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唉啊!」
「二少爺,里頭發生什麼事了?」
一直守在門外的孝春,听見客房內傳出主子和乞兒的驚呼聲,便忙著敲門問。
為了預防封棲雲進房,將小乞兒如同丟小貓、小狽似地攆出干貨行,封嗆蟀便讓孝春在房門口守著。
門外人的叫喚驚醒了前一刻仍怔仲的人,封嗆蟀理理紛亂的心緒,將注意力重新放在乞兒身上。
她顯然是被他方纔的舉動駭到,心頭一慌,勉強坐起,才牽動了傷口,因而痛呼出聲。
而此刻她把持不住,又虛軟了下去。
「二少爺,里頭究竟怎麼了?需不需要孝春幫忙?」沒人應聲,小伙計便又著急了一分。
聞言,封嗆蟀這才將視線從乞兒痛得發皺的蒼白臉蛋上移開,朝房門應道︰「孝……孝春,房里沒事。外頭大少爺還在不在?」
「什麼?您說大少爺?」停頓了一下。「剛剛還在,可是現在……好象不在了。」
看著偌大的院子,孝春語氣並不肯定。
「好,你繼續守著,有事我會喚你。」
「嗯……喔!」搔搔頭,孝春將前一刻的騷動拋諸腦後,繼續當他的門神。
房內,封嗆蟀回頭望住床上的人。
不知何時,小乞兒竟又坐了起來,像尊木人兒似的僵在床角落,沒有表情的表情看似深沉,也讀不出情緒。
「你……這麼坐著,會牽動傷口的,還是躺下來休息比較好。」不自覺,方纔那引人遐思的柔軟觸覺又回到了他的掌中,欺負著他的道德感。
然而乞兒卻僅是望著床邊的人,不作反應。
「你無須怕我,還記得在街上我是怎麼幫你的嗎?」他笑,試圖勾起乞兒對他可能存在著的好印象。
怕?她並不怕他,只是他說的……他幫她?
烏亮的眼珠乍現絲微光彩,而後輕輕合上。乞兒陷入沉思。片刻,她睜開眼。
是呀!確實有人幫了她!
在她「拿」了酒,被客棧掌櫃的逮著,正懷疑著自己會不會就這樣被一群粗魯的家伙打扁的時候,確實有人幫了她一把。
當時她匍匐在冷硬的地上,只能模糊看見一個高大的背影,並听進一道好听的嗓音,那是他嗎?
他……他甚至跟著她回到棲身的破宅子,而且還要她跟他走。
其實,她是個妖,縱使受限于妖界不濫用法術的規定,因而不能還擊,但也不可能被凡人給打死的,雖然她真的痛到嘔了一些……「汁液」。
記憶逐漸和眼前的他合而為一,乞兒不禁又問︰「是你……帶我到這兒?」
松了口氣,封嗆蟀好看的笑容跟著擴大。
「是我背你來的沒錯。這里是我的地方,在你身上的傷痊愈之前,安心在這待著,不會有人趕你。」除了他那尚待溝通的大哥之外。
長長的睫毛在干淨的臉頰上覆下陰影。
「為……為什麼?」
在她的觀念里,大多數的凡人不是自私自利,就是薄情,可是眼前這個男人卻幫了她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的她,他並不像老乞丐一樣,欠了她的恩情呀!
他有其它目的嗎?還是……「為什麼?」
安誦著她的話,封嗆蟀竟一時答不上來。
他替她擋下拳頭,是路見不平;他跟著她到破宅子,是于心不忍;那麼他想收留她……是憐憫嗎?
不,不該是憐憫。他只是覺得,同樣是人,她便有過正常生活的權利,和他一樣,和天下人一樣。他只是給了她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罷了!
「這個問題答案很多,等你傷好了,我再慢慢告訴你。你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好不?」
他避重就輕。
聆听著他涼風似的聲音,乞兒的兩汪黑眸若有所思地閃了閃,過了好一會兒,才听見了自己的聲音道出︰「……紫荊,我叫紫莉。」
紫荊?是的,她就是紫荊樹妖。
三百年前來自荒山野嶺,三百年後在凡人的庭園里生根茁壯、花開花落,在四季更迭下,和庭園的主人共度了無數繁華。
只是世事無常,繁華終歸落盡,血肉終歸塵土,昔日人聲鼎沸的大宅第,今日成了蟲獸棲息的廢園。
而她一株始終沒出過聲的紫荊樹,也只能守著本分,繼續靜靜等待庭園的再度欣榮。
只是,這宿命似的等待,卻讓一名不速之客給打斷了。
數十年前的一個夏日,一名被人坑光錢財、妻女被迫抵債的漢子闖進了無主的廢園。
最初幾日,他挨著紫荊樹,也就是她,對著沒了魚的池水號哭憤罵;再幾日,他仍是倚著她,對著池水顧影自憐;又幾日,他雖然仍靠著她,卻不再說話。
直到有一天,他對著池水跳下。
彼不得,她出手救了他,所以自此之後,她在他面前不再只是一株紫荊樹,而成了一名救苦救難的仙人。
仙和人……不!是妖和人該如何相處?起先她也不知,最後卻是自然成形——他對她心存敬畏,她對他心存疑異;他對她有著善意,她對他漸感好奇;到後來,他開始對她吐露當凡人的甘苦,而她也開始對他訴說成仙妖的際遇。
老乞丐她對凡人世界的認識,該全是由他而來!
