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青 第9章(1)
作者︰杜默雨

周朝,春秋未年,魯國,曲阜城郊。

河水滔滔,往太陽升起的方向奔流而去;河畔綠草青青,野花搖曳。

一個姑娘坐在草地上,雙手正在捏塑一團泥巴,指掌之間沾滿了濕黏的陶土,她挪舉右臂,以肩頭抹開飄飛到臉頰上的發絲,同時轉頭望向了東方初升的朝陽。

她喜歡在無人的清晨來到水邊,捏她最喜歡、也最擅長的陶碗、陶盆或陶俑;更喜歡仰起臉,讓陽光曬著她清亮的眉眼,曬著她微揚的小嘴,也曬著她右頰一大片醒目的深褐帶黑斑塊。

那斑塊幾乎佔據了她右頰的一半,還往下蔓延到她的頸子,伸入了衣領之內;那顏色,晦暗灰敗;那形狀,丑陋猙獰,像是一只盤踞下去的怪獸,以它龐大的陰影奪走了年輕姑娘的嬌顏。

唯獨太陽公公不怕她丑,總是正視她,曬得她臉蛋熱乎乎的,身體也暖融融地十分舒服。

「泥泥兒,丑妖怪,沒人愛!」對岸傳來了嘻笑叫嚷。

她頓時失去笑容,趕緊低下頭,將臉蛋壓得低低的,嘴唇抿得緊緊的,雙手不住地團捏一只已然成型的泥壺。

「泥泥兒,捏泥巴,捏出臉上一塊疤,嘎嘎一只大烏鴉。」

對岸兩個孩子背了竹籃,叫鬧不休,還撿了石頭往這邊丟過來,水面寬廣,有的石頭噗通落了水,濺出水花,也有石頭直直往她砸來。

她並不閃避,頭仍是壓得低低的。她很習慣讓人丟石頭了,這麼遠的距離,石頭扔來已失去了力道,即使砸到也不會痛的。

「泥泥兒,爛泥巴,鬼也怕,不長苗,不開花!」頑童又嚷著。

「走啦!」他同伴扔完石頭,拖著他就走,嫌惡地道︰「有泥泥兒的地方,只有泥巴,哪能采到荇菜!別在這兒找了,我們走!」

「滾回你的山洞,不要出來害人!」頑童不甘心,又扔出一顆石子。

「哎喲!」突然冒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她嚇了好大一跳!她不怕頑童丟她石頭,倒是驚惶地看著身邊左側約十步之處,緩緩從草叢里坐起來的年輕男子。

「誰大清早的擾人清夢?」聲音懶洋洋的,似醒未醒。

男子舉起手搭在眉毛上方,眼楮眯眯地望向曰頭;他長發散落,凌亂地披在肩頭,衣襟微掀,衣裳的袖口和肩背有朝露濡濕的水痕。

水邊蘆葦長褶很高,偶爾會藏有水鳥或狐狸小啟,天還沒亮她就來到河邊,捏那麼久的時間了,竟沒發現這里藏著一個活生塵的男人!

她受到驚嚇的心髒還在怦怦亂跳,卻很快地低下了頭一一男人固然嚇到了她,但她也不願意嚇人。

「好像被什麼砸到?」男子狐疑地模模頭,望向河的對岸。只看到兩個跑掉的孩童背影,又轉頭四處張望,這才看到近在咫尺的姑娘家。

「咦!泵娘你見到了嗎?」男子站起身,拍拍微濕的衣袍。「是那兩個孩子砸的嗎?好像在唱什麼泥巴的?」

她沒有答話,只是將頭壓得更低、更偏向右邊,手指出了力,將手里的陶壺開口邊緣捏得變形了。

「你在捏陶?好有趣的泥人。」男子說著便走了過來。

她的視線移到眼前兩個捏好的泥人,一男一女,眼楮笑得彎彎的,嘴巴也笑得彎彎的,快樂地看著她,她卻是更加驚恐而不知所措。

男子踩踏青草,一步步走來,震動著坐在地上的她。

「前面就是曲阜城吧?還要走多……」

他話未說完,她丟了手上的陶壺,起身就跑。

越是想逃,越是跑不快,加上她久坐壓得小腿發麻,才跑了兩步,便整個人趴跌在地。

「姑娘!泵娘!你要不要緊?」男子急忙追上,扶起了她。

男子的踫觸讓她簌簌顫抖,只怕下一刻他就要摔開她、咒罵她。

「我不是壞人,你別怕。」男子因她的顫抖而急急解釋。

她欲掙月兌他的扶持,無奈力不從心,還是像團泥似地攤著。

「你臉上沾了泥巴?」男子反倒靠了過來。

她立刻用力壓下右臉頰,然而男子的手掌已經伸了過來。

「啊?」男子本想幫她拂掉臉上的「泥巴」,凝目看去,愣了一下,又問道︰「你的臉受傷了?」

她使勁搖頭。

「是天生的胎記?」他又問。

她仍然低著頭,必須用力絞緊雙手指頭,這才不會止自己持續發抖。

她不敢看他的目光。有人會憐憫,有人會害怕,但更多人是嫌惡鄙視,當她是妖魔鬼怪,朝她吐一口水,踢她一腳,再丟她一把泥沙或石頭,待完成了「避邪儀式」,這才會快快跑掉,或是趕她離開。

