!你傻!傻不愣登的笨丫頭啊,流掉了也好。他既然狠心砍你一刀,又不知逃哪兒去了,你就忘了他,以後自個兒好好活下去。你就是這樣的命,沒爹沒娘,無夫無子,注定孤苦一生,不要怨!」
她是笨,竟不知他可以找她歡愛,也可以另外娶妻,一旦她拖累了他,就踢她砍她,橫豎她是爛泥巴,他能塑她成型,也能將她摔擲在地。
「呼呼,好冷!這山洞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我找人幫你打造一扇擋風的木門,給你食水和藥草,至于能不能捱過去,就看你的造化……不行、不行,你千萬不能給我死掉,沒你的陶,我還做啥生意啊!」
大把大把冷風灌進山洞,尖銳的刮擦聲刺得她耳朵發疼,她睜開眼。季孫陶已經離去,又是一個黑暗寒冷的夜晚。
她抓來更多的干草,想為自己御寒,突然驚覺這是他曾躺過的床,心頭頓時緊絞,痛得她翻身滾了一圈,跌落冷硬的地面。
渾身疼痛不已,她分不清那是摔的、跌的、踢的、打的、還是被刀劃的,隨著淚水滑落,曾經讓他柔情吻過的臉頰更是刺痛難耐。
她蜷縮起身子,卻是舌忝不到臉上的傷口,只能一縮再縮,緊緊咬住唇辦,忍住那持續撕咬般的劇烈痛楚。
痛到底了,會死嗎?雖說死後和生前一樣過活,但有誰看過?又有誰經歷過?生都不能守了,遑論那虛無縹緲的死後相守?
沒人想死,活著還是好的。沒有她的拖累,他終于逃走了。好,這樣很好,也許他已經回到吳國,去幫助他的伯父,她好為他高興。
眼淚不斷地流呀流,浸蝕傷口,滲入泥地,終將像那深秋的河水,漸流,漸竭,草枯黃,泥干裂,再也滋潤不了大地了。
她熬過了這個最寒冷的冬天。
她一小口一小口啃下硬餅,身子也一天天好轉。冬天過去,她不再需要那道木門遮風擋雪,但她沒有搬開,向來最愛曬太陽的她躺在幽暗的洞穴里,痴望木門和洞口間隙透進來的亮光,才看片刻便覺得刺眼,又轉過身,縮起身子,面向陰暗的山壁。
日子恢復以往,她仍去河邊挖泥、打水、捏陶、燒陶,季孫陶也照樣過來拿陶,給她食物,似乎從來就沒有吳青這個人存在過。
但曾經單純過活的她已經不一樣了。從前,她會悲傷,會疼痛,會哭泣,但她也會笑,會看雲,會曬日。她不知道什麼叫做孤苦,也不懂得怨,沒爹沒娘無夫無子一樣可以過活,只要能每天看見日出,挖到山薯,她就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可如今,她左臉頰多了一道刀疤,也懂得了貴賤、美丑、好壞、愛恨……以及孤獨所帶來的那種揪心蝕骨的苦楚。
她還是不會怨。誰肯听她怨?是跟她一樣不會說話的老天嗎?
「你的盆啊壺啊怎麼沒有鳥獸花草?這樣價錢差很多耶。」季孫陶又來嘮叨了。
「罷了罷了!等你想刻花草,再來刻吧,現在你就捏泥人,越多越好,那是要送進墳墓里去的,工匠嫌晦氣,沒幾個人願意捏,就你跟那死人陶俑一樣晦氣,命忒硬,死也死不了!」
她听他話,只捏泥人,不知捏過了幾千幾百個陶俑,看過幾千幾百個日出日落,季孫陶的胡子白了,講話不再大聲,也沒力氣嘮叨了。有一天,他兒子季孫涂拉了牛車過來,要她為他爹捏陪葬的陶俑。
「這四個老家奴跟了我爹一輩子,就讓他們進去服侍吧。」
四個家奴坐在她前面,讓她可以照著他們的臉孔特微捏塑陶俑。
什麼時候他們也老了?昔日烏發,今日白霜;健壯的背駝了,明亮的眼也垂了,臉上一道道有如刀斧劈開的紋路,拉下了他們干癟的嘴角。
她為季孫陶燒了三十個陶俑,也默默放進一個有黑斑特征的自己。
「呸呸呸!丑泥妖!你怎麼連我也捏下去了?」
季孫涂來取陶,一看到站在最前頭的華服陶俑,兩眼一瞪,立即破口大罵,拿起陶俑用力損落。
轟!那尊有著孝子季孫涂臉孔的陶俑四分五裂,破碎在地。
她撿起碎片,丟下山谷,順便掃下棄置山壁邊燒壞的陶俑,忽然見到兩個尚未燒制的泥女圭女圭,斷手斷腳躺在一起。
她記得,那是等待相和成團的他和她。
但她只是看著,不願去拾,便拿樹枝去撥,才一踫觸,干燥的黏土立即碎裂成塊,模糊的臉孔也化為泥塵,隨風飛逝。
討厭她的,就走了。季孫涂不再找她,卻來了更多人找她捏陶俑,他們帶來婢妾、家奴、樂工、舞伎……所有亡者生前所喜愛的、不舍的活人,都由她重新塑造一個栩栩如真的替身,跟著亡者進到墳墓里。
每個被捏面貌的,或驚嚇,或忿怒,沒人願意一模一樣的自己跟著陪葬,他們全部板著臉孔,她也捏出一個又一個表情平板肅穆的陶俑。
她這才發現,很久很久以前,她的陶俑早就不笑了。
北邊山頭有人抬來棺木,挖了墳坑,一個,兩個,十數個,墳頭日漸多了起來,她不以為意,她本來就是住在死後的世界。
