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當了!
不,他沒上當……不對,還是上當了!
瞪著眼前料想不到的景致,雷楓樵瞠目結舌,一時怔愣當場。
雖然從小便生于都市、長于都市的他對農場並沒多大概念,但當何湘灩爭著想要他那一半的農場繼承權時,浮現在他腦海的是曾在電影上看過的一片廣闊綠野。
當然,他從沒真正相信過他那個拋妻棄子的老爸能有什麼了不起的大成就,但他想,能讓那勢利的女人爭著想要的農場總不會差到哪里去。
至少,該有一片遼闊得不見邊際的綠茵;柵欄里,圈著上百頭牛羊,馬廄里,也許還有幾匹高挺帥氣的駿馬。
或者,有一片廣大的果林,綠葉成蔭,枝頭累累結著讓人垂涎欲滴的飽滿果實。
至于農場里的房子,OK,可以不用像英國的城堡那般氣派,也不必像法國葡萄酒莊格調高尚,只要起碼有個幾層樓高,像棟普通的鄉間度假別墅即可。
可是……這些是什麼?
在他面前這一片荒涼、破敗、灰暗與老舊究竟是什麼?!
木造的矮小牛棚里,隨便圈著三頭乳牛。一旁,幾頭肥傻到極點的豬一面在爛泥里打滾,一面嗷嗷叫著,臭氣燻天。
農舍外,一方小小的空地種了幾排蔬菜,卻一棵棵都像極度營養不良,枯瘦又委靡。
菜園延伸過去,似乎是一片樹林,只不過前頭見到的幾棵樹除了一堆要掉下掉的葉子,好像什麼也沒。
至于他幻想中的鄉間別墅——不,那豈止不是一棟別墅,連間房子都說不上,涂在木這外牆上的白色油漆,早就因歲月侵蝕,褪成慘澹的灰色,斜斜的屋頂看來岌岌可危,像隨便一個地震來襲便會坍落。
這,就是那個老頭留給他的農場?就是何湘灩搶著跟他要的農場?
就這麼一個破爛地方?
他不敢相信。
「你騙我。」雷楓樵驀地轉身,瞪向開車載他前來此地的女人。「這不可能是你想要的那座農場。」
「這就是啊。」何湘灩仰起容顏,朝他甜甜地笑。「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他一窒。
「我是不是跟你說,這間農場面積不大?」她問。
他神色陰暗地點頭。
「我是不是也說,里頭只有寥寥幾頭牲畜?」
他握緊拳,再度不情願地點頭。
「我是不是還說,這里的房子其實很破舊?」
他咬緊牙,還是只能點頭。
「瞧,我沒騙你。」她攤開雙手,好無奈的樣子。「是你自己不肯相信啊!」
沒錯,這些話她是全說過!
可問題是,她說這番話時的神態,以及當時的情景,讓人根本無法相信她的話!他敢打賭,不論是哪個男人听了,都只會認為她是為了騙走農場所有權才這麼說的。
任何男人都不會相信,她竟會願意為這麼一座殘破不堪的農場主動獻身。
任何人都不會相信——
「你是故意整我的!」一番思索後,他得到了這個結論,高大的身軀充滿威脅意味地逼近她,眸光銳利如刀。
「我沒有啊!」她無辜地眨眨眼。
「你故意讓我以為,我繼承的,是一座『真正的』農場。」他從齒縫逼出聲音。
「這是一座『真正的』農場啊。」她柔聲道,還是一副無辜的神態。
「這里他媽的根本什麼都不是!這里比垃圾坑都還不如!」他爆發了,銳眼噴出火山熔漿,差點沒把她一張美美的臉燒出幾個窟窿來。
「你別那麼激動嘛。」她假裝害怕地搗住臉,清亮的眼瞳從指間縫隙偷 他。「這里是破了一些,不過只要用心整理過,還是一間不錯的農場的。乳牛有很多牛女乃可以擠,豬也可以拿去賣,果園里長出的水果也算產出啊。對了,還有菜園……」
「我要走了!」沒等她說完,他鐵青著臉轉過身,怒氣沖沖就要離去。
她連忙拉住他的衣袖。「等等,你不能走啊。」
「我放棄這里的所有權!」他吼。「你想要這間破農場就送給你好了!」
「我是很想要啦,可是你已經簽了約了。」
他身子一僵。
「你忘了嗎?雷。」她甜蜜地提醒他。「那天你已經跟李律師簽下契約了,答應在這里工作一年。」
他繃緊下頷。
「合約可是不能隨便違反的喔,不然是要付違約金的。我記得我們約定的金額是一千萬吧,誰違約誰付錢——我是不介意白白拿到一千萬啦,不過你的財務狀況,不會因此有些小小窘迫嗎?」
他想殺人!