男子終于放開了她。她恐懼得不知如何是好,全身肌肉緊繃著,已經準備承受任何踢打或辱罵。

「你听過盤古開天闢地嗎?」男子忽然說了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低著頭,目光只及自己微顫的沾泥雙手和灰撲撲的衫裙,心緒仍是混亂驚恐,無法回應他的問話。

「盤古分開了天地之後,女媧覺得大地空蕩蕩的。有點無聊,便取了泥土,捏成我們人的樣子。」男子自顧自地道︰「她捏了千千萬萬的人,放他們到人間去,到了最後一個女女圭女圭,她看著很喜歡,很疼惜,很舍不得將這個可愛的女女圭女圭送出去,于是她模了模女女圭女圭的臉,祝禱女女圭女圭一輩子幸福快樂。可她沒留心,將指頭上的泥上給抹到女女圭女圭的臉上,所以,這個女女圭女圭就帶著女媧送給她的祝福印記來到了人間。」

他講話帶著奇異的口音,軟軟的,柔柔的、好似天上一團雲,又似平靜時候的河水,緩慢地流著,水浪輕涌,耀動出點點柔光。

她看到自己絞緊的雙手松了開來,平放在裙布上,低垂的視野也漸漸地開展,由小而大,由近而遠,她看到了眼前的紅花綠草,晶瑩朝露,以及更遠處像條白練似的婉蜒河水,還有頭頂的晴朗藍天。

右頰溫熱的感覺回來了。太陽公公依然綻放熱力,大方地給予她陽光和溫暖;男子坐在她的左側,並沒有擋住她的陽光。

她怯怯地轉頭看他,仍不敢和他目光接觸,只看到他帶笑的嘴角。

「你還想听夸父逐日的故事嗎?」

他說他叫吳青。她搖頭。他拿樹枝在地上畫了兩個字,她還是搖頭。

他笑說,他是吳國人,從南方來北邊找生路。

那是很多個日出以前的事了。那天,水邊初遇,他又講了夸父、蚩尤、上古洪水的神話。她听得著迷,直到他肚子咕嚕一聲,她這才驚覺他餓了,便收拾好她的捏陶籃子,起身頻頻回頭,示意他跟她走。他提了包袱,跟她回去小山頭的山洞住處,她煮了一盆野菜,放進她珍藏的一條干肉,烤了山薯,看到他大口大口滿足地吃著,她也輕輕地綻開一抹微笑。

吃飽了,他向她道別,往曲皋而去。

他有一雙很亮的眼楮,就像此時亮麗的晴空,天青,雲白,初夏暖風吹過荒郊山頭,遠方的曲阜城隱約可見。

她蹲在山洞邊的小土窯,撥開冷掉的土堆,小心翼翼地從窯里拿出一件件燒好的陶器,再拿著細竹小別,仔細地刷掉上頭殘留的泥塵。

「這不是你那天捏的壺嗎?」身邊突然蹲來一個身子,那個奇異又好听的吳地口音同時響在她耳畔。

她被嚇到了,抱著陶壺一跤坐倒在地,呆愣地著著他。

「我老是嚇到你。」吳青扶起她,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她搖頭,心髒跳得很快,比上回初次被他嚇到還要驚慌失措。

他又來了,帶著他如朝陽般的笑容來到她身邊,灼得她不知要往哪里跑,不自覺就偏過右臉,想藏起那塊令人嫌惡的胎記。

「我給你帶來剛煮好的新鮮豬肉,謝謝你那天請我吃一頓。」吳青舉起他手上的皮袋,隨即就要去拿她地上剛燒好的陶碗,喜孜孜地道︰「新碗裝新肉,正好。」

「不……」她忘了躲臉上的疤,立刻掇起陶碗,不讓他踫。

「原來你會說話!」吳青驚喜地看她。

她慌忙站起,將燒好的陶器搬到山洞里,來來回回地忙碌著。

「城里的人說你叫泥泥兒?」吳青也跟著她忙進忙出,又問道。

她搖頭,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白己叫什麼名字,可能有人問她名字,她握著手里的泥巴,半天才蹦出一個泥字;也可能是他們見她滿身泥巴,又會捏泥巴,終日與泥為伍,便喊了她泥泥兒。

她不會表達,只能默默地接過客人帶來的皮袋,取來她平時盛菜的陶盆,將一塊足足有七、八個拳頭大的肉塊倒了進去。

「來,我幫你切成小塊,你快趁熱吃。」吳青從腰間取下一柄帶鞘短劍,切割好豬肉,肉汁沿著切口流下,在盆底積成一汪肉湯。

她抬眼看他,不同于那日懶睡河畔、衣衫不整、好像走了很遠的路、略顯倦意的他;今天他束起發髻,穿上干淨的衣袍,神采飛揚,笑意明朗,也依舊是那濃黑的眉、星亮的眼、微笑的唇……

她臉蛋熱熱的,身體熱熱的,好似太陽公公曬著她的感覺。

她忙轉過頭,朝右側壓下了臉蛋,捧起陶盆走進山洞,放在一塊她用蘆葦編成的坐墊上,又拿來一個小陶碗,用筷子夾出一小塊肉,先擱到一邊,再去外頭窯邊挖出兩顆燜著的山薯,刷洗去泥土,另外倒下一碗煮過的干淨清水,也一並送到蘆葦墊上。

