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兩天了,卡門蕭什麼也沒有帶,就那樣轉身跑出去離開唐家。張嫂每提及都要哀聲嘆氣。
「唉!」她打量窗外連綿不停的雨,對唐藕西嘆了一聲氣。「天氣這麼冷,又下著這種陰雨,她什麼都沒帶,就那樣跑出去,也不知日子是怎麼過,過得好不好。她一個女孩子,一個人在外,沒親沒戚的,一個要怎麼生活?唉!想了就教人擔心。」
這兩天只要像現在天一黑,她就擔心卡門蕭怎麼過,哀聲嘆氣。
「希望卡門不會有事才好。我爸已經派人去找了,也許很快就會有消息。」唐藕西邊說邊放下筷子,推開桌前的盤子,沒有心情再繼續吃飯。
唐介木夫婦應酬回來後,了解整件事,倒也沒說什麼,只是礙著倪雅晴,當晚也不好有什麼舉動,過了兩天,在唐藕西的執拗下,才派人出去找卡門蕭。
那時她看得很清楚,卡門蕭只要輕輕推開倪雅晴,照理說應該不會發生那種事才對。但她一個下人,又不好說什麼;倪雅晴撞傷又是事實,倒讓卡門蕭白白受了冤。
唐藕西臉上現出憤怒的神情,忿忿的,堅定說︰「等卡門回來,我就要跟她結婚,絕不讓任何人再欺負她!」
這回他真的下定決心。這兩天來,他懊悔得不得了,懊悔當時沒把卡門蕭抓住和追回來,讓她不知流落何方。
「藕西少爺,你好像很喜歡卡門小姐?」張嫂笑起來。依她看,唐藕西對卡門蕭是一種少年的情感,要談結婚,實在還太遠。
「除了我媽,我就最喜歡卡門。」唐藕西意外地很老實地承認,不再像以前那樣自悶別扭、老是永不吭聲。
「你變了好多,少爺。」張嫂有感而發。「自從卡門小姐來了以後,帶給了這個家許多改變。尤其是對二少爺。她居然能讓二少爺改頭換面,認認真真地過自己要的日子——」
「張嫂!」廳外突然傳來唐荷西大聲的呼喚,叫得很急。
張嫂匆匆和唐藕西對望一眼,急忙趕出去。唐藕西也忙著離開廚房跟出去看看究竟。
出到廳外,卻見唐介木夫婦也正疾步下樓來,被唐荷西大聲的呼叫驚動。
「這個女孩你暫且照顧一下,我還有事馬上要出去。」唐荷西把一個模樣怯生生、土里土氣的鄉下女孩丟給張嫂,像一陣旋風一樣立刻卷出去。
「怎麼回事?荷西?這女孩——」唐介木來不及問個清楚,唐荷西就颼得不見人影了。
他把注意力轉向那個畏縮、土氣的女孩,盡可能放緩沉肅表情,平聲問︰「你能告訴我怎麼回事嗎?小——妹——」
那是個和卡門蕭差不多年齡的女孩,但較諸卡門蕭身上那種冷漠疏離、讓人看透不出年齡的氣質況味,這女孩顯得稚幼些,讓人自然且容易以長輩的身份對待。
「我……」女孩怯怯的,也不自在。「我叫小惠,韓小惠。我是卡門的朋友——卡門呢?」她朝四處搜尋什麼似的張望一下,尋又回復怯生生的態度,抓緊手上的包袱。
「你叫小惠?卡門的朋友?」唐介木有些意外,又問︰「那麼,小惠,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你知道我兒子——就是剛剛那個男人,匆匆忙忙地在著急什麼呢?」
小惠搖頭,囁嚅著。
「我……我也不知道。」她顯得很畏怯,對這些問題措手不及似。「他突然進村子里來,我……那時我正偷偷要離開——就撞見他。他抓著我,問我卡門的事,還問我卡門有沒有回去……卡門呢?她是不是在這里?我是來找她的!」
唐介木和唐夫人互望一眼;唐藕西則與張嫂彼此對看一眼;大概都明白了怎麼回事。
唐荷西為了找卡門蕭,連夜趕去她以前住的地方尋找;又找來卡門蕭在舊居的朋友,詢問卡門蕭可能的去去處。