以往,她只看得見庭園里發生的喜怒哀樂,但老乞丐卻帶她走了出去,看到更多……想起了老乞丐,紫荊不自覺的鼻間酸楚,她垂下眼睫,小掌捏得死緊。
難過是不是就是現在這種感覺,連呼吸都難?在老乞丐出現之前,她都不曾這麼難過的。
所以說,該是她變得愈來愈像老乞丐,而不是老乞丐愈來愈像她。
然而,愈來愈像凡人,對她來說,是好還是壞呢?
心痛的表情刻劃在紫荊瘦削的臉上,讓封嗆蟀看得心疼。
「過來。」他朝她伸手,有著給她溫暖的沖動。「這塊樹根,是老爹留給你的?」
她連昏倒時都一直緊緊抓著這塊樹根,所以他作此猜測。
樹根?
望著床板上的東西,紫荊心中的一個疑問于是獲得了解答。
這塊樹根是紫荊樹根,也就是她的元神。原來在她暈倒之後,他將她連同樹根一起帶出了破宅子。
就跟老乞丐以前將樹根隨身攜帶的道理一樣,樹根到哪兒,她就到哪兒!
因此,她才能跟進這里來,而今後,她也將以此為家。
紫荊沒動,于是他將樹根挪至她面前,但她卻又將樹根移回他面前。
「自此之後,它跟著你。」紫荊無表情,只是黑黝的雙眸再度蒙上一層讓人望之生憐的茫然。
「紫荊。」他喚她,聲音帶笑。
她凝住他,像是懷疑這名字從人口中出現的可能。
「這名字……可是老爹幫你取的?」他問,並將樹根收起。
她搖頭。「生即帶來。」
沒有任何一個妖會自己取名字,名字大多由人而來,她是花樹妖,樹名亦然。
「人的姓名,大多生即帶來。」聞言,封嗆蟀頷首。「紫荊樹下說三分,人離人合花亦然,同氣連枝永不解,家道和睦樂安然。紫荊是良木,名字也是好名字。」
紫荊凝住他。
詩里三兄弟三分紫荊樹的故事源自漢朝,凡人對紫荊樹的印象除去入藥,便多由此而來,只是,紫荊是樹名,而她這名小妖,則無名。
「紫荊識字?」他又問。
「識得。」賞樹賞花的人多附庸風雅,她懂凡人的文字與語言,便是拜他們所賜。
但懂得又如何?人是人,妖是妖,殊途無法同歸,不是嗎?
人有大限,無論活得長活得短,最後猶是黃土一壞,而她終將孤單一個,像她和老乞丐一樣,像她和眼前這名男子一樣。
他對她再好,最後還是會死,丟下她一個,永無止盡地活。
「別……難過,你知不知道,你難過,我也會跟著你難過?」封嗆蟀傾身向前,下意識地替她抹去眼里無以名狀的空洞。
驚愕于封嗆蟀的動作,紫荊雖輕顫了下,卻沒有躲開。
好半晌,她終于眨掉眼中剩余的傷懷,牽動唇角。
「謝謝……你。」有人和她同喜同悲,即使只是這一刻,她仍然開心。
因為笑意,她原本不出色的小小臉蛋乍時亮眼了些。
像四月末小紫花綴滿枝干的紫荊樹,瞬間添了絢麗的色彩,讓封嗆蟀一時間看傻,心頭不覺一陣騷亂。
原來感動的表情能夠如此地動人!
遠勝于任何一片晨間輕霧,遠勝于任何一道向晚彩霞,令人不覺神往……良久——當理智再來叩門,他才驚覺自己的手仍擱在她的臉頰上,而拇指則貪婪地徘徊在她小小的唇片上,意欲不明。
「我……對不住。」低罵一聲,封嗆蟀猛然縮回手。
她不過還是個發育未全的小孩,雖然他並未對她想入非非,但他被她所吸引的舉動,卻又該如何解釋?