她忙碌做她的事,始終不敢抬眼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她的一舉一動,也在看她棲身的這個小山洞。

山洞很小,但她一個人住已經很舒適了。最靠里邊的山壁邊,鋪疊厚厚的蘆葦和干草,權充她的睡床;除了貯放食物外,山洞地面幾乎讓她燒好的各式陶器佔滿了,一件件整齊地擺放著。

「坐。」她指了干草床,又指了蘆葦墊上的食物。

「你不用請我,全給你吃的呀。」他笑道。

她又指了一遍,拿起放著小塊肉的碗,逕自走到洞口坐了下來。

垂下眼簾,肉香撲鼻而來,她咽了下口水,以兩根指頭捏起肉塊,輕輕地咬了一小口。

好美的滋味!這肉不只以鹽調味,還有其它說不出來的香料,又軟,又甜,又香,跟她將干肉放進水里煮過的口感味道完全不一樣。

她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她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大雨過後的彩虹,也像是等待遠方天際跳出來的紅紅日頭,或是听到一群鳥兒在樹上啁啾啼鳴,是一種喜悅的、驚奇的、能讓她綻開笑容的歡喜感覺。

「你的陶器做得很好。」身後傳來吳青的贊嘆聲。「這雲紋刻得這麼細致,好像白雲在天上飛。」

她轉頭看去,他蹲在地上,左手拿著吃了一半的山薯,歪下脖子,斜眼瞧一只陶壺,像個好奇的孩子拿指頭去撫模上頭的雲彩紋飾。

她擦了手,拿來另一件陶碗仔細擦拭,再遞給他,遞一件,他就看一件,里里外外仔細瞧過,嘖嘖稱奇。

「狐狸跑起來了!」他盤腿坐下,將一個盆放在腿間,不住地轉動著,驚喜地看上頭維妙維肖的狐狸圖紋。

「你燒的紅色好看,圖案生動,這不單是盛物的陶器,也是可以賞玩傳家的寶貝了。」

「上好。」

「上好,也要技巧高超,你在哪里學的……」

「泥泥兒!」外頭傳來一個粗嘎嗓子。「泥泥兒在不在?」

她知道是誰。那是在吳青之前,唯一會來小山頭找她的人。

她走出洞口,便見遠處站了一個中年胖爺,後頭有四個家奴拉了四輛牛車,家奴一見到她,有志一同地皺了眉,轉過臉往地上吐口水。

「我要的陶,好了沒?」中年胖爺不耐煩地高聲叫嚷,隨即看到山洞走出來的吳青,驚訝地道︰「咦!你這里竟然有人?」

「你來買陶?」吳青問道。

「我沒事來這兒見鬼嗎?」來人沒好氣地道︰「你誰啊?」

「在下吳青。」

「吳青?這名字挺響亮的,最近常听到……」中年胖爺失聲大叫,直瞪著他道︰「你就是陽虎大人新收的家臣吳青?吳王的兒子?」

「正是在下。可我不是吳王的兒子,是佷兒。請問先生你是?」

「我、我、我、我是賣陶的季孫陶。」胖爺慌張回道。

「你姓季孫?‘三桓’其中的季孫家?」

「沒啦,那是遠親,很遠的遠親。」季孫陶完全失去氣焰,胖臉冒出汗珠。「季孫家幾千個子孫,現在遇到同姓的都不認識了。」

「一百年前,魯桓公三個兒子分出仲孫、叔孫、季孫三家,號稱三桓,原來先生你乃魯國名門之後,失敬失敬。」吳青拱手致意。

「不敢不敢。」季孫陶拱手回禮,腰彎得都快折成一半了,咧出一張笑臉道︰「吳公子不是在陽大人那邊忙著,怎有空到這里來?」

「我初到魯國,承蒙泥泥兒姑娘贈飯,今天特地過來答謝。」

「吳公子受恩不忘,是有義氣的好男兒。」季孫陶滿嘴好話,一雙眼骨碌碌轉著。

「此地瘴癘污穢,不宜久留,吳公子若不嫌棄,不如一起坐我的牛車回曲阜。」

「要說瘴癘,吳國多沼澤,那濕熱一蒸騰上來,瘴氣才薰人呢。」吳青伸展雙臂,有如掬風,微笑道︰「這里山高,風涼,清爽,好!」

「是是是!這里的風很好。」季孫陶簡直不知所雲。

在他們說話的同時,泥泥兒已經來回山洞和牛車之間,將陶器一件件搬上牛車,而那四個家奴只是看她獨自搬運,並不去幫她。

「我幫你。」吳青見她忙,走過去想幫忙。

她搖搖頭,又進洞去取陶器。

「給她自己來,她知道怎麼放,才不會顛壞陶器。」季孫陶道。

她並沒有什麼特殊技巧,只知道往牛車填塞更多的稻草保護陶器;就像寒冷的冬夜,她會緊緊地抱住自己以抑下發抖,不發抖,就不會倒下去。