誰借把刀子給他吧!他想現在就把這女人大卸八塊!
雷楓樵轉回身子,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兩排白牙緊緊咬合,一個字也溜不出來。
陰沉到極點的神色讓何湘灩不禁咽了口口水,悄悄深呼吸一口,鼓勵自己別在他暴怒的氣勢下退縮。
「你考慮好了嗎?雷。」微顫的櫻唇勉強揚起微笑。「要留下來還是要給我錢?」
他沒回答,黑眸一下子降了溫,冰天雪地。
她凍得全身發顫,卻還是硬著頭皮開口︰「如果你不願意留下來,就簽下這份轉讓書。」她打開皮包,取出另一份她早準備好的合約。「別忘了,三天後一千萬準時匯入我的帳戶。」
他粗魯地搶過轉讓書。
她愕然瞪視他的動作。
不會吧?他真的要簽嗎?
他可不能簽啊!這一簽,她這陣子所有的心血都白費了。
她咬住下唇,慌亂的心吊得高高的,屏息等待他的反應。
仿佛過了一世紀之久,他忽地雙手一扯,狠狠將轉讓書撕成碎片。
「好!我留下來!」他冷咆。「我倒要看看你千方百計騙我來,到底是想要什麼花樣!」
他願意留下來。太好了!
她松了一口氣,蒼白的臉總算染上些許血色,豐潤的唇也總算能真正笑開。
「相信我,你不會後悔的。」她主動挽著他的臂膀,仰望他的笑顏清甜可人。
「有我在這里陪你啊。」
他在生氣。
何湘灩一面拿雞毛撢子撢去家具上所有灰塵,一面小心翼翼地偷窺著悶坐在一旁的雷楓樵。
她輕輕嘆氣。
也不能怪他,任何人因為一時賭氣大意簽下賣身契,結果發現自己得困在一個破地方整整一年,應該都不會太高興。
事實上,他算有風度了,沒當場掐死她這個始作俑者。
她微微一笑,取來掃帚,開始掃地。待掃得差不多時,她鼓起勇氣問他︰「你可不可以也來幫忙啊?雷。」
他不說話,沒好氣地睨她一眼。
「這間房子舊歸舊,也有三層樓高,我一個人真的打掃不完。」她放柔嗓音扮可憐。「你也想我們今晚就有干淨的地方可以睡吧?」
「我沒打算睡這里。」他冷哼。
他還沒接受現實啊?
她嘆氣。「雷,合約上規定你一個月至少要有二十二天得住這里。就算你今天不住這里,總有一天要的。」
他責怪地瞪她。
「你還在生我的氣啊?」她又嘆氣,放下掃帚,走向他,在他面前蹲下。「別生氣了啦,雷,氣壞身子可不好哇。來,笑一個。」她甜甜地道,兩根食指輕輕壓住他的嘴角,強迫他拉開微笑。
「你!」他不可思議地瞪她。
怎麼會有這麼厚臉皮的女人?明知他對她怒火沖天,竟還敢來捋老虎須?她是不想活了嗎?
他很想狠狠教訓她一頓,可不知怎地,一顆硬起的心似乎逐漸軟了——
「你瞧,你被迫住在這里,我也一樣啊。你以後要種菜喂豬,我也是一樣。」她楚楚可憐地揚瘺眼睫。「你要做的事,我一樣也逃不了,你又何必這麼生氣嘛?」
「你究竟……」出口的嗓音出乎他意料的沙啞,他連忙清了清喉嚨。「你究竟為什麼要接受這種遺囑?你跟他……究竟是什麼關系?」
「我說過了,我們是好朋友啊。」她盈盈笑答。
「朋友?拜托,你們之間起碼相差三十歲!」他翻白眼,不信。
「難道你沒听說過忘年之交嗎?」她溫聲問。
「你跟他?」他蹙眉。「你們怎麼踫在一起的?」
「有一回,我到附近另一家農場玩,在林子里散步的時候踫見他,我們很聊得來,就成為朋友嘍。後來我偶爾放假的時候,會專程開車到這里來看他。」
「就這樣?」他狐疑地。
「就這樣。」她點頭。
他深深看她一眼。「那老頭……有什麼好的?你為什麼會想跟他當朋友?」
「啊,你很想知道你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吧。」她偏過頰,望著他的眸晶瑩明亮。「我答應你,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的。」