拗了半天,不知道該如何責罵自己,索性長嘆,他跟著急急對她說道︰「封家你就暫且住下,你是姑娘家的事情,雖然棘手了點,但還是會解決的。」
他瞥向房門,心里頭盤算的,皆是如何和他那固執如頑石的兄長說明。
而紫荊則望住他,她一顆因他的善良而悸動的小小心靈,已悄悄許下了願望好心人啊!
如果可能的話,願你福壽綿綿,一如深深被你打動的紫荊……???
「什麼?你說『他』是個姑娘家?」
紫荊留在封家一月余後的某天,封嗆蟀告訴了封棲雲那個鐵定會讓他跳腳的事實。
封家內院,只見封棲雲浮躁地繞了眼前一大一小的兩人一圈,最後在封嗆蟀身後的紫荊跟前站定。
他秤子一般精準的目光,由紫荊踩著半舊布鞋的小腳,打量到她較月前精神的心型臉蛋,然後再由頭打量到腳,頭和眼珠子同步動作,像在頷首。
的確,她個頭兒嬌小,臉皮兒白淨,可疑得緊,不過現在無論她是男或女,他都只能奉送兩個字,那就是走人!
「嘖!精明如我,居然沒看出端倪。不過管她是男是女,當初約定讓她養傷的一個月期限早已超過,我封家開的是干貨行,不是救濟院,你現在可以要她包袱整理整理走人了!」
視線落在紫荊的腳板上,瞧進她腳趾在布鞋里蠢蠢欲動的呆舉動,正想搖頭訕笑,卻見她晃動腳板代替手來打招呼。
「封大哥,紫荊沒有包袱,不需整理,所以也不用走人。」休養一個月余,她活潑的本性又回來了。
聞言,封棲雲猛地抬眼,兩眼不可署信地瞪住笑臉盈盈的小女娃兒,他哼了一聲,跟著將如炬的目光燒向一旁陪笑的封嗆蟀。
「瞧瞧!一個月余來,封家的菜飯養了個怎樣的刁娃兒,這麼目中無人,留著是養虎為患。你最好趕快將她掃地出門,以免咬傷自己,連帶嚇壞了我。」
封棲雲兩手一背,準備出門,擺明不留商量余地。
但是早有猜想的封嗆蟀則倏地喊住︰「大哥且慢。」
「掃地出門,其余免談。」封棲雲連頭都沒回。
「就算對咱們干貨行有益也免談嗎?」不得已,這是留下紫荊的最後一著棋。
「對咱們干貨行有……『益』?」回過頭,封棲雲一臉懷疑。他掏耳問道︰「我有沒有听錯?我這老弟居然會做對自家有「益」的事?」
刻薄的語氣一如以往。
「千真萬確。」他的大哥不刻薄才是不正常。
「怎麼個有益法?說!」
「紫荊對香料、干貨有天賦,能聞味辨識品質好壞,所以留下她對干貨行有益。」
前一刻,紫荊對他毛遂自薦,他亦是半信半疑,但既然她信心滿滿,他也只好放手讓她一試。
「說得好听,她只是小娃兒一個,而且還出身……貧寒,這些東西她也許連見都沒見過,怎麼知道什麼是優,什麼是劣?」他不是狗眼看人低,而是實話實說。
「封大哥可以試試紫莉。」紫荊搔搔鼻子,自信說道。
真金不怕火煉。她是樹妖,來自天地,采自天地間的任何東西,她自然能辨識。
「真要試?」
「嗯!」
「真試。」
同時響應的封嗆蟀和紫荊相視而笑。
封棲雲唇角一挑,半信半疑的睨著不知搞啥鬼的兩人。
「不怕自取其辱就來吧!但是我話說在前頭,如果你只是為了留她而出這一招,或是她只是想要個落腳處準備誆人,那我可就不客氣。」
「保證不誆人。」紫莉自信滿滿。
「那好,我倒要看看小猴子怎麼耍大刀。到前面去。」
三人來到干貨行店頭,干貨香味撲鼻,亂了人的味覺。
封棲雲毫不客氣,指著櫃前的三袋干貨說了︰「這三袋干貨,小猴子,你看看。」
「那三袋是菇類呀!大秤蛇!」
不服氣,她頂了封棲雲一句,封棲雲眼珠子瞪得老大,而封嗆蟀也僅能抿嘴忍笑。
紫荊走近,蹲,拿出三種菇類各少許。她看了看,嗅了嗅,答道︰「那三袋各為香信、猴頭和苞腳。香信菇身較薄、質素較差,猴頭飽滿多肉、鮮女敕可口,是山珍極品;只是這一袋苞腳……」
「怎麼樣?」
「這袋苞腳有點雜質和霉變,是不是不太好呀?」紫荊拿起一朵苞腳菇端詳。
「雜質?霉變?不可能!我看看。」
封棲雲一把撈起袋中數朵干菇,仔細一瞧,他臉色大變。
吧菇上頭的確有著少許瑕疵,他進貨時沒發現,但眼前這個不出十二、三歲的娃兒卻能輕易指出!