擺滿一輛牛車後,季孫陶過來親自檢視,再由家奴疊上更多的稻草,鋪上一層草席,以繩子將一車稻草包填的陶器扎扎實實縛車了。

待四輛牛車裝備妥當,她搬出一個陶盆放在地上,一個家奴走上前,往里頭倒下兩碗粗麥,一小碟拇指粗的鹽,再擺上兩條細癟干肉。

「你下次多燒十個陶碗,知道嗎?」季孫陶命令道。

她點頭。

「我說季孫公啊。」吳青臉色嚴肅,目光從陶盆里的食物轉了過來。

「你四輛牛車少說也裝了二十幾件陶器,怎就這一點點酬勞?」

「唉,呆公子你就不知道了。」季孫陶一臉哀怨。「這年頭陶器不值錢啊,我小老兒要開店,要繳賦稅,要養奴隸,要給兒女吃飯,還要喂牛吃草,萬一不小心摔壞了陶器,那碎掉的可是血!是汗啊!」

「喔。」吳青淡淡回應。

「這會兒忙完了,吳公子一起走吧。」季孫陶又涎著笑臉邀約。

「不急。我既為陽大人的家臣,應該花些工夫熟悉魯國的山川,我這里瞧瞧再走。」

「呵呵,陽虎大人有吳公子襄助,真是我魯國之福啊。」

季孫陶又是哈腰鞠躬,又是滿口好話,這才呼喝家奴,一行人拉著牛車慢吞吞地走了。

她以為吳青也要走了,拿起陶盆進洞,卻見他也一起進來。

「天黑。」她蹲下來收藏她的新食物。

「天黑沒關系,我認得路回去。這邊還有剩下的肉,你快吃。」

她搖頭。覺得這樣表達還不夠,又道︰「肚子小。」

「你不是肚子小,是吃得太少。」吳青很堅持,自己坐到干草床上,拿起吃了一半的山薯繼續啃著。「我看著你吃完再走。」

她拿來她的小碗,還是只揀了一塊肉。他見了,立刻仰手取餅她的筷子,夾了三塊肉堆滿小碗,再將筷子塞回她的手里。

她捧著變得沉重的碗,抓著筷子,愣愣地看著他,心里想講的話就來到了嘴邊。「好吃,你吃。」

「我住城里,常常有機會吃新煮的肉,這給你吃,別放太久,最遲明天一定要吃完,不然味道變了、壞了,就可惜了。」

她痴痴看著他的笑臉,那眼眸明亮如星……不,那不是星子,是太陽,是她不敢逼視卻又喜歡曬著的太陽。

她慌地低下頭,眼熱熱的,臉熱熱的,身熱熱的;她想到了送進窯里燒制的陶俑,大火焚身後,便是月兌胎換骨,從泥巴變成栩栩如生的人俑;但,也可能燒制不成,崩裂毀壞,連泥巴都不是了。

每過一個日出,她就在山洞外壁上刻一條線,四條直線,再劃一橫,這樣就過了五天,待劃滿六個五天後,季孫陶如期來了。

他的臉色臭得可怕,那樣子像是有人往他那張胖臉涂了一層糞,憋得他眉眼鼻嘴都擠成一團。

「我看在吳青的面子,這次多給你幾條干肉,吃撐你了!」

她這才發現有一輛牛車不是空的,家奴正搬下幾個陶甕和陶缽,有滿滿的米,滿滿的鹽,滿滿的干肉,還有滿滿的干果和面餅。

「什麼吳國公子!還不是被吳王和伍子胥趕出來的流浪漢!」季孫陶的火氣很大,嘮叨個不停。「南蠻野人!粗鄙不文!不懂禮樂!听說吳國人成天光著身子跑來跑去,光天化日之下就男女交媾……天啦!這還像話嗎!魯國是有教化的禮義國度,也只有陽虎那個天誅地滅的叛徒才會收留吳青這樣的野人!」

她听得出他很不高興,似乎是在罵吳青,她忽然覺得他很吵。

「嚇!」季孫陶終于發現走來走去搬陶的她,忙喝道︰「泥泥兒,你站住!你該不會學了我的話,再說給吳青听吧?」

她搖頭,她根本學不來那麼多復雜的話。

「不能說啊。」季孫陶緊張地道︰「我今天說的,你一句也不準跟吳青說,你要敢說,我以後就不跟你買陶了。快!苞我說,你不說。」

「不說。」

「絕對不能說,說了你臉上的黑斑會越長越大,最後會丑死喔。」季孫陶恐嚇夠了,稍微安了心,又轉為倨傲臉色,丟下一塊布。「仲孫家死了個老叔叔,一個月後,我要六十個陶俑,男三十,女三十,就照你以前捏的一樣奴隸衣色,背部要刻有這個家紋。」

她撿起布,點點頭。她擅捏陶俑,六十個可以如期交出。

「嗚!」一轉身,季孫陶看到那幾甕食物,又是槌胸頓足。

「我的堂哥哥,你快回來啊,我們季孫家活在陽虎腳下,好比螻蟻苟且偷生,抬不起頭來呀。」甚至他的南蠻家臣都爬到我頭上來了,想我季孫陶是誰,五代以前還姓姬,我可是周天子、魯桓公一脈相傳的正統王室子孫啊!」