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頭發白了,曾經像流水般滑順的秀發變成了稀疏銀絲,而握住頭發的同時,她也看到了自己細瘦的干枯手掌。
當她臉上肌膚漸枯槁,皺紋漸深刻,右臉的黑斑塊和左臉的刀疤似乎也不那麼可怖了;人們不再怕她,越來越多人要她捏更多的陶俑。
她卻沒力氣了。她老了,看不清天上的星,捏不穩手中的泥,往往提了水桶或捏泥籃子,從早上走到黃昏,才能走到水邊去。她累得走不回來,便躺在草地睡覺,隔天再拖著佝淒的身子,慢慢走回小山頭。
這天,太陽已爬上中天,炙熱地烤曬大地,她仍窩在陰涼的水邊蘆葦叢里,隱約听到很多人說話走動的聲音,她還是疲累得爬不起身。
「宰我,你別睡了,小心又讓夫子罵。」耳畔傳來低聲警告。
「唔喔……」那是將醒未醒的黏糊聲。
「你課堂睡,郊游也睡,莫不是昨夜跟你家娘子……嘿!」
「別胡說!我去洗把臉。」那個叫宰我的終于醒來,來到水邊,不料一跤絆到她,跌了個狗吃屎。
「哇嚇!這里有一個死老太婆啊!」宰我一爬起就驚聲尖叫。
她終于睜眼,費力地抬起手,揉揉被踩痛的腰。
「她會動,沒死啦。」一群男人圍攏過來,有人好心扶起她。「老婆婆,你還好嗎……嚇哇,妖怪婆子啊!」
扶她的人嚇得放手,她搖搖擺擺片刻,倒也坐穩了身子。
「怪力亂神!大白天哪來的妖怪!」一個白胡子老翁走過來,才斥責一句,也是瞪了眼,吃驚地看她。
「嚇!竟有如此貌丑老嫗!」
「夫子!我認得她。」一個學生忙道︰「她是山上的泥婆婆,上回我祖父過世,就跟她買了十個殉葬陶俑。」
「殉葬?」胡子老翁顯得很不高興。
「啊!那是我爹的主意啦,他說泥婆婆以前是陽虎的奴隸……」
「你別再讓夫子生氣。」有人扯著那學生,不要他提陽虎。
她依稀听到一個名字,隨即心底又躍出另一個名字,許久不曾波動的心竟然重重揪了一下,她撫向心口,用力搖了搖頭。
這群人很吵,嚕哩嚕嗦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他們不走,就她走吧,于是她收拾擱在身邊的兩尊捏好泥俑,放回籃子,準備帶回小山頭燒制。
胡子老翁始終不發一語,就皺著眉頭注視她那兩尊泥俑。
「太像、太像了!簡直像活人一樣。」他不是贊嘆,而是帶著慍怒指責的口氣,隨之轉為尖銳嚴厲︰「不仁啊,失德呀,你將這活人似的泥俑送進墳墓,等同推著活人去殉死。在你手上到底害死過多少人?你模模良心,你做這種殺人勾當,不怕斷子絕孫嗎?」
她自幼捏泥人,從來沒一個泥人活過來跟她說話玩耍,胡子老翁憑什麼說它們是活人?打從它們成了型,就是死人了。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小子們,切記、切記,引以為戒啊。」
這群看起來很有學問的人走了,她呆坐原地,想要辯說,已經多年不再開口說話的她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她悶頭捏泥,個管人間是非,卻有人咒她斷子絕孫;誠如她好好地曬太陽,卻來了一個男子,先給她更強的光與熱,接著奪走她所有的陽光。
她做什麼都不對,是否打從一開始,她就不該被生下來?
她不祥,她晦氣,她本不該存在,既然存在了,便注定孤苦一生,懷了胎,又流掉。胡子老翁說得沒錯,這就是斷子絕孫。
她顫危危地站起,吃力提起捏泥籃子,顫危危地走回她的小山頭。
直到天色全黑,她才回到山洞口,籃子掉落地,泥俑滾出來,砸壞了頭身,她也倒了下來。
她再無力氣起身,但仍能睜開眼楮,望向天空,那里霧茫茫一片,應是星光璀燦,耀眼生輝,但她看不清、抓不到,只能頹然閉上眼,回到她的黑暗世界里。
飄飄渺渺,似夢似醒,依稀仿佛有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傾訴著︰泥泥兒,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們生也守,死也守;永遠不分開……
吧涸數十載的淚水涌了出來,流進了嘴里,苦澀無比。
她為誰守?誰又為她守?有人,便有傷害;有情,更是錐心痛苦。不如這樣吧,她生是一個人,死為一只鬼,在那個未知的鬼界里,她願獨自來去,自生自滅,不知悲喜,不解憂歡,依然捏她的泥巴,曬她的太陽,就這麼混沌過活,再也不要嘗那苦澀至極的孤苦了。
夜空里,一道流光劃過,微乎其微亮了一瞬,隨即滅寂不見。
星子殞落了,一縷破碎的魂魄也墜進了大地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