「誰說……誰說我想知道他的事了?」他粗聲駁斥她,眼神沉冷。「他是什麼樣的人,我一點也沒興趣!」
「真的沒興趣嗎?」
「完全沒有!」他冷酷地。
「好吧,我知道了。」她不再逼他,柔順地點頭。
看來要解開他與父親之間的心結並非一蹴可就之事。不過沒關系,她有耐心等。
她站起身,將掃帚交給他。
「你幫我掃地,我去提水。」隨代後,她也不管他反應如何,逕自走到廚房,裝滿一桶水提往客廳。
對她緩慢而吃力的動作,他像是看不下去,陡然搶過。「我來吧!」他粗魯道,主動接過水桶。
對她而言笨重至極的水桶,對他卻如小菜一碟,輕松對付。
縱然憤怒到極點,他仍然是那個習慣哄女人、見不得淑女落難的公子。
仍然是那個輕易惹得女人芳心悸動的雷啊。
望著他昂然挺拔的背影,她微笑了。
兩個人掃地擦地,忙了幾個小時,好不容易才將原本灰暗蒙塵的房子打掃得整潔明亮。
待何湘灩從廚房端出晚餐時,已將近九點。
「這就是今天的晚餐?」雷楓樵坐在沙發上,瞪著木頭幾上一鍋熱騰騰的碎肉粥。
「罐頭豬肉醬煮粥。」何湘灩介紹,聲音嬌脆。「配菜是土豆面筋、脆菜心,還有我現煎的荷包蛋。怎麼樣?」她在他身畔坐下,甜甜沖他一笑。「豐盛吧?」
「你以為自己在喂豬嗎?」他瞪她。「我打掃了幾個小時,你就給我吃這個?」不悅的口氣像丈夫埋怨偷懶的妻子。
「嘿!大男人,不高興的話你自己煮啊。」她嘟起嘴,拿筷子點了點他的額。「屋里除了罐頭跟米,什麼都沒有,我能變出晚餐來,你就該偷笑了。」
「算了,吃就吃吧。」他不情不願地接過她為他盛好的粥,舀一口送入嘴里。
「怎麼樣?好吃嗎?」她希冀地望他,仿佛期待他的贊美。
「拜托,只是把肉醬丟入稀飯里面煮,有什麼好吃難吃的?還不就是那樣?」他翻白眼。
「那也是我花了半個小時多才熬出來的啊。」俏唇嘟得更高。「你就不能禮貌性地稱贊兩句啊?」
「你啊。」雷楓樵瞪她,兩秒,忍不住輕輕一笑。
他認輸了。本來打算今天一整天都不給她好臉色的,可她實在太會撒嬌耍賴,教他一把怒火實在很難燒得起來。
可不成,他可不能那麼快就原諒她,否則大男人顏面何存?
為防止自己太快心軟,雷楓樵不再看她,拿起桌上的遙控器,逕自打開電視。
螢幕畫面居然是微微跳動的。他連轉幾台,收訊都不夠清晰。
他擰起眉。「不要告訴我這鬼地方連電視都收不到。」忿忿丟下遙控器。
「山上嘛,收訊本來就會差一點。」她接過遙控器。「你應該慶幸起碼這里還有第四台可看。要是只有四台,我們日子可就難熬了。」
雷楓樵不可思議地瞥她一眼。
她怎能這麼一派樂天的樣子?難道她一點都不為未來一年的生活感到擔憂嗎?她是個城市女郎,不是嗎?
「你該不會是在鄉下長大的吧?」
「不是。」她搖頭。「我生在台北、長在台北,是道地的台北人。」
「那你怎麼受得了這種鬼地方?」他低吼。「這麼偏遠!連最近的超市都要開二十分鐘的車才能到。」
「那就開車去啊。」她聳聳肩。「反正我們又不是沒車。」
「還有這棟破房子!」他陰郁地注視她。「別告訴我你喜歡住在這麼破爛的房子里,我懷疑只要一下雨說不定還會漏水。」
「放心啦,這里不會漏水。」她環顧四周。「舊是舊了點,干淨就好了嘛。而且屋里有沙發有電視,有冰箱有冷氣,也算一應俱全。」
他愕然無語。
瞧她這麼坦然的模樣,他要再說下去,反倒顯得太過小氣,婆婆媽媽不似個男子漢。
這女人啊,莫非是他命中魔星?
想著,他悶悶地扒了幾口粥。
「別光吃稀飯,吃點菜啊。」她熱情地舉箸為他布菜。「這個菜心不錯,挺脆的。還有我煎的蛋,賞個臉嘗嘗嘛。」
「我自己來。」他板著臉。
「好啊,那你自己來。」她依然巧笑倩兮,俏麗的酒窩隱隱躍動。
他嘆息。
為什麼她要笑得這麼好、這麼可愛呢?他到底該拿她怎麼辦呢?