季孫陶在嚷些什麼,她不懂,那些貴族和政事不關她的事,他們在城里怎麼殺伐、怎麼吵鬧,她這個小山頭依然日出日落,平靜安好。

季孫陶拉了牛車離開,山頭恢復安靜,她將食物陶甕搬進山洞,再坐到干草床上發呆。

山洞又空了,只留下幾尊陶俑,扯開微笑看她。

除了不說話的陶俑,只有一個人會對她笑,她想他。

想了又如何?她最後還是搖搖頭,提起兩只木桶,走下山去打水。

昨晚下過雨,小路泥濘,她刻意踩下最多泥水的窪坑,感受那濕潤軟泥的完全億覆;後來索性月兌下草鞋,光著腳丫子,一路趴趴踩著泥濘,闢著泥土清香,像只奔跑的小鹿,輕快地來到了河邊。

她扔開木桶,直接走下水,穩穩踩住河底軟泥,讓流動的清水沖洗她的一雙泥腳。

水草款款舞動,河岸蘆葦蒼蒼,原野一望無際,滿眼生綠。

「怎地站在水里,衣裳都濕了。」吳地口音響起,有如綿綿白雲。

他來了!她心髒奇異地怦怦跳動起來,轉頭看去,他站在那里,笑臉迎著陽光,她頓覺天空更藍,原野更綠了。

「風吹,干。」她望向遠方,那是風吹來的方向。

「是南風,夏天了。」吳青也望了那個方向,眸光似乎黯了下,隨即用力晃了晃頭,綻開笑臉道︰「啊!我也來玩水吧。」

他卷起褲管,踢掉布鞋,一腳猛地踩進水里,濺起好高的一朵水花。

「哇,好涼快!」他驚喜地笑道。

風吹舒爽,流水沁涼,她看著他的笑,心怦怦跳著,臉又熱了。

「我總想過來看你,偏偏府里忙。你這個月來可好?」

她好嗎?她不知如何回答,日子照樣過,只是會常常想起他。

「季孫陶今天來過了吧?」他抬起腳,踢了踢水花。

她點頭。

「我吩咐他,一定要給你應得的工錢。你可知道,上回你燒的狐狸盆,他擺在店里開價二十刀幣。二十刀幣啊,魯國沒幾個人買得起!」

她搖搖頭。她不懂二十刀幣有多少,對季孫陶也無好惡,此人固然鄙夷她,講話傲慢不客氣,但他會來買她的陶,給她活兒做,她就不必再走很遠的路到城里賣陶,還被頑童丟石子,傷痕累累地回來。

至于他給多少干肉和鹽米,她都接受,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季孫,他好。」她試圖表達。

「他待你好,也是利用你賺錢。賤價收你的陶,再高價賣出。」吳青皺起眉頭。「他還跟客人說,狐狸盆是他陶坊工匠做的,他不誠實。」

「泥泥兒,人不要。」她很努力地說明。

別人當她骯髒不祥,連帶也怕她踫過的東西。過去她獨自賣陶時,會戴竹笠遮住臉蛋,有一回不小心讓風給吹掀了,客人一看到她的臉,嚇得摔下陶器,不住地抹手、吐口水,就怕染上她臉上的怪疤。

她還想找些字詞讓吳青了解她的意思,卻看到他一雙眼楮深深地凝視她,里頭閃動著星光,也晃漾著一個愣愣看他的她。

「我明白了。就讓季孫陶賣你的陶,我再幫你留心工錢。」

他懂了?他似乎總能理解她簡短的話,此時他臉上的笑容有一點點不一樣,好似腳下的水草柔柔地觸模她的腳踩,微癢,卻很舒服。

她低下頭,水草流晃,模過了她,又從這邊搖到了他那邊。他的腳好大,毛好多,小腿上還有一道長長扭曲的疤痕……

「腳?」她語氣里有了驚惶。

「喔,那是舊傷。以前跟楚國打仗,我跟一個前鋒大戰好幾回合,本以為他倒在地上死了,不留神又被他砍一刀。」他輕松道。

「痛!」他還沒說完,她已蹲了下去,模上他小腿的傷疤。

她懂得傷疤,她手腳身體上就有很多。傷口越深,越是疼痛,新長的肉疤也越難看;而他的傷疤扭得膚肉變形,當初一定將肉都翻出來了。

好痛!她的心好像也被砍了一刀,忙掬起水,將掌心里的一捧水抹上他的傷疤,欲借清涼的河水消除他撕裂的痛楚。

水珠晶瑩,掬起,滾落,再掬起,再滾落,指頭也一再輕撫他的傷疤,柔柔地按壓,仿佛這樣做就能將那疤痕按回肉里消失。

「泥泥兒……」他嘎聲呼喚她。

她抬起頭,從下而上看他,那雙有星光的眼里,有河水,也有她。

「我傷口已經愈合,不痛了。」他握住她的臂膀,將她扶起,柔聲道︰「別蹲在水里,這會兒衣裳全濕了。」

「濕,會干。傷,不好。」她看著他,急急地說明。

「我現在不打仗,不會再受傷了。」他也是凝望她,目光好柔、好柔,有如從南方吹來的暖風,告訴她,天氣暖和了,夜里不再寒冷了。

風輕吹,水流動,兩人站在河里相望,她的長發揚起,拂上了臉頰,他輕逸微笑,伸手為她撥開亂發,順到耳後,衣袖便滑落了下來。

「啊!」她瞧見他手臂上的血痕,再度驚心。

「哎呀,我倒忘了這道新傷,讓你瞧著了。」他刻意舉高手臂,上上下下抬了幾回,笑道︰「皮肉傷而已……」

「痛!」

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痕爬滿他的右臂,有的結了細細的血痂,有的猶有未收攏的裂口,正在滲出點點鮮紅的血珠。