敝哉,一定是有靠山來著!
他憤憤瞟了封嗆蟀一眼。
「懂這些沒什麼大不了,人家眼尾眨一眨,你不就全曉得了!」他話中有話。「你要想在我封家待下,就得懂得更多。」
這時,封嗆蟀緊張了。「大哥,紫荊一個孩子能懂得這麼多,實已難能可貴,讓她留下,我們再來慢慢教該也來得及呀!」
「慢慢教?不!我沒有時間,你也不會有。」封棲雲固執到底。
「大哥你這是……」
「讓我試試。」紫荊笑了。
她甜甜的稚氣笑臉里有著詭異的味道,直透封棲雲的骨子,令他興致更加激昂了。
「紫荊?」封嗆蟀擰了眉。
「哈!她想試,你就別擋了。來,繼續!」
不多話,封棲雲一雙手十根手指在偌大的店頭低低揚揚,而紫荊小小的身影也就跟著東站西蹲。
近百余種香料、干貨堆里,他問她答,且答得頭頭是道,更則舉一反三,就像那些知識根深柢固存在于她的腦子里,令人咋舌不已。
如果要拿個詞來比喻,只能說她是讓天地之物附了身的小頑童非人也!
這宛若行雲流水的問答,卻止于一刻鐘之後——當封棲雲忘我地指向櫃台後的一小袋香料時,一直都暢所欲言的紫荊,竟沉默了下來。
她背對著封家兩兄弟,靜靜蹲在布袋前,手里盛著幾片香味純正、優雅的菌桂皮,好久後,終于發出了聲音︰「菌桂皮,桂樹之皮,帶油脂、香味足、涼味重、帶微甜是……上品,這些是上品,桂樹……」聲音是縹緲的,像神游太虛,半魂未歸。
「嗯,說得好,連這你也知道,這批桂皮我挑得可嚴的。識貨!真識貨!」封棲雲激賞于她的博識,所以未察覺有異。
而紫荊一直蹲著,直到眼角出現一抹藏青色的影子。
她抬頭望,望進的是封嗆蟀鮮少不帶著笑的臉龐。
他不笑,是因為感覺到她的……「情緒」嗎?
「大哥,今天該問夠了,我看紫荊也累了,有什麼漏掉的,明天再問吧!」
他拉起蹲在地上的紫荊,轉眼,笑意重回唇間,于是封棲雲也只看到他百年如一日的表情。
「今天問得正上癮頭,你的小娃兒不也玩得不亦樂乎,怎麼會累?是不是呀,小猴……」
不知何時,封嗆蟀已帶著半發怔的紫荊進了內院,留下封棲雲一個在店頭里叨叨不休。
一陣余著干貨香味的微風,跟著兩人腳跟後頭吹來,在不算狹隘的天井下,漸漸淡去。
封嗆蟀站定腳,卻沒主動開口詢問身後的紫荊。
好半晌,回了神,紫莉這才低低說了——「那一株桂樹已經活了百余年了……」
回頭望住她,封嗆蟀只聆听,卻不打斷。
「活了百余年,卻被一刀一斧斷了生命,元神在逐漸干枯的表皮中死去,入了人口,成了污泥,難道這就是它的命嗎?」
封嗆蟀唇角微揚,像心領神會,只是紫荊的下文,卻令他蹙眉。
「那麼我……會不會也這樣?」她凝住他,久久,嘆了口氣。「不會,我不會這樣,因為我和它不同……如果我說我是人人懼怕的妖怪,你信嗎?會怕嗎?」
如果她說她是妖怪,他信嗎?
……信嗎?
仔細端詳著紫荊略顯稚氣的臉,封嗆蟀在她兩泓深潭似的杏眸里,再度看見那不符年齡的深沉。
就像明明是初發的新芽,卻有著最古老的靈魂一般,令人迷惑……「紫荊如果是妖,也會是心地善良的妖,比起有時讓人捉模不透的人性,可也可愛得多的,我又怎會懼怕,是不?別想這麼多了,嵐大哥會擔心的,嗯?」
大掌半捧住她的粉頰,拇指寵溺地撫了撫上頭生疑的表情,片刻,他善良的唇角再度微揚。
擔心?他說他擔心她?
還說縱使她是妖怪,他也不會懼怕?
是真的嗎?
真的……嗎?
暖暖天光下,他一抹輕笑帶走了紫荊前一刻仍醞釀著的傷懷,同時也在她天真未鑿的初發人性中,注入了一股兩人都未曾察覺的牽絆。