唐介木稍微低自,安撫小惠說︰「卡門有事出門,過幾天才會回來。你不必擔心,可以先待在這里等她回來。」
「真的!太好了!我還以為……以為……」小惠一臉總算放下心來般如釋重負,但神色仍是怯怯的。
「你剛剛說你偷偷離開,遇見我兒子,是怎麼回事?」唐介木又問。
小惠不安地環顧眾人一眼。「我離家出走了。」
幾個人又互相對視一眼。
面對詢問的眼神,小惠顯得更不安。
「那是我養父母的家。」她將胸前的包袱抱的更緊。「從以前,我就想逃離那里。卡門要離開村子的時候,我央求她帶我一起走,她說什麼也不肯。還罵我,如果真的那麼想離開,不想待在養父母家的話,就自己想辦法,不要凡事都想依賴別人。所以我……我……我就決定逃開那里,但我沒有地方去,只有來找卡門……」
她畏怯不安的眼神顯出她內心極度的彷徨恐慌。
「就在我偷偷要離開村子的時候,經過卡門以前住的地方,就在那里遇見……唐先生。我不知道他怎麼會認識我的,總之他突然抓住我,問我卡門有沒有回去,有沒有去找我……我跟他搖頭,問他卡門怎麼了,他什麼也沒說。然後又問我一些卡門的事,像是卡門有沒有其他朋友?她以前一個人日子都是怎麼過的?如果一個人沒錢沒地方去的話,她通常會怎麼做?……好多好多,我記不清楚了。我問他卡門怎麼了,他一直不肯說,然後就將我帶來這里了。卡門呢?她還有幾天才會回來?」
沒見到卡門蕭的小惠極度不安,一直無法真正放心下來。
「再過兩三天吧!再兩三天她就會回來了,你別擔心。」唐介木安撫她,回頭望望一直保持沉默的唐夫人。「對吧!夫人?」
唐夫人冷不防,稍愣一下,默然地點頭。
小惠把不安的眼神轉向唐夫人,竟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詫異說︰「夫人?你就是阿婆那個親戚嗎?你長得和卡門好像哦!我是說,那個感覺——卡門每次不說話的時候,表情就這樣!」
唐夫人又楞了一下,略帶絲不安地望唐介木一眼。
「是嗎?」笑得有些勉強不自在。
唐介木若無其事,拍拍小惠的肩膀說︰「好了!你也累了、餓了吧?」轉頭吩咐張嫂。「張嫂,帶她進去,幫她弄些吃的,再帶她去休息。」
張嫂上前圍住小惠瘦弱的肩膀,帶著她到廚房。
唐藕西看著她們進去後,鼓足自己的勇氣,用力呼吸了一口,鼓動自己,對唐介木說︰「爸,我有一件事要跟您說——」
唐介木好生意外地揚眉。
不要慌!鎮定……鎮定……唐藕西不斷在心里要自己冷靜。堅定地看著唐介木的眼,一鼓作氣說︰「我已經決定了,等卡門回來,我就要跟她結婚。希望您能答應我們的事。」
「結婚?」不止唐介木,連唐夫人也感到很意外。
「是的,結婚。」唐藕西用簡潔的口氣表示他堅定的決心。唐介木安靜看了幾秒鐘,然後微笑起來,像個慈愛的父親那般,拍拍他的肩膀,溫和地說道︰「兒子,不是我要反對你跟卡門的事。但是,這件事,只怕還輪不到你。」
說完,再對他溫和地一笑,偕著唐夫人上樓去。
什麼意思!?唐藕西瞠目望著他父親的背影。
他是認真的——雖然,他自己也不是全然了解他對卡門蕭的喜歡究竟是哪種感情。而且,如果他不跟卡門蕭結婚,卡門蕭也許就真的會委屈自己跟著倪日升;還有,他大哥唐荷西又那麼討厭卡門蕭,也許會再度趕她走——想到這里,他猛然一怔。他大哥不是很討厭卡門蕭嗎?卻又為什麼不告訴大家,放下工作,自己一個人連夜趕去尋找她?而且形色匆匆的,不管外頭陰雨綿綿?
為什麼?