她驚疑地瞪住傷口,又抬眼看他,想問怎麼傷成了這樣。

「他們說我吳國人不會駕車。」他還是笑得輕松,語聲愉快。「我說,怎不會呢,我還駕車打贏楚國,我這就駕給你們看。噯,我是會駕車,卻忘了已經好幾年沒站上戰車,北方的馬又壯又肥,我初上手,不懂習性,駕馭不來,翻了車,又讓他們笑了好久。」

他們是誰,她不知道。但她看過平原上跑過的馬車,四匹馬兒拉著站了神氣軍士的車輛,跑得好快好快,揚起好高好高的灰塵,轟轟隆隆地不知要去哪兒打仗。她站在小山頭遙遙觀看,差點就讓那氣勢給震得站不穩腳,而他從那麼快的馬車上掉下來,應該就像她從山坡摔落,一路滾到了谷底,擦了滿身血痕,痛得她幾乎爬不起來。

「這里的青銅車身打造得很堅固,幸虧沒被壓到,我沒事。」

受傷就是受傷,怎會沒事?她不再遲疑,低頭便吮上他的傷口。

她常常受傷,白日忙活兒還不覺得痛,到了夜晚,當她安安靜靜躺在干草床時,傷口便一陣陣地發疼;那疼,不只在傷口,也疼入了心底,往往疼得她掉下眼淚,不知如何是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縮起身子,以唇含住自己的傷口,吸走膿血,再細細舌忝舐,直到不再流血。

此肘,此地,她也同樣吮著他的傷口。她知道剛吸吮時,傷口會痛,所以她盡可能放輕動作,唇辦輕輕含著,舌頭柔柔舌忝著,將那腥味一口口舌忝走,再以唇熨壓,攏合剝裂的皮肉,只盼能稍稍減少他的疼痛。

他整條手臂都是傷,她一處處慢慢吮舌忝過去,唇舌始終輕柔。

靶覺有一只大掌在撫模她的頭發,也是慢慢的,輕柔的,溫溫熱熱的,她愣了下,抬起頭看他,再一次看到他眼里的水波、星光,還有她。

風依然輕吹,水依然流動,站在水里的兩人,心情已經不一樣了。

吳青常常來看她,帶來好吃的熟肉,幫她打水,看她捏陶,跟她說話,通常是過了正午來,黃昏就走。

這天,他卻是快近黃昏才來,她在陶盆里多放了一把米。

他站在山壁邊,跳望遠方,沉默不語,看了很久,這才轉過身。

「你每天打水,來回走很遠的路,沒想在水邊蓋間小屋嗎?」

她搖頭。她從來沒想過另外蓋屋,這里很好。

「這山頭的確好風景,附近沒人走動,很平靜,不像城里烏煙瘴氣。」他終于吐出了心事。

「今天跟‘三桓’辯論。我說他們過去不該為求自家的利益,挾魯君以自重;他們卻說我不是魯國人,別管他們的家務事。我說,我既為魯國臣,就是魯國人,想的、做的也是為魯國百姓;他們又說,他們才是正統的魯國人,這里沒有吳國人說話的余地。」

他累了。她取來為他新編的蘆葦墊,示意他坐下來休息。

「很遠很遠看不到的那一頭,是我吳國的家鄉。」他盤腿坐下,又望向日暮暗紅的南方,語氣黯然。「誰不想為自己的國家效力?可只要伍子胥一天在吳國,我就一天沒有立足之地。」

她也坐在自己的蘆葦墊上,盯住冒出滾水泡泡的陶盆。

「伍子胥是楚國人,楚公殺死他的父親和哥哥,他逃亡到吳國,鼓動我王伯對楚國用兵。我可以理解他報仇的心志。吳國贏了,他也挖出楚公的尸體鞭尸,可這樣還不夠嗎?他還要繼續出兵,欲借吳國的力量消滅楚國;他要報仇,我王伯要擴張領土,可他們有沒有想過,吳國立國不到百年,卻是連年征戰,疲于奔命,能不能喘口氣讓種出來的稻米給老百姓吃,讓男人留在家園陪伴妻兒,也讓孩子學點詩書?」

她怔忡听著,他說的不是遙不可及的神話,而是他的親身經歷。

「我王伯不听我的勸,叫我回家守我爹的墓,我不願當作是被放逐,便出來看這世面;到蔡國、鄭國、宋國,見過幾個國君和公子,盤桓幾個月,又走了。原來,到哪里都一一樣,在上位者只想要自己的好處。」

他輕嘆一聲,她絞著的指頭不覺用了力,指甲掐進了肉里。

「總算在魯國遇上陽虎。他是非常人,得用非常人的手段趕走自私專斷的季孫斯,這才能為魯國百姓做事。我們談得來,有相同的治國看法,我願意幫他,大概就永遠待在魯國,再也不會回去了。」

應是實現抱負了,但為何他的語氣還是憂傷呢?