「……咦?那個人是你嗎?」何湘灩忽地驚奇地拿筷子指著電視螢幕。「你上節目啦?」
他跟著掉轉目光,果然發現螢幕上他正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與一個女主持人對談。
是那天錄的節目。
他臉色一沉,想起正是那天錄影前他接到裴逸航電話,告訴他如何聯絡她。那時的他,因為終于得知她消息雀躍不已,如今想來,也許正是他踏入她陷阱的第一步。
「……那個女人喜歡你。」她突如其來道。
他一愣。「誰喜歡我?」
「那個主持人啊。」她偏頭望他,筷尖輕輕抵住唇。「看她的樣子,好像想一口吃掉你。」
「有嗎?」他蹙眉,仔細審視螢幕上裝扮艷麗的女主持人。
「都是你的錯。誰教你亂對人家放電?」她責備他。
他莫名其妙。「我哪有?」
「還說沒有?」她睨他一眼。「你看看,人家問你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你干麼對著人家猛笑啊?」
他對主持人笑?
雷楓樵愕然一瞧,果然發現螢幕上的自己正對著女主持人燦爛地笑。
「還有你看你的眼楮,沒事一直盯著人家干麼?」
「跟人說話,眼楮看著對方,不是一種禮貌嗎?」難道也錯了?
「可也不必看得那麼認真啊。」她皺起鼻尖,嬌嬌抱怨。「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眼楮是桃花眼?還這樣亂看人!」
這是怎麼回事?她在吃醋嗎?
為什麼他覺得她的口氣听起來酸溜溜的,很像剛剛灌下一大瓶醋?
他新奇地望她,片刻,俊唇邪佞一勾。「你很介意嗎?」
「嗄?」她一怔。「我介意什麼?」
「介意我對其他女人亂放電啊。」他放下碗筷,索性捧起她的臉,專注地望她。「你是不是希望我只看著你一個人?」
「我……不是這意思。」嬌顏染紅了,她連忙躲開他的踫觸。
他卻不讓她閃避,一張俊臉靠得她更近,星眸像要直直望入她眼底。「這是你今晚這麼高興的原因嗎?因為可以跟我獨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呼吸一促。
「跟我住在這里一年,你很開心嗎?」他緊盯她,拿指尖刮她臉頰,動作很輕,透過指尖傳來的熱度卻燙得她頭暈目眩。
她勉力牽起微笑。「我當然……很高興嘍。能跟大眾情人雷住在一起,哪個女人不高興啊?」
「是嗎?」他似笑非笑地。「那我猜想,你應該不介意我們今晚共睡一張床吧?」
「那可、那可不行!」她喘了口氣,驚跳起身。「我可沒……我是說——我們暫時還是維持伙伴關系比較好,你知道,在農場所有權搞定之前,我不想把我們之間的關系弄得太復雜。」
「你之前不是還想拿自己的身子交換我的所有權嗎?」他柔聲問。「你要不要再試一次?說不定我會願意將農場讓給你,順便附上違約金一千萬。」
「不、不,我想不必了。其實我……呃,我並不——」她囁嚅,臉頰一片尷尬紅霞。
「其實你要的不是錢也不是這間農場,你只想我認命在這里工作一年而已。」他替她回答。「因為你答應了那個老頭,對吧?」
「別那麼叫他,他是你的父親。」她柔柔糾正他的用詞。
「我高興怎麼叫他就怎麼叫他!」他乖戾地。
「……好吧。」
他深深望她。「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會願意為他做到這種地步?也許你背後還另有更深一層的目的。」他啞聲道,神情因強烈不解而惘然。
那樣的惘然讓他在剎那之間,看起來竟像個小男孩一般無助,教她一顆心也跟著揪緊。
「對不起,雷。」不知怎地,她忽然很想跟他道歉。「就當是我不對好嗎?就當是我的錯,你能不能原諒我?」
他默默看她。
「你以後會明白的,真的。」她急切地保證。「只要你住在這里,履行你的承諾,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明白什麼呢?」他問。
「明白你父親的用心,還有我的用心。」她說,看著他的眼神好溫柔。
他只能嘆氣。
還能說什麼呢?不論他願或不願,他確實簽下了賣身契。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只是,不甘心啊!
「我真的不能要求一些額外福利嗎?」俊臉低俯向她,再度發揮公子的魅力。「如果有一些特別的好處,我會更心甘情願的。」他暗示。
「這個……最好不要。」她移開身子,像躲開什麼致命的吸引力般地躲開他。「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不是個好主意,但也不是絕不可行——是這樣吧?
雷楓樵星眸閃過一絲興味,逕自將她的話解讀成自己想听的。
既然如此,他就不客氣了。憑他追女人的手段,還怕她不手到擒來,乖乖與他花前月下,大談浪漫戀愛嗎?
這麼一想,他被迫困在這破農場一年的事,好像也不是太過難以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