他突然迷惑起來。
「你覺得怎麼樣?蕭顰?和倪家的事,還如期舉行嗎?」唐介木坐在床前,望著化妝鏡里的唐夫人,用著只有兩個人在時才會叫的匿稱。
唐夫人由鏡里面視他。白皙的臉、抿嘴的表情,彷如疊著卡門蕭瓷器白立體透明感的臉。
「你是唐家的主人,自然由你作主。」她緩緩回答。
唐介木背靠床頭,雙手枕在腦後,若有所思。
「如果能順利進行,那是最好的。」他說︰「只怕事情沒那麼樂觀。你也看到了,荷西那匆忙急迫的樣子,急切得甚至沒把我放在眼里,他一心想超越我,事事把工作擺第一,現在居然丟下工作——唉!」他嘆了口氣,似乎不知該怎麼說下去才好。
唐夫人默然不語。關于卡門的事,她一直是選擇被動、沉默的。
「現在該怎麼辦?」唐介木像是在詢問她意見,又是在問自己般,喃喃自語。「跟‘立日’企業合作的關系成不成倒還不是那麼重要;問題是,這麻煩怎麼解決?」
「你拿定主意做決定不就可以了?我想荷西他會听你的。」唐夫人坐到床邊來。「他一向以工作為重,只要對‘唐門’的發展有幫助的事,他沒有不全力以赴的。他很清楚自己的立場,你大可不必擔心。」
「本來我也是這麼認為,可是……」唐介木看看他妻子,搖了搖頭。
「你該不會認為——?」唐夫人欲言又止的。
「就是那樣。」唐介木肯定她的疑惑,微微帶著苦笑。「我的兒子我了解。荷西他事事听我的,努力不懈,並不表示他服從我;相反的,他一心想超越我、憎恨我。他要把‘唐門’拓展得更為龐大,好作為對我的報復——他對他母親的事還是一直耿耿于懷,也一直不諒解我。」
唐夫人又默然了。其實唐介木不說,她也感受得出來。所以她才會對卡門蕭說那些話,不要她接近唐荷西。她感覺得出來,對于她們這種類態的女人,唐荷西是憎厭的;她卻沒料到,末了,唐荷西會對卡門蕭產生矛盾的感情。
「那你打算怎麼辦?」她一時也沒主意。她是希望和倪家的結盟好事能成;但卡著卡門蕭,她無法不猶豫。
唐介木還是搖頭。
「我不打算怎麼辦,就讓荷西他自己決定,我不干涉。」
「但如果——我是說如果,他和卡門——」唐夫人心情矛盾極了。
「我說了,由他自己決定,我不會干涉。」唐介木下定了決心,打定主意讓唐荷西自己做決定。
唐介木既然做了決定,唐夫人知道她再說什麼也沒用,起身坐回梳妝台前。
唐介木仍然背靠著床頭,靜靜看著鏡中的她。好一會,他一直以這種姿態看著她,眼神惹有所思。而後很突然地開口,沒頭沒腦地說︰「你不覺得她很像嗎?」
「什麼?」唐夫人楞了一下。
「卡門啊!」唐介木微笑的。「她那脾氣,以及抿著嘴不說話時的倔強神態,還真像一年前我在酒宴上遇見的你。當時我就是被你那種神態吸引的,不由自主的想親近。尤其你偶爾背著眾人,下意識顰眉蹙額時,那模樣真教人不忍要愛憐。」
他走到她身後,低了身,由後環抱住她。
相識那以後,他就慣叫她「蕭顰」這匿稱,只屬于他與她之間的親匿。而卡門蕭初到唐家時,就給他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所以下意識中,他對卡門蕭有不禁的好感,而不吝嗇對她的關心。
當然,他不是沒有懷疑過,甚至可以確定,卡門蕭和他妻子間某種神秘的關聯。只不過,他始終不想說破。
唐夫人沉默的。伸手握著他環抱住她的臂膀,輕輕將臉低偎在上頭。
「本來我以為,我再也不可能愛上任何女人——」唐介木低頭視著她,森肅的臉融化,痴戀的眼楮有無限的溫存。「沒想到我卻遇見了你。蕭顰啊,我的小蕭顰,我要你這一輩子都屬于我——」
「我早就是屬于你的了,不是嗎?」唐夫人又將臉頰依偎著唐介木更深更柔情更緊了一些。
唐介木低頭親了親她,將她抱緊些,看著鏡中的彼此說︰「卡門那孩子,我一見她就對她很有好感,忍不住會關心她,想對她好……」又是低下頭來,凝視他的妻子的眼。「不知為什麼,看著她,會讓我聯想起二十年前的你。」
意在不言中。靜靜地凝視成波流。
唐介木始終沒問破。關于卡門蕭;唐夫人也始終沒承認或否認。
她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她丈夫。
意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