「可我想家。出來三年了,怎會不想家?」他垂下頭,臉龐不見笑容,只有黑夜到來的沉沉暗影。「泥泥兒,你懂嗎?」

她懂。但沒她點頭,也沒搖頭,看到陶盆里的野菜湯滾沸了,她舉瓢為他盛上滿滿的一碗熱湯。

他捧起碗,慢慢啜飲;她又去盛了兩碗白飯,挖來兩顆山薯,兩個人守在爐邊,默默地吃完這頓飯。

「回去?」她指向隱沒在黑暗里的曲阜城。

「我今晚不想回去,反正那也不是我的家。」他依舊語氣低沉。

他在曲阜很辛苦吧。她望向他顯得疲憊的神色,她是可以吮他的傷口,但她又要如何吮走他看不見的滿腔心事?

她焦急四望,只見夜幕低垂,星光點點,太陽公公早回家困了。

天黑了,人累了,也該是好好睡覺的時候了。

她起身走進山洞,推出她的干草床到洞外空地,拿手掌拍了拍,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也拍出了清新芬芳的野草氣息。

「咦!」他驚訝地問道︰「你將床搬出來?」

「熱。」她收攏散落的干草,理了理床面。「外面。」

「你夏天都睡外頭嗎?」

她點頭,開口問道︰「吳國,北斗七星?」

「有。吳國也有北斗七星。」他抬頭仰望夜空。「不管你走到哪里,頭頂都是這片蒼天,同樣的日月星。」

「天。」她比了一個大圓圈,頓了下右手道︰「魯國。」再頓了下左手。「吳國。」

「哈哈!」他笑了,伸手揉揉她的頭頂。「沒錯!你說的對,既然都在這片天底下,魯國的北斗,也是吳國的北斗,男兒豪情,四海為家,這片天就是我的家啊。」

听到他恢復開朗的語氣,她也笑了,又拍拍干草床,微傾身子,示意他躺下,再抬起眼,指向夜空。

「躺下能看見什麼?」他不解,但仍伸展手臂,往後仰躺在干草床上,當身體嘩嘩擠壓干草的同時,他不可思議地長長吁出一口氣。

「好舒服!筋骨全松了。」他滿足地道。

她掩掉爐火,四野再無亮光,夜空原已星光閃爍,此時一顆顆星子更如引燃了火種,轟地綻出光芒,熱熱鬧鬧地在天上競相時動星輝。

「好亮!好美!」他語氣興奮,驚嘆不已,伸長手似要抓下一把星星。「原來躺著看和坐著看不一樣,像你說的,星星就在頭上。呵,天為被,地為床,我這條被子還瓖了珍珠寶石,任誰也沒有的!」

她拿來放泥巴的陶盆,坐在他腳邊,抬眼看星,想要捏星。

捏出星星,給他帶回城里去,無論晴天雨天,他都能瞧著星星,既在魯國,也在吳國,他就不會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吧。

可該怎麼捏呢?泥巴不會發光,即使燒成了陶,那光澤也不像星星;她想了又想,索性撐起下巴,痴望星空,也恍惚墜入了滿天星海里。

繁星點點,無聲移轉,天際更遠處,有一條起了輕霧的茫茫天河,她不知那兒是否有潺潺水聲,但她听到了身畔如河水嗚咽般的吟唱聲。

她側耳傾听,那是她不懂的方言,想必是他吳國的歌謠吧;然而,她卻听得懂那幽淒的曲調,就像暗夜的曠野里,受了傷被同伴拋棄的狼所發出的悲鳴,沉重,哀傷,無助,隨著夜風綿綿緲緲地鑽入她的耳際,揪住了她的心,令她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星光黯淡了,黑暗席卷而來,他唱著唱著,聲音漸微弱,漸哽咽,曲不再是曲,而是轉為低低的抽泣;原是仰躺吟曲的他,側過身子蜷曲起手腳,將頭臉深深埋入,壓抑住那斷斷續續、不願號出的哭泣聲。

她憂傷地看他,他是受傷了,他的傷口在很深很深的身體里面,她舌忝舐不到,但她可以像抱住受傷或畏寒的自己,去擁抱也是輕輕顫動的他。

她躺到干草床上,伸手從他背後環住他,握住他緊捏成拳的手掌,臉頰偎上他的後頸,胸口亦緊緊貼住他的背。

夜風輕撫而過,如水清涼,洗滌他曾有過的傷口,水掬起,滾落,洗了一遍又一遍,帶走他的男兒淚。

兩人靜靜偎依,終于沉沉睡去,滿天星光燦爛。

她,無名無姓,不知多大年紀,也不知從何而來。

她只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生長在陶窯邊,她有飯吃,有一個小角落可以睡覺,也似乎有爹娘,但就是沒人理她;陶窯的人看到她就繞過去,不然就轉過臉,當作沒看見。

她一天天長大,學人說話,也看燒陶師傅捏陶,跟著一起听如何辨識黏土、調和水分、刻劃圖紋、燒制陶器,她恍惚听著,似懂非懂,卻也捏出了好多碗盆和泥女圭女圭,以及她所看到的牛、羊、豬、雞各種牲口。

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她縮著身子睡覺,忽然被人用力扯了起來。

「走!這里你待不下去了!」一個女人拖著她走。

「娘!娘!」她記得喊過她娘,仍是驚惶地喊著娘。

「我不是你娘!我不會生出你這個怪胎!」女人很凶,拖著她一直走,走得好快好急,嘴里也沒停過︰「你什麼不好捏,去捏那牛啊羊啊?巫師說,你捏泥牛,使妖法害死村里耕作的牛只牲畜,只有將你獻祭,這才能阻止牲口繼續死下去!」

她腳步小,完全跟不上女人奔跑的步伐,跌跌撞撞的,好幾次都要僕倒在地,又讓女人猛拉了起來。

「還不快走!再不走,他們要扔你到窯里燒死啊!」

她嚇得流出眼淚。窯很熱,她才踫了下,就燙出一個好痛的水泡。

「走!不要回來,永遠不要回來!」

她被女人扔進一艘小船,她哭喊著想爬出來,又讓女人推跌進去。

小船飄了起來,河水湍急,一下子將她帶離岸邊,她嚇得大哭,也听到女人淒絕的嚎哭,她伸出小手,想抓住那哭聲回去,哭聲卻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她的哭聲和呼嘯風聲……

她哭累了睡,醒了又哭,如此哭哭睡睡,迷迷糊糊地過了許多白天和黑夜,直到她的小船擱淺在岸邊泥灘,她才搖搖晃晃地爬出小船。

餓了,撿野果,嚼青草;累了,蜷縮起小身子,靠在樹邊睡;她走了又走,哭了又哭,也不知道渡過幾條河流,穿過幾個城鎮。有人拿石頭丟她,也有人丟給她硬餑餑,漸漸地,她不哭了,因為哭紅了眼,號干了喉,她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見不到她的娘。

她團起地上的泥巴,捏了泥人陪她;她的泥人是不哭的,她看著泥人笑,也傻乎乎地跟著笑了。

她笑,可人們不想看到她笑,他們怒聲罵她,拿棍棒趕她,孩童拍著手,高唱道︰泥泥兒,丑妖怪,沒人愛。泥泥兒,爛泥巴,鬼也怕。

生為人,死為鬼,人不愛她,鬼也怕她,她還能去哪里呢?

她只能躲起來,想辦法過每一天的日子,即使饑寒交迫,或是受傷生病,她都不怕,因為她可以對著水里的自己笑,對著太陽公公笑,也對著走進她生命的他笑……

她睜開眼,眼前有好近好近的星光,觸手可及。

「為什麼哭了?」他為她拭淚,聲音很柔。「你夢見什麼?」

她搖頭。夢太長,太亂,她講不出。

「不哭。」他仍輕輕地揩拭她的淚痕。

指月復溫熱,輕柔地滑過她的臉頰,可越是撫拭,她越是掉淚,好像心底深處下了大雨,嘩啦啦地落進眼楮;眼楮小小的,容納不下那麼多水,便漲溢了出來,流呀流,在她臉龐匯成了許多小河流。

「唉!」他輕聲嘆息,伸臂擁住她,同時以唇貼上她的淚痕。

好軟好熱的唇啊!她閉上眼,感覺他的唇柔柔緩緩地游移著,每個吮舌忝,每個停留,皆深刻地從臉上肌膚熨入身體,明明是那麼輕柔的吸吮,卻是重重地敲擊她的心髒,怦怦怦怦,像擊鼓似地劇烈跳動了。

他的舌頭亦是一舌忝再舌忝,熱熱的,濕濕的,經過她的眼,也經過她的唇,溫熱氣息所過之處,她的心傷愈合了,淚水干了,眼楮亮了,她再度睜眼,痴痴凝望他眼里熟悉的星光。

猶記得入睡前,她抱著他的背,怎麼他現在轉過來與她面對面呢?

她從沒跟人一起睡過,但她喜歡這種互擁的感覺,那麼溫暖,那麼舒服,令她毫不遲疑地伸出手臂抱住他,渴望將自己更貼向他。

「啊……」他讓她一擠,低低吼了一聲,隨即更加用力擁緊了她。

他的唇又回到她臉上,這次不再輕憐蜜愛,而是激狂地烙下一個又一個熱吻,在彼此唇辦相疊的那一瞬間,他翻身壓上了他,同時他的舌也迅速探入,一尋到她的,便猛烈地交纏起來。

焚風吹啊,野火燒呀,他的熱氣薰得她無法睜眼,攀在他背上的指頭無助地捏壓著,她的嘴全然地任他擺弄,讓他一再地以舌相濡,輕咬著,舌忝吻著,時而溫柔,時而狂躁,她的心仿佛被挑到了雲端,歡喜地隨他飄浮玩耍,卻又害怕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擁緊了他,感受著他男人身體的奇異變化。

他喘著氣,雙手在她身上游移,親吻也密密地落到她的臉頰。她忽然意識到他的唇移到右頰,心頭一慌,立刻轉頭,竭力偏過右頰,欲將那塊黑斑往干草里壓去,扭得脖子隱隱生疼,就是不願他瞧見她的丑陋。

他的手掌移到她的頸間,五指張開,完完全全包覆住她的右半邊臉蛋,再輕輕地將她的臉轉正,讓她得以面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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